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颇为不快,忍不住声音大了起来:“吃有吃的,穿有穿的,你要住洋楼我就租了洋楼,你还要怎样?现在是战争时期,不是你过优雅生活的时候。”
“我看,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们母子身上。”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的心不在你们身上在谁身上?你该不是说,我还不如别的人对你上心吧?”
“是的,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因为我的感受就是这样!”
郁达夫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率,连一点掩饰都不愿意有。但他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恼意,说:“那是因为别人另有所图,对你曲意奉迎,你以为真的对你好啊?”
“真好假好,我心自知。我是个女人,我需要人保护我、爱护我、呵护我,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像个女人。可现在,我守着一家老小,哪也不能去,谁也不来理,我真是苦闷不堪,烦恼不堪,压抑不堪!我幻灭得很,我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
王映霞叫嚷着,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她的表情让郁达夫颇觉意外,但仔细一想,却也能够理解。他软下心来,再次搂住她的肩,说:“映霞,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心理状态。以后我会尽量地多陪你。”
王映霞摇头:“你陪又有什么用?”
“我们之间虽然起了一些风波,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爱你的。”他说。
“你那还是爱么?你不仅说话变得刻薄了,而且常用怀疑的眼光审视我!你的爱真让我受不了!”她再次将他推开。
郁达夫的耐心终于不够用了,他实在是不愿提那个人的名字了的,可他不得不又将他拉了出来:“这都是许绍棣造成的!这次到东部战场视察,在金华宿了一夜,我曾去找他……”
王映霞非常敏感,立即双目炯炯地问:“找他作甚?决斗吗?真无聊!”
其实,郁达夫只是想找许绍棣聊聊,想把事情弄清,请许绍棣注意影响和身份,让事情有个了结。他请人递了个帖子,约许绍棣在一家茶馆见面,他在茶馆里等到天黑,许绍棣才捎了个口信来,说他身体有恙,又要赶回丽水开会,不能履约。这时火车要开了,他只好作罢。
“我只是想找他谈谈,他却托病不见,证明他心里有鬼!”郁达夫说。
“别把别人想象得那么下流,而把自己打扮得那么高尚!”
无论从口气还是从表情看,王映霞都还站在许绍棣一边,这让郁达夫难以忍受,他盯着她问:“你们是不是还有书信来往?”
“怎么,我连与朋友书信往来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映霞!我现在只想排除外力,保护我的婚姻,使我们和好如初!”
“能和好如初吗?当初你的承诺,还有你的甜言蜜语你都还记得吗?”王映霞一脸无奈与痛苦的样子,摇摇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迷茫得很,呆在武汉,我如一个囚犯一般……你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我只想从这个巨大的牢笼里逃出去!”
郁达夫大为惊讶:“你想走?”
“对,我想走,我不想在这里窒息而死!达夫,带我走吧!”她难得的对他哀求道。
“兵荒马乱的,你想到哪去?”
“我不知道,我只想逃走!”
“我看你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你想回丽水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你走不走?”
“我当然不会走!”
“你不走我走!我走了你可别后悔!”她说。
郁达夫恼了:“你竟然要挟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走!你走了我就不活了?”
王映霞指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郁达夫不想和她争吵下去,他知道吵下去的结果是双方互不相让,隔阂越来越深。他想避一避她的锋芒,于是抓起皮包夹在腋下。
“你干什么去?”
“我还要去厅里汇报交差,没时间跟你纠缠不休。”他说。
“好,我晓得你烦我了,你不理我了是不是?郁达夫,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王映霞气急败坏地指着郁达夫大叫大嚷。他看了她一眼,惊愕不已,因为她看上去像个街头泼妇,而不像个有知有识的新女性。她的两块脸往下垮,显得臃肿而丑陋,这是他从没发现过的。那个让他魂不守舍的美丽少女王映霞到哪里去了呢?
郁达夫逃也似的奔出门去,从丹田之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和她的那些快乐时光,仿佛随着这口气吐了个一干二净,再也找不回来了。
带着满心的不快和烦恼,郁达夫渡过扬子江,来到了汉口。他在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的办公楼前定了定神,变换了一下心情,才走进门去。
秘书将郁达夫带进了郭沫若的办公室。他朝郭沫若敬个军礼,笑道:“郭厅长!郁达夫特来求见!”
郭沫若抓住他的手直摇:“哈哈达夫,我们不要官场那一套吧,还是直呼其名痛快!怎么样,东部战场之行,收获很大吧?”
“是啊,看了前线将士英勇杀敌的情况,很是振奋,很受鼓舞!”
郭沫若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你写的那些战地报道,也让后方的民众深受鼓舞啊!派你去视察,是选对人了!”
郁达夫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是我写的视察汇报。”
郭沫若接过材料往茶几上一放:“不用看了,你写的那些文章,就是最好、最生动的汇报!政治部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这一去又是一个多月,家里都还好吧?”
郁达夫眉头微微一皱:“都还好吧,就是……”
“怎么?”
郁达夫丧气地:“刚才又跟映霞吵了一场。”
“你们俩怎么回事?”
“她和许绍棣之间的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一些?”
