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皛梅回来便看见孩子已经洗了澡,屋里的水桶也撤了下去。
孩子套着少白的一件旧衣服,衣服很大,倒向是穿着条大肥裙子,十分滑稽。
少白正在给他擦头发,其实她这个傻哥因为自小带着她这个不能欺负的跟屁虫,所以熟能生巧,还是挺会照顾人的。
“师傅呢?还没回来。”皛梅放下买回来的东西,从里面掏出来一身孩童衣服。“来,穿上看看合适不合适,我比划了半天,店家说你这么高正好。”
“师傅早你一步回来,在后院煎药。你去看看他老人家?”少白接过皛梅递来的衣服,示意皛梅可以出去了,一边又要作势把娃扒光,一边还冲皛梅笑嘻嘻。
小男孩看着两位哥哥的互动,有些看不懂,便也不吱声,乖乖地坐着。
皛梅便罚站一般的站在了门口,正巧陆八回来了,递了给皛梅一个询问的神情。
“师兄在给他换衣服。”皛梅冲陆八吐了一下舌头。
“换好啦!”少白已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便冲门外喊道。
皛梅跟着陆八走进屋子,一看孩子身上刚换好的衣服,袖管空空荡荡的,不免感叹道:“这衣服竟是肥了这么多?”
陆八看了看倒是没评价,对着少白道:“药我让店里后厨帮忙看着,再过半个时辰你去取上来,外用的药都擦好了?”
“师傅放心。”少白顺手拍了拍小孩的头。
“今日暂且休息吧,明天再去武林大会报名。”陆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面色平静的看着小孩,话是对少白和皛梅说的。
“啊!今天光顾着这小子的事,本来说好下午去报名!”少白一拍大腿,才想起来自己心心念念的武林大会。
陆八却不再说话,一动不动的看着小孩,似在探究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在思考。
小孩觉得心里发憷又忐忑不安,瑟瑟缩缩地张了张嘴巴,在少白吵闹的声音下,极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虽然孩子声音很小,但醒着的少白耳朵很灵还是听到了,语气有些夸张地问道:“呦呵,对不起?是对不起什么?偷我们的马?还是偷人家的银子?还是给你小哥哥的马缰绳系了个死扣儿?又或是给我们添了诸多麻烦?”
没错,皛梅马缰绳上的死扣就是这个孩子系上的,他不是真的解不开,他只是在用这种动作反抗师门的欺压。
随着少白一个个问出的问题,小孩紧紧咬住了嘴唇,他很想为自己辩驳那么两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的目光更不敢从陆八的视线中移开,仿佛他移开了视线,这小哥哥的师傅就会马上撕开他自认为精心扮起的伪装,马上判他有罪并将他推回那阴冷的地狱……
陆八消瘦的背脊轻轻靠在椅背上,没有挺的很直,稍微弯了一点点,似乎是为了与男孩平视。
陆八的脸被窗外的阳光照着,肤色看起来很白,但并不让男孩觉得他很年轻,因为陆八的神情过于平淡,这种平淡明显不是一个心性年轻之人所能拥有的。
平淡的如他见过的那山后微风下的湖面……那仅存的一点点波澜都在眼睛里。
这一点点眼中的波澜及岿然不动的身姿,让人想起庙中神佛的坐像,实则慑人心魄,让男孩觉得自己是跪在神祗面前的罪犯,忍不住要对自己曾犯过的错误进行忏悔。
尽管他从不信神佛……
孩子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人用这么认真的神情看过他,没有埋怨、没有恶毒、没有利用、没有嘲笑、没有愤怒,甚至连同情都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如此安静、如此直白、如此坦诚,他的故事、心事仿佛都被扒光了一般摊在了日光下,阴影只出现在他自己的身后。
他这短短几年的人生,在不停地察言观色、逆来顺受中长大,亲生父母的遗弃、与狗争食的乞讨、走上歧途的师门……
他挣扎过、逃离过,也想做一个好人,更想做一个孩子……一个有人痛爱有人照顾的孩子……
他也不想自己小小年纪,心里就一把把的算计……他在无数坏事中做的那一点点好事,早已不是出于本心,而是想给自己求条生路。
而这条生路出现时,他那些粉饰过的坚持与善良就被这长久的凝视所击穿,碎片背后的他宛如一只野兽,与路边的野狗没有什么区别,只带着求生的欲望与嗜血的贪婪。
是呀,他怎么可能不坏?怎么可能不恶毒?怎么可能还是个单纯的孩子?身上的哪一道伤痕还可以让他继续善良?
当小哥哥轻轻抱住他的时候,他怎么会不去心生算计?如果可以,他想骗他,利用他……
他是,是悲催的小可怜,但他也坏透了……他恨这个世界,恨不得所有人都将他所有受过的罪遭一遍,恨不得所有小孩子都被打的体无完肤,恨不得这世界上没有糖块只有苦到咽不下去的汤药……
他恨啊!
可他有多恨就有多渴望啊……渴望着那一点点的关怀与希望也可以出现在他的身旁。
这小小的客栈房间里,很安静,皛梅坐在床头看着她师傅缓慢眨动的眼皮,少白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陆八看着小孩睁大的眼睛中溢满再也盛放不住了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