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
“男爵先生,人间的法律是什么?自私!无产的雇农常常回头瞅公共马车,有产的农民则在自己的田间干活而不东张西望。人人为自己。钱财是人人追求的。金子是磁石。”
“还有什么?快快说完。”
“我和妻子、一个很漂亮的女儿,一家三口,我们想去若耶安家。但旅途遥远且旅费昂贵。我需要一笔钱。”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马吕斯问。这陌生人的下巴从领结中伸出,好像秃鹫在做动作,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男爵先生,您没有读我的信?”马吕斯只注意了笔迹,并没有留意信的内容。他几乎想不起信上到底写了什么。眼下,他又掌握了一条新的线索。他注意到这个细节,来访者提到了“我的妻子和女儿”。他说了一句:
“讲明白些。”来人把两只手插进背心的口袋,抬起头来,但没有撑直脊背。他也在通过那绿色的眼镜仔细观察着马吕斯。“那好,男爵先生,我讲明白些,我有一项秘密向您出售。”
“一项秘密?”“一项秘密。”“与我有关的?”“不错。”
“是什么?”马吕斯一面听着,一面更加仔细地观察着来访者。“我不会提报酬的,”陌生人说,“对我所讲的,您会感兴趣的。”
“讲下去!”“男爵先生,一个盗贼和杀人犯住在您的家中。”马吕斯不由得一颤。
“我家?怎么会!”他说。陌生人用衣袖刷了刷帽子,镇静道:“杀人犯,又是盗贼。请注意,男爵先生,我这里所说的可不是过期失效的那种。我往下说。此人骗取了您的信任,差不多钻进了您的家庭。他用了一个假名。他有一个真名,我不取分文,义务告诉您。”
“我在听着。”“他叫——冉阿让。”“这我知道。”
“我告诉您他是一个什么人,仍不要报酬。”“讲吧!”
“一个老苦役犯。”“这我知道。”
“您知道,那是因为我荣幸地告诉了您。”“不,我早就知道了。”这冷冷的语气,这两次“这我知道”的回答,这简短的语词,这不愿多谈的表示,引起了来访者的一阵暗火。他用愤怒的目光偷瞥了马吕斯一眼后,那怒火立刻熄灭了。这目光的射出和消失迅速无比,人们只要见它一次,以后就会再次把它认出来。这次,也没有逃过马吕斯的眼睛。
陌生人微笑着,又说:“我不敢对男爵先生进行反驳。但,您明白了,我是了解实情的。而下面我要告诉您的事情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与男爵夫人的财产有关。算得上一个特殊的秘密。它需要出售。您有获取的优先权。我开价不高,只两万法郎。”
“同其他的事一样,这个秘密我也晓得。”“男爵先生,一万法郎吧。给一万法郎我就说出来。”“我重复一遍,您那里没有什么可告诉我的。您要说的,我已经知道。”那人的眼睛里又闪出一道光,大声叫起来:
“我总要吃东西呀!我说过,这项秘密非同一般。男爵先生,我要开价了,给我20法郎好了——20法郎我就和盘托出。”
“我知道您的所谓特殊秘密,知道它,就像知道冉阿让的名字一样,也就像我知道您的名字一样。”
“我的名字?”“是”
“男爵先生,这很容易,我荣幸地写信给您了,对您说了:德纳。”
“唐纳德。”
“什么?”
“唐纳德。”“唐纳德是谁?”
