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面色苍白,像受到电击的死尸那样,突然一动,从围椅里挺起来。他周身的血都回到了心房。他结结巴巴地问:
“哪个马吕斯先生?”
“我不知道,”巴斯克感到对主人无所适从,“我没有看到。是妮珂莱特告诉我说有个马吕斯先生要见您——是个年轻人。”
吉诺曼公公低声嘟囔着:
“让他进来。”他照原样直直地坐着,脑袋微微在颤抖,眼睛盯着房门。
门开了。马吕斯走了进来。他走到房门口,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人家把他叫进去。
他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站在灯光的阴影之中,神情安然而严肃,然而却显得异常的忧郁。
吉诺曼公公又惊又喜,傻傻地望着马吕斯,半晌过去,看到的,只是一团光。他差一点就要晕过去了,眼前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光彩。
那确实是他,确实是马吕斯!这样一天,他足足盼了四年!现在,它终于来了。
现在,只要一伸手,他便可以抓到他了,可以整个地抓到他了。
他变得越发英俊了,在他眼里,他高贵、出众、长大了,而且体态非凡,风度翩翩。他想张开双臂,他想喊他,冲过去,把他抱在怀里。他的心已经被欣喜融化了,千言万语在胸中汹涌澎湃,话已涌到嘴边,立刻就可倾述满腔的慈爱了。然而,他的性格却阻碍着他这样做,因此,说出口的,竟是这样一句冷冷的、粗声大气的话:
“您来此做甚?”
“先生……”“那么,您为什么要来?”
这“那么”二字的含义,实际上是“假使您不是要来拥抱我的话”。
“先生……”老人仍然不让他说下去,而是以一种严厉的声音接着说:
“这次,您来是不是悔过,请求我的原谅?”显然,他这是把他的心愿暗示给马吕斯。他原以为,这样做会使这“孩子”表示屈服。不料,“不是,先生。”“既然如此,那您来找我干什么?”老人声色俱厉,但内心悲痛到了极点。“先生,请可怜我。”
吉诺曼先生被打动了。假使这句话早一点出口,兴许能使他软下来,但是,现在太迟了。
“可怜您,先生!小小的年纪,却要一个91岁的老人可怜您!您,好滑稽,好滑稽!”
接着,这九旬老人又说了一句,那声音愤怒而严峻:“您究竟要我干什么?”“先生,”马吕斯说,“我知道来这里,只会烦恼您,但我不得不为一件事求您,说完马上就离开。”
“您是个傻瓜!”老人说,“我并没有说要您离开呀?”
他刚出口的这句话,在他的心坎上实际就是:“请我原谅就是了!快来拥抱我吧!”他原本要马吕斯领会他的意思,而马吕斯却一点儿也闹不明白其中的奥秘,老人又说:
“怎么!您走了,过了四年,您回来了,可又只有这么两句话!”
“先生,”马吕斯说,那眼神,只有一个感到自己即将掉下悬崖绝壁的人才会有,“我来请求您允许我结婚。”
古诺曼公公又回到壁炉前,背靠在壁炉边上,说道:“您要结婚!21岁结婚!您自己统统安排好了,只需别人说一声‘可以’!您请坐,先生。您说要结婚?跟谁?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问?”
他停住了。马吕斯还没有回答,他又狠狠地说:“请问,您有职业了?您有财产了?当律师一准赚得不少吧?”“我一个法郎也没有。”马吕斯回答,那语气干脆坚定,还有点放肆。“一个法郎也没有?您就靠我给您的那1200利弗过日子?”
马吕斯没有回答。吉诺曼先生又接着说:“啊,我明白了,那姑娘一定十分富有?”“和我一样。”“怎么!就是说无财产可陪嫁?”
“没有。”“有可继承的财产吗?”“兴许没有。”
“一个光身!父亲呢,是干什么的?”“我没有问过。”
“她姓什么?”“福舍勒旺姑娘。”“福舍什么?”“福舍勒旺。”“呸!”老头儿又有点火。“先生!”马吕斯则有点急。吉诺曼先生自言自语道:
“对,21岁,没有职业,每年1200利弗,彭梅旭男爵夫人每天得到蔬菜摊去买她那两个苏的香菜。”
“先生,”眼看最后的希望也将幻灭,马吕斯惊慌失措起来,“我恳切地请求您!祈求您,祈求上天的神灵,合起手掌,先生,我跪在您的面前,请求您允许我们结为夫妻。”
老头儿听罢,放声狂笑,那笑声尖锐凄厉。他边笑边咳地说:
“哈!哈!哈!您一定在想:‘见鬼,我还没有年满25岁!不然的话,我只要扔给他一份征求意见书就万事大吉了!那我就可以放手了!好啦……可,不行,先生!’我不允许!”“我的父亲!”“把详细情形告诉我。”
马吕斯呆呆地望着老人。这时,吉诺曼先生那张变幻无常的脸上,剩下的,只是一种粗涩的淳厚神情了。严峻的老祖宗顿时变成了慈祥的外祖父。
“来吧,说说看,说说,快把你的风流故事说给我听一听!”
