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读大军战报。这是在战场上写成的具有荷马悲剧风格的诗篇。在那战报里,他不断地看到他父亲的名字,皇帝的名字处处可见。整个帝国伟大的轮廓在他头脑中形成,他心潮澎湃,军乐声、队伍前进的脚步声,仿佛一起在他耳畔响起。他仿佛感到,父亲像阵阵疾风从他身旁掠过。对马吕斯的父亲来说,皇上还只是一个令人爱戴并愿为之效命的统帅,而马吕斯的认识绝不仅限于此。在马吕斯看来,他是一个命中注定继罗马人而崛起的法兰西统御宇宙大业的法兰西工程师,是一个在废墟上建起广厦的宗师巨匠,他是查理大帝、是路易十一、是亨利四世、是黎塞留、是路易十四、是公安委员会的继承者。在他的心目中,拿破仑成了民意的体现者,这与耶稣是神意的体现者并无两样。
正如所有突然迷恋上宗教的人一样,他的思想的转变迅速而又剧烈,他有些自我陶醉。
总而言之,他向前跨了极大的一步。他在先前看见君权倾覆的地方,现在看见了法兰西的崛起。他改变了观察的角度,当日看的是残阳,而今看的是旭日。随着观察角度的改变,他便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种种转变在他心中已一一完成,但家里的人对此却毫无察觉。
经过这次暗地攻读,他彻底蜕去了波旁王党和极端派的旧皮,也摆脱了贵族、詹姆士派、保王派的影响,成了一个完全革命的、彻底民主的、热烈拥护共和的青年。在金匠河沿的一家刻字铺里,他印制了100张“男爵马吕斯·彭梅旭”的名片。
这一动作是他重新认识他父亲之后的自然流露。不过,他的熟人不多,又不能逢人就送,所以,名片只好暂时揣在口袋里。
这便引起了另一种自然反应:他越接近他的父亲,越接近他父亲的形象,越接近上校为之奋斗了25年的那些事物,他对外祖父就越来越感到格格不入。尤其当马吕斯想到,正是这吉诺曼先生,为了一些荒谬透顶的动机把他从上校的怀里夺过来,使他们父子离散,他胸中就感到有一种急欲爆发的愤懑。
对父亲的爱,加深了对外祖父的恨。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冷淡。餐桌上很少说话,很少呆在家里。
马吕斯不时地外出。他外出的次数很多,但时间很短。一次,他来到孟费梅,是为了实现父亲的心愿,找到那个滑铁卢的退役中士、开客店的唐纳德。然而,当马吕斯找到那客店时,发现人去屋空,唐纳德一家去向不明。原来,他亏了本,关了店,远走他乡。“很明显,”那位外祖父说,“他被勾引去了。”
有人注意到,马吕斯脖子上出现了一条黑带子,它直垂到衬衫里,那带子上还挂着什么。
七、短布裙
吉诺曼先生的侄孙,那个长矛兵,长期在外地过着军旅生活。他叫忒阿杜勒·吉诺曼,中尉。人们眼中漂亮军官的全部条件,他都具备。他的身材有“闺秀的气质”,拖曳着指挥刀,威风潇洒,他还留着两头翘起的小胡子。他很少来巴黎,马吕斯从未和他说过话。两个表兄弟只是彼此听说过名字而已。
一天早晨,马吕斯向外祖父提出要求当晚就要动身出门。外祖父答应了。“去吧!”但随后,吉诺曼先生又转过身来,两条眉毛竖得高高的,说:“你这是重犯外宿的错误。”吉诺曼姑娘问:“你究竟去哪里?”她仿佛窥探到了马吕斯心中的秘密,仿佛断定有个女孩在与马吕斯幽会。她被一种要摸清底细的轻微饥渴俘虏住了。
她很久没有如此激动过了。这时,门开了,只见忒阿杜勒中尉走进来正站着向她行军礼。她发出了一种幸福的叫喊声。
“是你!”她喊道。“我路过此地,姑姑。”
他上前拥抱了她。吉诺曼姑娘走向她的书桌,开了一个抽屉。
“这回至少得待上整整一个星期吧?”“姑姑,今晚我就得走。”
“瞎说!”“一点儿没错。”
“多住些日子吧,我的小忒阿杜勒,求你啦。”“我很想如此,但命令却不允许。我们换防,从的默伦调到加容,路过这里。我是特地请假来看望您的。”“这点儿是给你的补偿。”她放了10个路易在他手心里。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要向您禀报。”“什么事?”“我的马吕斯表弟是不是要去旅行?”“你怎么知道?”“我乘马车时发现的。”“怎么回事?”
