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十岁左右,面目清瞿英俊,鼻若悬胆,留有三绺清须的文士躬身一揖道:“舍弟经世不深,没有深想这国债借了也是要还的,如此庞大的债务,到期时朝廷拿什么来还?若是失信天下,后果不堪设想。”
这中年文士就是毛奇龄的兄长毛万龄。他比毛奇龄大了十九岁,经学功力深厚,而且善画山水,画风颇似国画大师董其昌,在苏杭享有盛名。
如毛万龄这般的议论,其实在南京就有许多,吕大器自然听过不少。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崇祯皇帝最后如何收场,毕竟那国债是注明了一年的还款期限,而且还要支付一成的利息,光利息便是一笔天文数字。
吕大器对毛奇龄道:“令兄说得也有道理,对此你又怎么说?”
毛奇龄道:“皇上开放海禁,收取海贸关税,这便可有大笔进项。再加上盐、酒、茶等专营专卖,收入也必然可观。偿还国债,应不是问题。”
毛万龄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开放海禁、盐茶酒专营专卖,这些举措能否成功还是两说。若这些举措确能解决国家财政问题,为何老祖宗们,古人们就没想到?老祖宗们可比我们要有智慧得多。有些事情,想得很美好,可实行起来却是步步陷阱,甚至会演变成一场灾难。西汉末年王莽,便曾实行六筦,朝廷收回盐、铁、酒、铸钱等权利,征收山泽税。可最终结果怎样?历史证明,凡与民争利,结局都不乐观。史鉴不远,令人忧心。”
毛奇龄正欲开口反驳其兄,一方脸、漏斗鼻、约三十多岁的文士抢先道:“大可贤弟对经学的领悟我是自叹不如,但经世民生却又是另外一门学问。如今朝廷向士绅派发国债,名为借,实际是不借不行,闯逆的拷掠是明抢,这国债却是暗夺!士绅有口难言,心有怨气,也是情有可原。”
说话这文士姓蔡名仲光,他以博学著称,尤对《周易》、《诗经》、《尚书》、《论语》颇有研究,更长天文、地理,与毛奇龄、包秉德、沈锡禹关系莫逆,有“四友”之称,在苏杭名头响亮。
蔡仲光性格耿直,言语犀利,根本不顾忌这里有朝廷大臣和杭州最高行政长官在场。
毛奇龄道:“国破家亦亡,士绅与国家休戚与共,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个道理士绅们都是明了。只有人人出力,咱们煌煌大明才有希望!若人人都舍不得那点财物,最后国家保不住,咱们也都要成亡国奴!”
毛奇龄毕竟年轻气盛,说着说着便是慷慨激昂。
一个个头瘦小、尖脸猴腮的文士道:“国家要强盛,社稷要稳固,至关紧要的是亲贤臣,远小人,要君子当政,勿使小人当道。以某看来,当前诸多乱政,都是因为当今圣上身边有奸佞之徒!如此盘剥士绅,定然是奸臣出的坏主意。而让士绅自行申报公开财务状况,更必然是出自那姓阮奸人的首尾。否则以圣上之纯善,如何会有如此龌龊之计谋?”
这文士便是“四友”之一沈锡禹。
阮大铖臭名在外,无意间竟然成了崇祯的一块挡箭牌,只要不被士绅认可的政策法令,士绅统统都归罪于他,他成了承受士绅怒火的替罪羔羊,可说是无辜之极。
明朝这些儒生的观念是十分质朴,甚至可说是非常的单纯,他们把人分为道德高尚的君子和德性卑劣的小人,两者渭泾分明,矛盾不可调和。他们坚定的认为,国家政治败坏民生困苦,那都是因为小人当道坏人成群,而要实现政治清明大同之治,那就需要皇帝排斥小人,任用君子。当然,没人会认为自己是小人,都是极力指责攻讦与自己政见不合的人是小人。
身着青白儒衫,手持折扇,眉黑如漆,面目英俊,小麦肤色,姿态颇为风流倜傥的儒士包秉德道:“朝廷此番动作这么大,要求士绅富户自行将财产状况报告官府,不如实报告,被查出来就按财产来源不明罪处理,就连东厂都介入调查,这么大的动作,除了举国债,肯定还有其他后手。”
包秉德说的其实都是士绅富户们所担心的。崇祯南京新朝大幅提高军队待遇和军士的社会地位,深得军人阶层爱戴,握紧了枪杆子,有钱无枪的士绅富人们就成了一头头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当然,要说士绅富人毫无反抗能力也不是事实,他们至少还有钱,非常非常有钱,这个国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财富都掌握在他们手里,并且还掌握着舆论话语权,还可以反抗一下。只不过,士绅们不知道的是,老谋深算的崇祯帝已经就这两个方面做了预先布置,很快会就舆论话语权及钱袋子两方面祭出杀招。