面对危急,野猪会竖起背刺,金龟子会装死,此人则大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用手指掸去衣袖上的一点灰尘。马吕斯继续说:“您,隆德磊特工人,法邦杜演员;尚弗洛诗人,堂·阿尔瓦内茨,西班牙贵人;同时还是巴利查儿妇人。”“什么妇人?乱七八糟的……”“您在孟费梅开过一个小酒店。”“小酒店?没有过的事!”“告诉您,您叫唐纳德。”
“我否认。”“还有,您,是一个坏蛋——拿着!”马吕斯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钞票,摔在他的脸上。“多谢了,男爵先生!对不起!500法郎!”这人一阵惊慌,鞠过躬,抓住钞票,仔细瞧着。
“500法郎!”他惊讶起来,如此重复了数次。他含糊地轻声说:
“一张值钱的钞票!”接着,他突然又大声说:“好吧,那就让我们舒服一下。”
说完,他像猴子一般,灵敏地把头发一甩,摘下眼镜,取出鼻孔里插着的那两根鹅毛管,并把它收好。他立刻改变了脸谱。
他的眼睛亮了;那凹凸不平、生有疙瘩、皱得奇丑的额头露了出来,鼻子也恢复鹰钩形;这个诡谲凶狠的掠夺者现在原形毕露。
“我是唐纳德,男爵先生说对了。”他用清晰的声音说,原来的鼻音完全消失了。
他的背也不驼了。他确是唐纳德。他本以为会让别人大吃一惊,结果吃惊的倒是他自己。500法郎是这种屈辱的代价。钱他得收下;但他不免感到惊愕。
他虽然化了装,第一次来见彭梅旭男爵,而这位男爵却认出了他,并且还彻底了解他。看来,这男爵非但知道他唐纳德的事,似乎同时还知道冉阿让的事。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是个什么人?如此冷酷,又如此慷慨。他知道他唐纳德的名字,知道他所有用过的名字。他叱责骗子像个法官,赏钱又像个受骗的傻瓜。
我们知道,唐纳德虽然曾是马吕斯的邻居,但却没有见过马吕斯。他曾隐隐约约听女儿们提到过这个叫马吕斯的穷青年,与他们一起住在那幢房子里。他给他写过信。但他并不认识他。在他意识里还不可能把那个马吕斯和这位彭梅旭男爵先生联系起来。
我们记得,在滑铁卢彭梅旭上校报自己的名字时,唐纳德只听到了最后两个音。对那个音节,他一直是蔑视的。他看不上这简单的一声道谢。这也合乎情理。
他让女儿阿兹玛跟踪2月16日的新婚夫妇,靠了女儿,加上自己的搜索,他得到不少线索。他顺藤摸瓜,有不小的收获。他施展伎俩后猜到那天,在大阴沟他遇到的是什么人。从人,他推知了名字。他知道,珂赛特是彭梅旭男爵的夫人。他模糊地预感到,她是一个私生子。他一直觉得她的历史不明不白。谈这些有什么用呢?为保守秘密而求得报酬吗?他有比这更值钱的东西可以出售。再说,按照一般的情况看,没有真凭实据就向彭梅旭男爵泄露“您的夫人是个私生儿”,结果,告密者的腰部不是自找挨踢吗?
唐纳德心里明白,同马吕斯的谈话还没有正式展开。情况的变化使他不得不改变战略,要先后退,放弃一个阵地,然后向另一个阵地发动进攻。主要的事情还没有提及,口袋里便装进了500法郎。他还有一些具有决定意义的东西要抛出来。像唐纳德这种性格的人,是把所有的对话当作搏斗来对待的。在即将展开的这场搏斗中,自己的情况会如何呢?他虽然认为自己是个强者,但心中还是无数的。
很快,他暗暗地检阅了一下自己的力量。在说过了“我是唐纳德”之后,他等待着。
马吕斯思索着。他到底是把唐纳德找到了。他是多么希望能够找到他呀,而现在,他就在自己的身边。看来,彭梅旭上校的叮嘱可以实现了。英雄欠了一个贼的债。他感到那是一种羞辱。他感到,上校被这类坏蛋所救是一种不幸,但有恩必报,他满意了。他终于能够从这个下流的债权人那里把上校的幽灵拯救了。他已经感到,他将把父亲的名誉从债牢中解救出来。除此之外,弄清另外一件事,即珂赛特财产的来源问题的机会好像也到了。唐纳德可能知道什么情况。深探此人的底细可能对此有用。于是他决定从这里开始。
此时的唐纳德已把那“值钱的钞票”藏进了背心的口袋里,态度之温和接近了柔情。
马吕斯打破沉默。“唐纳德,我已指出您的名字。现在,该说明白您的秘密了。我也有我自己的情报,我知道的并不比您少。您说冉阿让是一个杀人犯和盗贼。不错,他是盗贼。他抢劫了一位富有的手工业主马德兰先生,致使这位先生破了产。不错,他是个杀人犯。他杀死了警察沙威。”
“男爵先生,我不明白。”唐纳德说。“那我要说明白些,你听着。大约在1822年,在加来海峡省某区有一个曾和司法机关有过纠葛的人,名叫马德兰。后来他改过自新,名誉得到恢复。他开创一种行业,制造黑玻璃珠子,使得全城富了起来。他自己因此致富。首要的是,他救济穷人,设医院,办学校,救济病人,给姑娘们嫁妆钱,帮助寡妇,抚育孤儿,成为一方的保护神。他拒绝接受勋章。他被提名当了市长。另一个获释的苦役犯知道这人过去被判刑的隐情,揭发了他。他因此而被捕。而那个苦役犯又利用马德兰被捕的机会,来到巴黎,从拉菲特银行以一个假的签名,领走了马德兰50多万法郎的存款。这是苦役犯冉阿让抢劫马德兰先生的经过。至于另外一件事,也没有什么值得您来告诉我的。冉阿让枪杀了沙威。我在现场。”
唐纳德听罢,神气地向马吕斯瞟了一眼,就像一个吃了败仗的人又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并在一分钟之内收复了所有的失地。他立刻恢复了微笑,以一种下级在上级的面前得胜应有的那种温和态度,对马吕斯说:
“咱们走岔了道,男爵先生。”他故意把胸前那串饰物抡了一下,用以强调自己的语气。
“怎么!”马吕斯说,“您能驳倒这事实?”“我为得到男爵先生的信任而深感荣幸。我有义务向您说,要尊重事实。我不愿见到有人受到不公正的指责。男爵先生,事实是,冉阿让既没有抢劫马德兰,也没有杀害沙威。”
“这真让人难以置信。”“有两个证据。”“说。”
“第一,不存在什么抢劫马德兰先生的事,因为冉阿让本人就是马德兰。”“什么?”
