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朗泰尔以一种温和而尴尬的眼神望着安多拉,答道:
“我睡在这儿……直到死在这儿。”
安多拉带着一种藐视的神情打量着他:“格朗泰尔,你不会的,信仰,思想,志愿,生与死,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格朗泰尔变得异常严肃起来,说:“那咱走着瞧好啦。”他还期期艾艾地说了几句什么,别人难得听清,然后,一头栽在桌子上,睡着了。这是酩酊大醉之后的常态。
四、战斗准备
当时,报纸对麻厂街的街垒做了描述,说它有一幢楼房那么高,是一座“无法攻下的堡垒”。这种报道显然失实了。实际上,街垒的平均高度也就是六法尺或七法尺之间。它的筑造形式是:战士们一可以隐于垒墙之后,二可以站于垒墙之上。垒墙上有四级台阶,是用石块垒起的,人们可以凭借台阶上下。正面,是由石块和木桶堆积起来的,另外,用木柱、木板以及商人安索那辆小马车和翻倒了的公共马车作支架,纵横交错,形成一个整体,那形象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权桠。街垒的一端紧顶着酒店,另一端与房屋的墙壁之间,留了一个缺口,只能容一人通过。公共马车是竖着的,车辕已用绳索与木桩等扎牢,一个车辕上绑了一面红旗,在街垒之上迎风飘扬。
蒙德都街的那座小街垒,隐在酒店房屋的背后,不易被发现。这两处街垒成功地构成一座真正的角面堡。
安多拉和古费拉克做出决定,在布道修士街通往菜市场必经之路的蒙德都街路段不设街垒,以便留一条向外界的通道。布道修士街险象环生、路面难行,他们认为敌人不太可能由此杀过来。
这些工程在一小时之内顺利完成了。在这伙胆大气壮的人忙碌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没有见到一顶毛皮帽或一把枪刺。偶或有几个资产阶级走过圣德尼街。待他们看到麻厂街的景象时,便赶忙溜走。
两个街垒建完、红旗竖起之后,人们便从酒店里拖出一张桌子。古费拉克面带微笑,给大家发枪弹。
每人30发。许多人身边有火药,他们着手用铸好的了弹头做更多的枪弹。那一整桶的火药,他们把它放在店门房的另一张桌子上保存起来。
整个巴黎响起了集合军队的鼓角声。这声音越来越紧,越来越密,时而由此及彼,时而由彼及此,回荡往复,满城怆然。
街垒已建成,岗位已排定,枪弹已上膛,哨兵已上岗,行人已绝迹,四周静悄悄。暮色加深,渐近黑夜,这支队伍孤孤单单,待在这种触目惊心的街巷中,大家在准备战斗。
五、等待战斗
他们在等待。在男人做枪弹、妇女做绷带之时,在一口大铁锅被架在烈焰之上、锅里盛满熔化了的锡和铅,以便人们把熔液注入弹头模子之时,在哨兵端着步枪立于街垒之上警戒之时,在安多拉专心巡视各处岗哨之时,公白飞、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弗以伊、博须埃、若李、巴雷,另外还有几个人正像平日几个要好的聚在一起促膝谈心那样,坐在酒店的一个角落里,在离街垒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把子弹上了膛的枪支靠在椅背上。
这时,在小街垒里点起了一盏彩色的纸灯笼,大街垒里也燃起了浇了蜡的火炬。这种火炬,我们已经知道,是圣安东尼郊区的产品。每年油荤星期二,人们戴着面具挤上马车向拉古尔地区进发,在马车前面点燃的就是这种火炬。
火炬被插在一个龛子里。那龛子是三面用石块垒成的,既可拦风,又可起聚光作用,从敞开的一面射出的光把红旗照亮。一切都在黑暗中,发亮的只有那面可怕的红旗。
火炬照在旗子上,使那朱红色变成了骇人的殷红色。
六、在皮埃特街加入队伍的人
直到夜幕降临时仍未发生什么事。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枪声,隐约还可听到一些鼓噪声。这些情况说明,政府正在从容地调集力量。50个人大概要对付6万人。
此时的安多拉显得有点急躁。他找到了嘉弗洛斯。起初,嘉弗洛斯在一张堆满火药的桌子前借着酒店厅堂里微弱的烛光做子弹。只有两只蜡烛,而且烛光不得让外面发现。这是起义者为了安全而规定的。
随后,嘉弗洛斯心里不平静起来。这倒不是由那些枪弹引起的。
在皮埃特街加入队伍的那个人刚刚走进厅堂。他在光线最暗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两条长腿夹着一支大型的军用步枪。在此之前,嘉弗洛斯一心想着种种“好玩之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但当那人走进厅堂时,嘉弗洛斯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的那支步枪上,心中好不羡慕。但随后,当那个人坐下时,小淘气却突然站了起来。假使人们稍有警觉的话,便会发现此人的某些异常之处。他曾用一种独特的注意力对整个街垒和每一个起义者都进行了仔细的观察。而他来到厅堂后又陷入了沉思,对周围的一切不再注意了。嘉弗洛斯发现他之后悄悄向他走近,小心地在他周围转悠,生怕惊动了他。这时,他那张原来既顽皮又严肃、既放肆又深沉、既高兴又担忧的孩童的脸,突然变成了老年人的面容,那变化着的面容表明他内心思虑的种种变化:“难道这会是个……”
“不,肯定是!”