“旅客要订座位。我在查看旅客名单时,见到了他的名字。”
“谁?”“马吕斯·彭梅旭。”“真没想到!”忒阿杜勒说。
说到这里,吉诺曼大姑娘急问忒阿杜勒:“你表弟不认识你,对吗?”“我见过他,但他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你们坐一趟车吗?”“他订的上层座位,我在前厢。”“这马车去哪儿?”
“莱桑德利。”“那马吕斯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也可能和我一样半路就下车。我要在韦尔农下车,然后转车去加容。马吕斯走什么路线,我可一点也不清楚。”
“忒阿杜勒,听我说,马吕斯常不回家,他常在外面过夜。”
“啊!”“我们很想知道他在外面的事!”
忒阿杜勒听罢,以一种富有阅历的人所持有的那种镇静态度答道:
“一两条短布裙而已。”随即他又带着一种表示自信的神情,含蓄地微笑着解释道:
“个把儿小姑娘而已。”“明摆着。”姑娘兴奋起来,她的主意已定,接着说:“既然有个小姑娘,你就想办法看清楚,然后写信把这小故事告诉我们,好让他外公开开心。”忒阿杜勒对这类的侦查工作并不感兴趣,但是,为了那10个路易他接受了任务,说道:“好的,姑姑。”当天晚上,马吕斯坐上了公共马车。他绝对想不到会有人监视着他。那位监视者睡得很熟,打了一整夜的鼾。
天刚蒙蒙亮时,他被吆喝声吵醒,那是公共马车上的管理人的喊声:“韦尔农到了!韦尔农到了!到韦尔农的旅客请下车!”
“好,”忒阿杜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自言自语道,“我在此下车。”
他渐渐清醒了,脑子里理着自己的思路,最终想起姑姑和10个路易,以及接受下的跟踪马吕斯的任务。
正在这时,一条黑裤子出现了,它映在前车厢的玻璃窗上。
那正是马吕斯。这时,一个乡村小姑娘向旅客兜售她的鲜花:“带点鲜花送给太太小姐们吧。”马吕斯买下了她托盘中最美丽的那束鲜花。“好了,”忒阿杜勒跳下前车厢,他盯住了马吕斯。马吕斯朝礼拜堂走去。他并没有进礼拜堂。他绕过礼拜堂,向后面走去,在后墙垛的角上不见了。忒阿杜勒轻轻地跟在马吕斯身后走着。忒阿杜勒跟过墙角。他大吃一惊,赶快停了下来,不敢发出一点响声。他看到马吕斯双手捂着额头,正跪在一个坟前的草丛里。那簇鲜花的花瓣已被撒在坟前。坟墓上竖着一个木十字架,上面有行白字:“上校男爵彭梅旭。”马吕斯正在失声痛哭。
原来这里没有什么小姑娘。
八、祖孙决裂
忒阿杜勒没有想到自己突然面对一座孤坟,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快步退回,把马吕斯独自一个丢在那公墓里。后退时他像是看到死者戴着宽大的肩章,不由得对那人行了一个军礼。他不晓得该对他姑妈写些什么,于是干脆一个字也不再写。
第三天清早,马吕斯回到了他外祖父的家里。两夜的旅途劳顿,他感到很累,认为应该去游泳,驱逐疲倦。于是他上楼钻进自己的房间,匆匆脱去身上的旅行装,解下脖子上那条黑带子,然后去了游泳池。
吉诺曼先生听到马吕斯回来,便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连忙跨上楼梯,跑到马吕斯所住的顶楼,想拥抱他,并借机摸摸底,想多少知道一点他去了哪里。
当吉诺曼到达顶楼的时候,马吕斯已经离开了那里。吉诺曼走进马吕斯的房间。床铺得好好的,那身旅行装和那条黑带子摊在了床上。
“这更不会错。”吉诺曼先生说。没过一会儿,他到了客厅。吉诺曼大姑娘在那绣花。吉诺曼先生一手提着那身旅行服,一手提着那条黑带子,得意洋洋地喊道:“我弄到了那个女孩的照片!”那条带子上挂着一个黑色轧花皮的匣儿,它很像相片匣。
那老头儿捏着那小匣儿,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如醉如痴。
“显然,里面是张相片。不会有错儿。”“打开看看,爸爸。”那老姑娘说。弹簧一按,匣子张开了。里面除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以外,别无他物。“不用猜,一定是情书一封!”“啊!那就快念念看!”姑娘催他。他连忙戴上眼镜,打开那张纸:
儿子: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曾封我为男爵。复辟王朝否认我这用鲜血赢得的勋位,儿子,你当承袭、享受它。不用说,这是当之无愧的。
