众使臣听闻韶皇要出彩头,方才作壁上观的心态,此时又澎湃起来。天朝出手向来非同凡响,即便是普通的东西,那也是外头见不到的。
藤原俊乂和天朝的太子对面而坐,除了太子外,藤原是离韶皇最近的人。他手中拿着折扇,眼睛的余光一直落在韶皇身上。韶皇每次出场便会换一套衣衫,看来之前用蝶恋花的香料来试探只是徒劳。韶皇是故意换了衣衫还是惯例?藤原心头暗暗思忖,还有英亲王说要给韶皇的补药,就英亲王那语气,韶皇的身体似乎不大好,真是没想到,宫泽竟然做到了。
藤原又看向李君晟,李君晟正好看过来,只是微微一笑,示意安公公过来,低声了几句,安公公退下去。
片刻之后安公公上来,手中端着许多精巧的器物,其中有一个小型的水运仪向台格外惹眼。这座小型的水运仪象台自有一尺多高,是在前朝苏颂《新仪象法要》的基础之上按照比例缩小,所有的零件都缩小,最后将四丈高的水运仪象台缩得只有一尺多高。
太子李廷在一旁看着,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新奇之处。这玩意儿在宫里到处都有,主要还是计时和看天文仪象所用,李廷倒没觉得有什么。
不想,这东西一上来,所有外国使臣都议论起来。对那方盒子是在感觉奇怪,并不知道什么用处。
李君晟道:“太子,给他们说说这个东西。”
安公公移步向太子,李廷起身上前道:“这个,是计时用的。”
那些外国使臣听说这个方盒子是计时器就更加疑惑了,竟然有这么小巧的计时器,纷纷都伸着脖子来看。
李廷道:“这叫水运仪象台,为前朝苏颂所创,我朝对前朝的水运仪象台进行改良缩小,所以就有你们见到的这个了。”
“这个怎么计时?天朝的计时不是用日晷和莲漏就可以了吗?”新罗使臣掩饰不住激动道,他们国家虽然表面上总是争论自己是天朝之祖,可这话也只是说出来自我安慰罢了,实际上他们对天朝无不顶礼膜拜,更希冀多赏赐些东西,尤其是时新的玩意儿。
李廷见新罗使臣如此态度,淡淡道:“那些个只是粗略的,这个十分精确,即便细小的时差也都能计算出来。”
大家就更加疑惑了,问道:“这个计时能有多细?”
李廷很是纳闷,方才苦口婆心地争论了那么就,也没见哪个外国使臣就服气的,这会子看到这座小型的水运仪象台竟都瞠目结舌。李廷心底还是佩服他父皇,也不说什么,直接实打实的东西拿出来你,叫他们心悦诚服。
李廷有些得意,笑道:“在我们天朝,对时间是非常讲究的,正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但是大致的时间还是混沌,比如十二时辰就很笼统。但是这个水运仪象台,将时间分得更细,且十分精准。”
“如何细?”使臣们纷纷问道。
“我们在宋代的时候便将一个时辰分为两部分,比如子丑寅卯这些个时辰,分为子初,子正,丑初,丑正。一天十二个时辰便分为了二十四时。一个时辰称为大时,半个时辰称为小时。一小时又分四刻,比如,你们很熟悉的,午时三刻。”李廷觉得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大家似乎除了午时三刻也不知道什么特殊的时刻。李廷见父皇没啥反应,又继续道:“每一刻又分为三字。比如,过了一个时的两刻,我们可以说,六个字。一字下又分秒,一字三百秒。秒下又分忽,一秒十忽。所以我们平时口头说的‘忽然’就是这么来的。”
李廷已经解说完毕,那些个外国使臣却都沉浸在这仪器的精巧中感叹不已。
一个使臣问道:“这个水运仪象台可能精确到忽?”