“不,肯定不是!”如此等等。嘉弗洛斯踮着脚,身子摇晃着,两只拳头插在口袋里,越攥越紧。他愣住了。从有所怀疑到把握不定,进而到绝对有了把握。他乐极了。他的全部嗅觉和所有才智都被调动了起来。很明显,嘉弗洛斯碰上了一件大事。当安多拉走来找他时,他的这种兴奋状态达到了顶点。
安多拉对他说:
“你个子小,不容易被发现,到街垒外面走一趟,沿街靠墙跟,去各处看看,回头向我报告。”
嘉弗洛斯听罢把两手叉在胯上,挺起胸膛说:
“太好了!我立马就去。可在信任小人儿的同时,还得提防大人……”嘉弗洛斯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来,用眼瞄着皮埃特街加入队伍的那个人,低声说道:
“你注意到那个大个子没有?”
“怎么?”
“一个特务。”
“有把握?”
“事情还不到半个月:有一次,在王家桥,我在石栏上吸收新鲜空气,揪住我的耳朵,硬是把我从栏杆顶上提下来的,正是此人。”
安多拉听罢,立即离开小淘气,走向旁边一个酒码头工人,并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工人走出厅堂,又领回另外三个人。他们四个都高大魁梧。他们没有惊动那个在皮埃特街加入队伍的人,而是走过去立在了他的后面。那人仍把肘弯靠在桌子上,坐着不动。四个彪形大汉已经做好准备,将他擒住。
这时,安多拉走向那人,问他:“你是什么人?”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那人吃了一惊。他眼睛盯着安多拉。看来,那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的脸上露出傲慢而坚定的笑容,以一种异常沉着而自傲的声音道:“既然你们明白了……那就随你们的便好啦!”
“你是暗探吗?”
“我是公职人员。”
“叫什么名字?”
“沙威。”
安多拉对他的那四个人使了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没等沙威做任何反抗,他已被按倒在地。他被绑了起来,并被搜了身。
人们从沙威身上找到一张小圆片片,粘在两片玻璃中间,上面有用铜版雕刻的法兰西国徽和“视察和警惕”的铭文;背面记载的是沙威的个人资料:沙威,警务侦察员,52岁。还有当时警署署长M·吉斯凯的签名。
他的一只表和一个装了几个金币的钱包搜出后交还了他。在装表的口袋底里,有一张装在信封里的纸。安多拉展开来。上面是警署署长亲笔写的这几行字:
完成政治任务之后,沙威侦察员即刻前往耶拿桥附近执行特殊任务,调查匪群在塞纳河右岸之活动情况。
搜查结束之后,安多拉等将沙威反手绑在酒店的一个柱子之上。
这事干得迅速利落。直到完事以后,酒店四周的人才知道这一情况。沙威一声也没有叫。沙威被绑后,古费拉古、博须埃、若李、公白飞以及两个街垒里的其他人,都跑过来观察了这位俘虏。
沙威背靠着木柱,身上不知被缠了多少道绳子,一点也动弹不得。在人们来看他的时候,他昂着头,显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就是这个特务。”安多拉向大家说。最后,他对着沙威说:“你将在这街垒被攻陷两分钟以前被处决。”沙威听后问道:
“为什么不立即执行呢?”
“在那之前不想浪费子弹。”
“那就给我一刀!”
“特务,你听明白,”安详的安多拉说,“我们是法官,不是凶手。”
接着,他喊嘉弗洛斯。“你!快去干你的事!照我的吩咐去做。”
“就去。”嘉弗洛斯大声说。
正要走时,他又停下来说:“我说,他的步枪得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