“我的父亲。”马吕斯又这样呼叫了一声。老人顿时容光焕发。“对,就这样!叫我父亲,回头你瞧好啦。”刚才是那样窘迫、那样严峻,现在,是如此美好,如此甜蜜,如此开朗,如此慈祥!马吕斯产生了绝路逢生之感。
“好吧,我的父亲,我说。”
“呀,”吉诺曼先生打断他,“你果真没钱吗?瞧,穿得像个小偷。”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钱包,把它放在桌上:“这儿有100路易,拿去添一顶帽子。”
“我的父亲,”马吕斯紧接着说,“我的好父亲,要是您知道我是怎么地爱着她那就好了!您肯定想不到,我们最初见面的地方是卢森堡公园。她常到那里去。开始,我没有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我爱上了她。现在,我们在她家的花园里,每天晚上都见面,她父亲并不知道。可他们就要走了,她父亲要带她去英国。这我才想到:‘去找我外公,告诉他。’我会发疯,我会自杀,不管是跳水还是得病,总之,我会死。我一定要和她结婚,得到她,否则,我会发疯。她住在一个花园小院里,有一道铁栏门,卜吕梅街,靠近残废军院。”
吉诺曼公公坐在马吕斯旁边,喜笑颜开地听着。他欣赏着,深深地吸了一撮鼻烟。听到卜吕梅街这几个字时,他忽然停下来,剩下的鼻烟屑落在了膝头上。
“卜吕梅街!你是说卜吕梅街,对吗?那附近是不是有个兵营?是呀,对,是你表哥忒阿杜勒说的,那个长矛兵,他说有一个小姑娘,是他的好朋友。一点不错,卜吕梅街。那小姑娘住在那里,院子前有个铁栏门,我听那长矛兵说过。一个园子。那里有个小碧玉。眼力还行,孩子!我听那傻瓜长矛兵提起过,说她生得白白嫩嫩,那傻小子还着实疯狂过一阵子呢!马吕斯一个小子,爱上那样一个姑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至于那个小姑娘,她瞒着她爸爸接待你,那是正当的。我自己是过来人,经历了不止一次。你知道怎么办才妥吗?做这种事,切勿操之过急,不要谈论什么结婚问题。我有经验,奉劝你要装滑头,不要结什么婚。你来找外公这就对了。抽屉里有好几卷路易,统统是为你准备的。这是两百皮斯托尔,拿去,拿去寻开心去,玩个痛快!不要结什么婚,你懂,还是不懂?”马吕斯像个石人,没有说半句反驳的话的勇气,只是摇着头。
“傻孩子!让她做一个情妇。”马吕斯脸色难看得无人敢于正视。珂赛特是一朵百合花。“让她做一个情妇”这句话,像一把利剑,插进了这严肃的青年人的胸膛。
他站起来,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帽子,以坚定的、稳重的步伐走向门口。到了那里,他转过身来,向着他的外祖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昂起头来,说道: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亲;现在,我心爱的人又遭到了您的侮辱。我不会再对您说什么了,永别了。”
吉诺曼公公被吓呆了。那房门已经关上了。马吕斯不见了。
老头儿好半天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像是遭了雷击,似乎有一双有力的手使劲掐住他的脖子,他用尽全身气力,最后才站了起来,用91岁老人罕见的速度,奔向房门,门打开后,他用力喊道:
“救人啊!救人啊!”女儿来了。跟着,仆人们也来了。他惨痛地嚎着:“快追!把他抓住!我干了什么?他疯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这样走掉,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奔向临街的那扇窗子,双手抖动着把窗子打开,大半个身体伸到了窗外。巴斯克和妮珂莱特赶快上来拖住了他。他在喊,似乎老命都不要了。
“马吕斯!马吕斯!马吕斯!马吕斯!”这时,马吕斯已经到了圣路易街拐角的地方,喊他一千次,他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