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这才造反,杨某岂会不知?大家跟着闯王造反,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有饱饭吃,有御寒之衣,甚或建功立业。所有这一切,崇祯皇帝在圣旨中都白纸黑字的承诺给予。皇帝保证,绝不让一个归顺之民因冻饿而死,誓要让天下人民都过上好日子,归顺的文武官员,全部原职留任,有功者还要重用奖赏。”杨永裕感觉到了李来亨态度的松动,连忙趁热打铁。
李来亨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一个天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认为我们会相信什么狗屁的皇帝圣旨?那个皇帝曾下过多少道罪己诏?都数不清了吧?可老百姓的日子却是越来越过不下去,依我讲,这样的皇帝早该退位!我就纳闷,他怎么不在北京城破时自杀以谢天下呢?居然还能厚颜去南京,厚颜发什么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的圣旨?”
杨永裕知道李来亨这样从小受尽苦难的顺军将领对崇祯皇帝的不满,明白说多了只会适得其反,便从袖中取出那两轴圣旨,放在营帐中书案上,道:“多说无益,杨某能说的,圣旨中都有说到。圣旨中明言,若最后皇帝没有兑现承诺,那在驱除建虏后,顺军何去何从,可自行选择。恕杨某直言,少帅现今的处境已经别无选择,只能选择相信皇帝一次。少帅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上万守军将士,以及他们的家小想一想。即使不为将士们着想,当此外族入侵,国家民族危急之际,也要为我华夏想一想,不能当历史的罪人!少帅不妨将现在的情势尽告守军将士,让将士们自行抉择。杨某言尽于此,告辞!”
杨永裕说完便拱手告退,该说的他都说了,如何抉择就是李来亨的事了。
军帐前守卫挡住杨永裕,李来亨冷着脸摆摆手,守卫才放杨永裕离去。
李来亨将那两份圣旨展开细细研读,然后焦躁地在军帐中走来踱去好一会儿,末了吩咐军士去召集各部主将前来军议。
一柱香后,将领们齐聚军帐。
李来亨扫视众将,只见众将人人面色凝重,军帐中气压很低。
李来亨先将上午得到的北伐主力败退武关的消息说了一遍,发现众将没什么反响,看来军中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这些军头已经知道了这个坏消息。
李来亨又将那两份圣旨丢给众将传看,军帐中的低气压才一扫而空,将领们或愤怒咒骂,或疑惑议论。
良久,议论咒骂声渐渐停歇,众将将目光重新汇聚到大喇喇坐在老虎皮大椅上举头望天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的李来亨身上。
李来亨被众人目光从神游天外中拉了回来,有点神经质的坐起身,“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了,那我们就来谋划一下,该怎么办?谁先说?”
方才议论咒骂得热闹,但一旦要谁当众表态发言,却谁都不愿意开口,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将领们谁都不傻,军帐外多了许多列队而立杀气腾腾的普通士兵,将领们心里都知道此次军议非同寻常,一个说得不对,只怕有性命之忧。李过在守军中有稳固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但他的义子兼继承人李来亨却还没有时间建立那样牢固的对军队的掌控力,昨日大败又极大的损伤了其威信,而越是权力不牢固,权力的掌控者就越是有可能采取极端的手段。
李来亨显然很不满意这令人压抑的沉默,随意指着一个单眼皮、面容瘦削的将领道:“胡参将,说说你的看法?”
胡参将名西华,三十出头,事实上顺军将领大都年纪不大,像李过那样四十出头的,那都算是老将。
胡西华拱手道:“少帅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来亨顺手抄起帅案上的茶盏就向胡西华掷去,胡西华本能地歪头一躲,茶盏擦着他的头掠过,“哐啷”一声落地碎裂,茶水飞溅了胡西华一脸,众将悚然。
“我他妈现在像是有心情听你说假话的时候吗?”李来亨声音阴冷。
胡西华也是个人物,面上神色不变,也不去擦脸上的茶水,道:“那末将就说真话,真话不好听,少帅听了勿恼。昨日我军谋求与敌野战肉搏,无奈敌军坚守营寨不出,我军硬攻营寨,伤亡不少。敌军的意图很明显,就是等另两路大军会师西京后,一举而下。现在的形势对我军来说非常被动,外无强援,内部人心不稳,守只怕是守不住了。要打,各个击破,官军却十分狡猾,在会师前躲在龟壳里不出来,打之不着,徒增伤亡。若要放弃西京,却又无皇帝的御令,失守西京,主将阵亡,这么大的责任我军实在背不了,这就是我军处境的尴尬。”
李来亨冷然道:“你的废话太多了,就说说,你的看法是战?是守?是逃?”