“那倒不能,目前只能精确到秒,且每天会多出一秒,所以我们会在一定的时间内出现闰月或者闰年。”李廷解释道。
又一个外国使臣道:“在我们西方,一年只有十二月,中国却有时有十三个月,问了别人,说是闰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廷简直有些无语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们竟然不知。不过想到这些人自蛮荒之地而来,对这月的理解又和中原出入十分大,只得解释道:“我们中原根据月亮的圆缺来计算月,所以有时一个月只有二十九天,有时又有三十天。无月之夜为初一,月圆之夜为十五。”
外国使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能将月缺月圆的时间计算出来,且计算得刚刚好,这该多厉害呀。不过一想到那个水运仪象台,大家似乎天朝能将数术达到如此水平,确实其他国家不能望其项背的。
使臣中的一位,金色卷发的外国使臣手中拿着本子一直在画着图画,又写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似是在给图纸上的东西做标注。一旁的人根本看不懂,故也不甚在意。
新罗使臣激动道:“这个我知道,三五月正圆嘛。”
新罗使臣一改方才的傲慢态度,这会子十分恭敬起来,他还没见过能将时间分得这么细的仪器呢。
李君晟在龙椅上只自顾自的吃东西,也不大管下头的了。
藤原俊乂眼睛的余光一直看着龙椅方向,这韶皇似乎和想像中的不大一样,不单单是容颜。即便早晨和韶皇说过许多话,但感觉眼前龙椅上的这个人,似乎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霸气,尽管他只是一直若无其人的吃着东西喝着茶。
龙椅上的李君晟其实身体极其虚乏,甚至又开始了一阵一阵的晕眩,间杂着心口的剧烈的撕扯的痛感,这种感觉和晌午在雪地里回来时那情形十分相似。本以为周行之来看过便无碍了,此时竟又如此,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京中这么多事物还等着他呢。
虚弱无力的感觉在他体内蔓延,他用喝茶来掩饰自己的虚弱。只是,这种掩饰很快就被心思极其细腻的藤原俊乂发觉。
藤原一直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李君晟,尽量避免目光的交接,毕竟这个人物是宫泽要杀的人,而他的命令,便是听宫泽的命令杀李君晟。
藤原再次看向李君晟的时候,李君晟正垂着眸子喝茶。眉目疏朗之外,掩饰不住的天子威严。藤原细细看着李君晟,很快就发现了他额头细微的汗珠,再看气色,俊朗之外似乎又多了一分忧虑。藤原收回了目光,他知道,李君晟是毒发了,可他掩饰得极好。
太子李廷在大殿中央给外国使臣一一介绍皇上提供的彩头,并没有关注身后的父皇,毕竟他父皇在他眼里是神人一般存在的人物,在这里只要撑场就好了,剩下的他完全能搞定。
小皇子李承却担心他父皇受伤,怕禁不住这么吵闹,又见那些外国使臣现在如此艳羡,想是不会再出现被围攻的情况了。
小皇子便吨吨的跑上前去,因小皇子才满了五岁,身量娇小,倒没人在意。
小皇子给皇上倒了一杯参汤,低声问道:“父皇,您身体可撑得住?”
李君晟十分认真道:“怕是有些撑不住了。”
“哦?是吗?”李承说着,又道:“那儿臣敬父皇一杯参汤。”
不想李承的杯子才举起来,银杯子竟不小心滑落,参汤全洒在李君晟身上。
所有的外臣内臣被这银器跌落的声音吸引了目光,小皇子嘟着嘴,十分愧疚似的道:“父皇,儿臣知罪。”
安公公吓得头皮一麻,左右的侍者忙过去抱了小皇子到一旁,又请陛下去更衣。
李君晟淡淡道:“众卿在天朝皆不必见外,朕去更衣就来。”
小皇子李承挣开随侍,也跟着跑向后殿去了。
到了后殿,李君晟向左右道:“你们且各司其职吧,朕去去就来。”
李承忙跑过来,喊道:“父皇!可要儿臣去喊姚太医过来?”
“你这么小,能喊来嘛?”
李承连连点头。
“宫里这么多人,为何你要亲自去?”
“父皇受伤的事,应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君晟摸摸小皇子的脑袋,满眼是慈爱。
李承却道:“父皇,儿臣方才的做法虽有失鲁莽,但儿臣见父皇似有疲惫之色,所以才那么做的。”
“你做的很好,毕竟你刚满五岁,没有人觉得那样做有什么不妥。”李君晟很是欣赏的语气。
小皇子正要去找姚思杰,李君晟正欲去更衣,不想藤原从侧殿过来喊道:“皇帝陛下和殿下请留步。”
一旁的侍臣拿着一件青色的龙袍过来道:“陛下,请您更衣。”
李君晟向藤原笑道:“那请外使稍等片刻。”
小皇子李承看着藤原,眼睛骨碌转,心里纳闷这个人过来,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好歹他也是学过武功,竟一点也不能发现。
藤原看着小皇子,十分恭敬的揖手。
李承也丝毫不怵,倒先问道:“外使可有要事找我父皇?”