“第二,他也没有杀死沙威——杀死沙威的是沙威自己。”
“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沙威是自杀的。”
“证据!拿出证据来!”马吕斯怒不可遏,叫起来。“警察沙威被发现溺死在交易所桥一条船下。”“拿证据来!”唐纳德在衣袋里取出一个灰色的大信封,那里面像是装着一些折好的纸张。“我有我的卷宗。”他镇静地说。他又补充道:
“为男爵先生的利益,我曾仔细地考察了冉阿让。我说过,冉阿让和马德兰是一个人。我又说过,沙威是自杀的。我这样说有我的证据。而且不是手写的,我的证据是印刷品。”
一边说,他一边从信封里取出两张发黄的、陈旧的、散发着强烈烟味的报纸。其中一张,边缘已经破碎,在成片地脱落,样子比另一张更陈旧。
唐纳德把两张报纸打开,递给马吕斯:“两件事情,两种证据。”
马吕斯读了那两张报纸。日期准确,证据确凿。这报纸可不是唐纳德编造的,《通报》上的消息由警署官方所提供。马吕斯不能怀疑。看来,那个出纳员提供的情况是不真实的。他马吕斯错怪了人。忽然,冉阿让在马吕斯心目中变得伟大了,那形象从云雾中显出来,马吕斯不禁欢快地叫起来:
“这就是说,这不幸之人又是一个应该受到敬佩的人!这笔财产果真是他的!原来他就是马德兰,一个地区的护卫者!另外,原来冉阿让是沙威的救命人!啊!一位英雄!一位圣人!”
“他并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什么英雄。他是个杀人犯,是个盗贼。”唐纳德说。
“看来,我们得镇静下来。”“怎么,还这么说!”他说。“总得这样说,”唐纳德说,“冉阿让,他没有抢劫马德兰,但他是一个盗贼。他没有杀死沙威,但他是一个杀人犯。”
马吕斯问:“您指的是14年前那桩可怜的偷窃案?从您手边的报纸看,他已终身忏悔,他已赎罪自新。”
“男爵先生,我说他杀人,我说他盗窃。我重复一遍,我所说的都是最近的事。我对您说的事其他人一无所知。您可能闹明白了他送给男爵夫人的财产的来源。但您并不明白他的手段的高明之处。我说手段高明,因为,通过赠款这样的手段,他不但钻进一个高贵的家庭分享着清福,而且还将自己的罪恶隐藏了起来。他利用了抢来的钱,隐瞒了自己的名字,建立起一个家庭。这一切,一个笨家伙是做不到的。”
马吕斯坐了下来,同时示意唐纳德也坐下。唐纳德在一张有软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那两张报纸塞进信封里,一边用指甲敲着《白旗报》,一边小声嘟囔着:“这是我费尽心血才弄到的。”说完,他靠着椅背,跷起了二郎腿。这是说话有把握的人所特有的一种姿势。他变得严肃起来,讲了下面这段有分量的话:“男爵先生,大概一年前,1832年6月6日,暴动的那天,有个人正在巴黎的大阴沟里,即残废军人院桥和耶拿桥之间,阴沟和塞纳河的接头处……”马吕斯听了,赶紧把他的椅子搬近了唐纳德。这一动作唐纳德注意到了。他不慌不忙地叙述着,像是一个抓住了观众心灵的演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