胡西华抱拳,斩钉截铁道:“我等随大帅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向来唯命是从。现在大帅阵亡,少帅接掌全军,无论是战,是守,是逃,我等唯少帅马首是瞻,绝无二话!”
“唯少帅马首是瞻,绝无二话!”其余将领忙跟着纷纷表态。
李来亨感觉自己问错人了,胡西华太圆滑,根本就不表明真实想法,还顺势巧妙的把问题抛还给他,而他在摸清众将的真实想法前,自然不可能过早透露自己心里的决定。
李来亨冷眼扫视一周,把目光定在一个身形中等,淡眉,大鼻,面相普通的将领身上,这人是副将朱习君,性情暴躁、耿直,没胡西华那么多心眼。
“朱副将,你跟随我义父时间最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李来亨面上少了些傲慢,多了几分诚恳的表情。
朱习君有点得意,冲口而出道:“若是大帅,无论是战、是守、是逃,都断不会犹疑。迟疑不决,是军中大忌。能战即战,不能战,那就守,若守不住,那就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顿了顿,朱习君从身旁游击将军杨厚龙手里一把抢过圣旨,道:“无论是战是守是逃,都断无投降官军之理!这劳什子的狗屁圣旨,看着便让人生厌。”话音刚落,朱习君便将那圣旨一扯两半,丢在脚下,还踩了两脚。
游击将军杨厚龙黑硬如铁的脸瞬间变得更黑,急忙将圣旨从地上捡起来,道:“这……这是大明皇帝册封顺王的圣旨啊!是给顺王的,除了顺王,无人有权处置……”
朱习君狠瞪杨厚龙一眼,杨厚龙官阶比他矮了两级,积威之下,杨厚龙只好住嘴。
朱习君还不罢休,踏前几步要去抢夺游击将军曹智勇手里的另一份圣旨,曹智勇忙将圣旨护在身后,其他将领也是纷纷变色,一齐上前抱住朱习君,朱习君大吼:“放开我,让我撕了那狗屎一样的圣旨,断了你们这些狗贼的念想!”
“不可,朱将军不可冲动,一切都由少帅定夺!”
“撕了圣旨,徒然惹恼官军,又是何必?咱们这么多年来跟着闯王,走投无路之时也曾多次投降官军,既能保存实力,又可骗吃骗喝,那又算得什么,何必如此认真?”
众将拉住朱习君七嘴八舌的劝说,朱习君更加怒不可遏,大吼大叫,军帐中乱成一团。
李来亨冷眼旁观,被出头鸟朱习君这么一闹,众将领的倾向倒一目了然了。大多数将领还是比较现实的,与其前途未卜的去追随被关宁军追杀的李自成,还不如保存实力,暂时投降官军,说不定还能像以前一样捞取好处占占大明朝廷的便宜。而李来亨心里其实也有了成计,他不能舍弃西安去找李自成,李过是李自成的亲侄儿,自己虽得李过信重,但毕竟只是李过义子,跟李自成不是真正的一家人。李自成北伐失败,心情恶劣可以想见,若自己再带着西安大后方失守、李过阵亡的噩耗去见李自成,只怕李自成当场杀了他也不一定,他不能冒这个险。
“够了!”李来亨断喝一声,众将悚然,军帐中重新安静下来,大家望向李来亨,朱习君兀自恨恨不已。
李来亨指着朱习君,声音阴冷的道:“扯了圣旨就能解决问题了?都坐回去!”
众将纷纷退回本位,只有朱习君立在中央,仿佛众矢之的。
“少帅到底做何打算?还请明示。”朱习君逼问道。
李来亨心下恼怒,在众将明确表态前,他是不打算表明自己态度的。当下冷冷道:“本帅怎么打算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么打算。”
朱习君怒极反笑,指着帐中众人道:“那大家做何打算?都明白说出来。你说……你说……”
被朱习君指到的人,有的讪讪道:“这不正在商量吗?”
有的也豁出去了,干脆道:“归顺朝廷又打什么紧?朱将军不也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