“实不相瞒,外臣方才见韶皇身体极其虚弱,因着在下也略微懂些医术,故而过来看看。看看是否能帮上忙。”藤原静静看着李承,眼神平静如水。
李承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藤原那深沉的眸子,实在看不出对方是心思深还是真坦诚。但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冷淡,冷如冰,淡如水。
李承继续道:“就那么望了几眼,便觉得我父皇身体极其虚弱?”
“我们东瀛的医术也是继承了天朝的衣钵,望闻问切,望居第一。我们在中原医术的基础之上又加了些东瀛的特有观察方法,便能从一个人的相貌上知道是否身体有疾。”藤原的语气十分平静。
李承也没从藤原的话中听出来是关切还是试探,这些似乎超越了他理解的范围。只看着藤原的白面红唇,顾左右而言他道:“外使脸上可是敷了粉?”
“没有!”
“唇上涂了胭脂?”
“没有!”
“像你这样出众的相貌,在我们天朝或许都要排在我父皇之后了。”
“韶皇陛下容颜天人,岂是外臣能仰望的。”藤原说着依旧不是平静的语气。
李承已经发现,这家伙竟是个棉花,掐也掐不动,砍也砍不着。他思忖了片刻,又道:“我父皇出的彩头,外头在做游戏,你们东瀛难道不参与吗?”
“不急。”
在内间换好衣衫的李君晟并没有及时出来,而是在里头歇息了片刻,静了心神,才走出来。
藤原再次向李君晟行礼,李君晟示意免礼。
李君晟道:“外使可有要事?”
藤原看了看四周的侍臣。李君晟稍稍抬手,那些人便躬身退下。
藤原又看看小皇子,李君晟道:“他是朕的儿子,不是外人。”
藤原便直接道:“陛下,可允许外臣给您把脉?”
李君晟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藤原搭脉,闭目片刻,又睁开道:“陛下确实身体十分虚弱,方才在下便看出来了。”
“实不相瞒,昨夜朕守岁时便晕倒,今日上半日的万国朝拜虽勉强撑着,到了晌午竟撑不住了。”
“陛下可知道自己状况?”不知怎的,藤原给李君晟把脉之后,便在心底彻底打消了李君晟就是天眼的想法。
李君晟知道藤原是来试探他的,他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只道:“应该是些旧疾,以前胸口受过伤,最近劳累,牵动了旧疾,故而如此。”
“陛下是中毒了。”中毒并不是藤原把脉试出来的,而是宫泽说的。他虽然想杀韶皇,却还是希望光明正大的对决,然方才他给韶皇把脉之后,发现韶皇的身体根本不允许他再动武了。如果真的是宫泽下的毒,这样下去,过不几日便会彻底拖垮身体,随之而来的便是驾鹤西归了。韶皇死确实对东瀛十分有利,只不过这任务若不是由他来完成的,那么这么多年他的忍辱负重便会功亏一篑了。
藤原道:“陛下,我藤原家族原始医药世家,很久前和中原的医药商多有往来,这数百年来也钻研出来许多独家秘方,虽然天朝的太医给陛下开了温补的方子,却不能持久。陛下若是信得过在外臣,可否允许外臣为陛下配一味药?”
“外使若是有心,朕岂有拒绝之理?”李君晟面色虽然有些苍白,神色却极好。
藤原在心底无不佩服李君晟的定力,很久都没有遇到值得他佩服的人了,李君晟的几句话却叫他心悦诚服。
藤原揖手,李君晟点头。
李承目送藤原离去,藤原离开后,李承方问皇上道:“父皇,你信这东瀛外使?”
“也是个机会,毕竟跟自己性命攸关的。”李君晟像说了一句玩笑话,又道:“你且去大殿看看你太子哥哥,朕在这里休息下。”
李承知道父皇需要静养,便出来了大殿,太子李廷还在给那些外国使臣讲了许多月圆月晦的计算方法,又讲了《九章三术》,又是杨辉三角,又是勾股定理。听得那些外国使臣们一愣一愣的,仿佛到了此事他们才觉得天朝绝不是他们能仰望的。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之后,大外国使臣们越发觉得那凝结着无穷智慧的水运仪象台神乎其技。大家都跃跃欲试,都想得到那玩意儿,那新罗使臣更是要定了这仪器,这可是了不得的一件宝贝啊。
新罗使臣激动道:“多谢韶皇陛下青睐,外臣定然不负陛下期待,将这水运仪象台收入囊中了。既然彩头已经来了,那外臣就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