隆鼻大耳、肤色白净、一副官相的抚宁侯朱国弼站在吕大器身旁,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这些江南名士的议论,暗暗留心吕大器的反应。无奈吕大器心机非常深沉,无法从其言语表情中判断其态度。
朱国弼终究没有沉住气,开口道:“以予对陛下的了解,这般强迫士绅官员申报财产,不如实申报,则加之以罪,如实申报,则强行派发国债,如此手段,一点不像陛下的作为。予断定,朝中定然是出了奸人,在陛下身边蛊惑。至于这奸臣是谁,天下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前段时日,予在南京逗留,眼见南京上下体统已坏,军士耀武扬威,军饷待遇高得不像话,不少读书人都争相参军入伍,斯文扫地,太祖皇帝定下的以文御武体序已然名存实亡。另外,工匠等贱役在南京亦已登堂入室,俨然已成新朝新贵,钻研奇技淫巧之风盛行,南京民间,已然出现百姓不送家中少年孩童去读圣贤书,专要送去当那工匠学徒,影响恶劣可见一斑。予以为,朝中那奸臣堪称大奸大恶,偏生圣上被其迷惑,让其为所欲为,祸乱朝纲,长此以往,国家大祸不远。吕阁老,您在朝中时,对那奸臣作为,想必是看得一清二楚。吕阁老秉性刚直,想来亦是不容于那奸贼,因此才被排挤至此。阁老且说说,那奸臣到底是用何手段蒙蔽了圣上?”
众名士听得大点其头,人人都对奸臣恨之入骨,对国家前途忧心忡忡。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吕大器,想听他怎么说。
吕大器是什么人,岂是那么容易被套出话来的?只见他捻须道:“何为忠,何为奸?老夫枉活了一大把年纪,却仍是看不真切。世间的事,乱花迷眼,我等身在此山中,想要看清甚是不易。唯一能做的,便是做好自己的本份。诸位都是江南名士,世之英才。如今国家内忧外困,正是用人之际。空发议论毫无助益,身体力行为国为民,方是正道!”
吕大器一番话四平八稳,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众名士听了,都是抱拳拱手唯唯称是。
当晚,就在西湖边精致而低调奢华的官府馆舍内,一座荷塘前亭榭,亭内挂着一个灯笼,发着橘黄的光,只够照亮亭前。荷塘里的荷叶已经枯萎凋零,影影绰绰的在塘里枯立。
吕大器一人枯坐亭中,眼望夜空只是出神。随侍和警卫都在十数丈开外陪着,谁都不敢打扰了他。
一个年轻英俊的书生在警卫引领下来到亭前,那人正是“江东二毛”之一的毛奇龄。
毛奇龄恭敬拱手作揖,道:“学生参见吕相。”
吕大器招手示意他进亭,道:“大可来啦。进来坐,陪老夫说说话。”
毛奇龄坐定,吕大器道:“大可是饱学之士,但老夫日间听你与友人辩论时事,眼光见解与一般读书人却又是不同。日间说及忠、奸,老夫碍于身份,其实言犹未尽。老夫自忖胸怀仁义忠良,但这几十年来目睹世事变迁,心里不是越来越清楚,反倒是越来越糊涂了。到底何为忠,何为奸?想那魏忠贤,奸诈狠毒,弄权使诈,残害忠良,那是大大的奸臣无疑。可这奸臣当权之时,朝廷不缺钱,地方不敢反,就连辽东的建虏也始终占不着便宜。为何诛除阉党之后,忠臣秉国,众正盈朝,反而江河日下,国事糜烂?大可可为老夫解惑?”
毛奇龄没料到吕大器找他来说这些话,这些话可能是原东林党那些自认为是正人君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们心中共同的疑问,只不过这困惑光想想都觉大逆不道,人人讳莫高深,不敢讨论。
毛奇龄微微欠身,略思考片刻,才道:“阁老所说疑惑,学生从前亦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圣上在南京施行新政,国家政治气象一新,学生才从中悟到一点东西。从前魏忠贤当权,朝廷不缺钱,地方不敢反,辽东建虏亦被压制,那是因为魏忠贤不讲理。迁都南京后,朝政一改从前萎靡,无论军事还是地方政务,都焕发出勃勃生机,那也是因为圣上转变了,不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