郭沫若点头:“听是听到了,但捕风捉影的事,我从来不信。”
郁达夫痛苦地垂下头:“我却不能不信!”
郭沫若劝道:“达夫,没有凭据的事,还是不要轻信,就当它不存在吧!既然你爱映霞,就要充分信任她,不要无端猜疑,这样既伤了她,也伤了你自己。”
“我何尝不想信任她?即使她和许绍棣的事是真的,只要她痛改前非,我也愿意原谅她,继续爱她!可到了武汉,她仍想入非非,吵着要离开武汉,说在这里会憋死。现在到处在打仗,她要到哪里才不会憋死呢?刚才,还要我带她走,甚至说我不走她走,还说她走了我别后悔!”
“她没说要去哪?”
“没说,我想她是要去丽水。”
“那你赶紧回家吧,女人一任起性来,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你和她多沟通沟通,多劝劝她,多哄哄她!唉,你们呀,原本是一双佳偶,怎么就变成了一对冤家?”
听郭沫若这么一说,郁达夫紧张起来了,忙起身:“沫若,那我就先走了。”
“快去吧快去吧,改天我过江来看你们!”郭沫若将他送出门外。
郁达夫急急忙忙赶回武昌,离家门越近,他心里越慌,不祥的预感死死地抓住了他。天已擦黑,刚到寓所门口,两个黑色的小人影向他扑过来。阳春和殿春争先恐后地叫着:“爸爸、爸爸!不好了,妈妈不见了!”
他一惊:“怎么不见了?”
殿春说:“爸爸,妈妈走了,妈妈不要我们了!”
他厉声道:“别瞎说,妈妈不会不要我们的!”
殿春哭了起来:“呜……真的,妈妈真的走了,真的不要我们了!”
郁达夫像挨了一闷棍,呆在了门口。
郁达夫一清醒过来,立即冲入家门,问王守如:“妈,映霞真的走了?”
王守如擦一把眼泪,点点头。
“什么时候走的?”
“都一个多钟头了。”
“您怎么不拦住她呀?”
“我怎么拦得住?”
“她到哪儿去了知道么?”
王守如摇摇头。
郁达夫难以置信:“您是她母亲,她到哪去都不跟您说?”
王守如说:“你这做丈夫的都不知道,她哪里肯跟我说?抹着眼泪就跑出去了!”
郁达夫心急如焚,转身奔出门外。
他先跑到武昌火车站,后来又跑到轮船码头,东张西望地找了一圈。自然是徒劳无功,黑灯瞎火的,这么大的武汉三镇,你到哪里去找?她既然要出走,是不会让你找到的。
郁达夫颓丧地回到家,像一堆泥一样的瘫在椅子上。后来他想起什么,一跃而起,走进卧室。呈现在他眼里的是一片狼籍景象。地上散落着杂物,箱子敞开着,里面是空的。他拉开五斗框的屉子,里面也空了多半。她已带走了她的衣物。
他坐到床头,气得直喘气。她真做得出来!她就这样把他和孩子抛弃了,不可理喻的女人啊!太阳穴上有个小锤子在敲,隐隐作疼。他偶一低头,瞟见床与桌子的间隙里,有一团白色的织物。是她遗下的。他将它拾起,展开一看,是王映霞的一件女式纱衫。再往地上一瞧,靠近墙脚的地方,散落着三封信。
郁达夫心里一动,检起信来仔细查看,只见每封信的信皮上都有“王映霞女士亲启,许缄”字样。
许绍棣的情书!
郁达夫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妒火烤得眼珠子发疼!他抽出信笺来读,脸色发青,双手颤抖……他看见了一些献媚的、肉麻的、无耻的字眼,那些字如同一根根尖刺扎进了他的眼球。他的目光模糊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愤怒的情绪,猛地将信拍在桌上,大吼一声:“贱人!”
怎么办?该如何面对这突然的变故?他手足无措,在屋里团团乱转,末了将那件白纱衫铺在桌上,拿起毛笔,战战兢兢地写下一行字: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然后,他将笔往地上一扔,仰倒在床上,虚脱了一般……
不知躺了多久,他蓦地爬起,抓起那三封信冲出门,在街上狂走了一通。他找到了一家照相馆。夜已深,照相馆早就关了门。他不管不顾,往人家的门上一顿乱捶:“开门开门!”
门开了,一个伙计伸出头来:“关门了!”
他叫着:“关门了不会再开吗?有生意都不做了?”
伙计问:“什么事?”
他拿出许绍棣的信:“请把这三封信翻拍,冲洗十份,要快。”
伙计不解:“拍信干什么?”
他没好气地:“你只管干活收钱,管我干什么?”
伙计只好收下了他的活计。
回到家中,两个孩子还没睡觉,围上来,默默地看着他。孩子的眼光无辜而可怜,愈发让他愤懑和伤心。殿春拉拉他的袖子:“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他无言以对。殿春又问:“妈妈要是不回来,我们怎么办?”懂事的阳春过来,拉着殿春往里屋走:“睡觉去吧,爸爸一定会把妈妈找回来的!”
郁达夫长叹一声,头疼不已。时令虽是夏季,却有一股寒意直逼心底。窗外传来了海关的钟声,他掏出怀表一看,已是凌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