那父女俩仿佛觉得自己被一股从骷髅里吹出的冷风冻僵了。吉诺曼先生自言自语:
“是那个刀斧手的笔迹。”姑娘拿着那纸反过来,倒过去,仔细看过后,又把它放回了匣内。一个长方形蓝色纸包从那旅行装的一只口袋里掉了出来。原来那是马吕斯的名片:“男爵马吕斯·彭梅旭”。吉诺曼先生一把抓起那黑带子、匣子和衣服,一股脑儿丢在了地板上,吼道:“快把这些破烂丢回去!”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谁也没有说话。两个人背对背坐着,各自在想着心事,兴许想的是同一件事吧。一个小时过后,吉诺曼姑娘开口了:“实在精彩!”不大一会儿,马吕斯从游泳池回来了。在跨进门槛之前,他便看见了他外祖父手里捏着他的一张名片。吉诺曼喊道:
“不得了!不得了!恭喜了,爵爷,不过我搞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吕斯答道:“很平常的事,它只说明了一点——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吉诺曼先生冷笑起来,厉声道:“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我!”马吕斯听罢低着眼睛,神情严肃地说:“我的父亲是一个谦卑而英勇的人。为了共和国,为了法兰西,他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时代中一个伟大的人,他的生命中有1/4的时间驰骋疆场。他勇夺敌人的军旗,身有20处伤疤,一生中,他唯一的过失是:他过于热爱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祖国和他的儿子!”
吉诺曼先生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腾地跳了起来。“共和国”这字眼儿是不堪入耳的。马吕斯的脸由阴变红,由红而紫,由紫而变得烈焰直冒。
“马吕斯!”他吼道,“荒唐孩子!我可不晓得你父亲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人!但是我晓得,在这伙人当中,没有一个不是无赖!他们统统是穷花子、是凶手、是红帽子、是强盗!我你要听好,马吕斯!你是爵爷,可这种爵爷和我的拖鞋一样不值钱!统统是替罗伯斯庇尔卖命的匪徒!”
马吕斯浑身战栗,脑袋几乎要喷出火星。当着他的面说了这样的一些话而不受处罚,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但是这人是他的外祖父。怎么办?他当然不能侮辱他的外祖父,但他得为父亲雪耻。他憋足了气力,大吼一声:
“打倒波旁王朝,打倒路易十八肥猪!”路易十八已经死去四年,但是他管不了那样多。那老头儿听了这一喊声,红润的脸刷地变白了。他转过身,对着壁炉上方德·贝里公爵先生的半身像庄严地鞠了一躬。随后,他转过身子,在壁炉和窗口之间,缓缓地、肃穆地走了一个来回。说:
“像那位先生那样的一位爵爷,是不可能与我这样的一个平民百姓共处一室的。”
接着,他猛地挺直身子,脸色变得发了青,浑身在发抖,牙咬得咯咯响,盛怒之下,那骇人的光芒使他的额头变得大起来。他伸出手臂,指着马吕斯吼道:
“滚!”马吕斯离开了那个家。
次日,吉诺曼先生吩咐他的女儿:“每隔六个月,您寄60皮斯托尔给那吸血鬼,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他。”马吕斯气冲冲地走出大门。他心中感到万分愤怒,因为那个装着上校遗书的黑色圆匣儿被弄丢了。马吕斯则深信,是“吉诺曼先生”把他父亲的遗嘱扔进了火里。上校写的那几行字,他已经背熟,是不会忘记的。
马吕斯出了家门,可他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一时也想不出该去什么地方。身上只有一只表和30法郎,还随身带出了一只装着日用品和衣物的旅行袋。他雇了一辆车,讲好按时计价,于是,上了车,漫无目的地向着拉丁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