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我的眼皮跳得厉害。有一种古老的说法,认为左眼跳财右眼祸来。但因为我的一双眼皮同时在跳,很难搞清今天究竟是会闯祸多一点还是发财多一点。
走在学校不时有人回头,起先我还跟着回头,后来发现他们是在看我。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人想明白。一般来说,一个人要拥有回头率吸引眼球,要么美得出众要么丑得出众,这两样都不具备的话那他必须是个人妖,但明显我的外在条件很难符合以上要求。
所幸上午一直平安,并无忐忑,没有捡到一笔意外之财,也没有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到,如果下午能够顺利回家,就可以用实际行动打破封建迷信。
帮导师改完最后一份本科生的古代汉语卷子,仍有昏黄日光从窗户透进来,可以推断不超过下午四点。刚走出教研室,迎面碰上从楼梯口拐上来的韩梅梅。我一愣,想起她好像是法律系的。
这幢文科楼齐聚了全T大几个最穷学院的教研室,这些学院出去的学生基本无法发财,最令人期待的外国语学院,在近四十年的历史中也没有一位女校友能成功嫁一个特别大的大款,以至于校庆时捐款数额普遍偏低,文科楼各学院至今无法筹集经费自立门户,像工商管理学院那样拥有自己独立的教研楼,大家都深以为憾。
我回头锁好门一转身,原以为要进旁边法律系教研室的韩梅梅定定站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她抿着嘴唇,神色肃然,以探究的目光注视了我一会儿,眼圈突然一红,一把握住我的手:“你跟我走。”
我莫名其妙:“跟你去哪儿?”边问边走,主要是本来就得下楼,正好顺其自然。
韩梅梅头也没回:“见林乔。”
窗外几株常绿乔木遮盖住天的一角,导致楼道光线暗淡。
我无言地停下脚步,从她手里抽出胳膊,这是最后一段楼梯,直通大厅,厅里立了一面大镜子,照射出我们两个的身影。
她回头来看我,眼圈仍是红的,而我简直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从一旁绕过:“你们这一对到底怎么回事?脑袋被门夹了?半个月前你不是还给我钱让我别出现在他面前?这下不用你花钱我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你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消停消停吧,要折腾自己回家折腾去,我跟你们完全没关系了,彻底没关系了。”
背后一阵沉默,我自顾自往外走,走到大门口,韩梅梅带着哭腔道:“你以为我想来找你,今天你不跟我走,你一定会后悔,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林乔他怎么了?”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脑海里不断浮现曾在报纸上看到的各类车祸现场,还浮现出电视剧里肿瘤病人临死的空洞眼神。我想林乔不会就这样没了,但不到生离死别,韩梅梅又怎会来找我,除非真是脑袋被门夹了。我觉得自己很清醒,又好像很恍惚。张了几次嘴,想问林乔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终于没能问出口。
两人一路无话,十分钟后,来到工科图书馆背后的小明湖畔。T大的小明湖得名于资助人张大明。为了感谢慈善家张大明先生捐资助教,最初本来是想给这个湖起名叫大明湖,但不幸和国家4A级风景区撞名,当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国家利益必须高于个人利益,再加上张大明的小名就叫小明,经过数次商榷,最终将它命名为小明湖。小明湖随着琼瑶清宫大戏《还珠格格》的走红而走红,一男一女搞对象后,女方总会将男方拉过来坐一坐,体会一下乾隆和夏雨荷当年大明湖畔雨中做乐的罗曼蒂克,哪怕只是山寨一把。并且当天降小雨时,总会发现在小明湖畔游荡着一对又一对不打伞的情侣,此等奇景,除开T大,就只有在精神病院才能有幸看到。林乔正倚在湖畔一张石椅上边晒太阳边看书,那是和从前记忆相去无几的一个侧面。大约是察觉我们的目光,他抬起头来,真是漂亮的一张脸。
我靠在湖畔一个小石墩上,等着韩梅梅给个说法,拦人的铁链坏了,锈迹斑斑躺在地上。林乔面无表情,从容地看了我一眼,却像根本没有看到,随之将目光定格在韩梅梅身上,皱眉道:“今天气温虽然回升了,也还是冷,你穿得太少了。”
言情小说中常说的相见不相识,相遇两不知,大抵如此。我转头去看韩梅梅,粗线毛衣搭牛仔裤,果然穿得很少。林乔实在要算一个体贴的男朋友,当年对于苏祈,也总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让以我为代表的众多暗恋他的女生午夜梦回时,嫉妒得不能自已。
韩梅梅紧了紧身上的毛衣,沉默了十秒钟,林乔合上书本温柔地看着她。我揉了揉额角,转身欲走。韩梅梅的手再次伸过来,牢牢拦住我:“你别走。”又转身去看林乔:“我把她带过来了,有什么误会,有什么误会你们都说清楚,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你不会生病,不会到……”未说完的一句话被林乔沉声打断:“我和颜宋没什么误会,你别想太多。”韩梅梅摇头道:“BBS上那封情书是我写给你的,不是颜宋写给你的,我看到她考进我们大学,我只是想帮一下你们,你们这么多年的事,我都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这样。后来我承认我是趁虚而入,但我只是想证明,不论你怎么样,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从高中到大学,我……”
从眼角望出去,正好看到湖中心孤零零的小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干的:“你是说研一刚开学你冒充我在BBS上给林乔写了一封情书?”
韩梅梅没有接话,我点头道:“说起来,我是给林乔写过一封情书来着,高一的时候,还是中英文双语的。”
半晌没有人说话,能将这个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和当事人分享,顿觉轻松不少。
我撑着身后的石墩转眼看林乔:“听说BBS的事情之后,你还到我租住的楼底下等了我一个多礼拜,那时候我回老家照顾外婆了,完全不知道这事儿。我搞不懂的是,就算情书是我写的,你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要等我呢,你不是说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这件事必须要弄明白,否则真是死不瞑目。虽然我们不到一个星期之前才互相发誓再不见面,但誓言这个东西,其存在的根本价值就是让人们来将其打破,况且当初发誓时也没有许下违约责任,完全不用担心报应。
长时间的沉默,两只水鸟从湖上掠过,发出噼啪的拍水声。林乔终于开口,冷淡道:“你不是说我们都要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吗?以前的事都过去了。”顿了顿又道:“现在我和梅梅在一起,我会好好对她的。”
韩梅梅抬起已然红肿的双眼,呆呆看着他。
林乔笑了一声,轻声道:“你说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没有怪你,也不关你的事,我和颜宋已经彻底结束了,你以后不要小题大做杯弓蛇影。”
韩梅梅揉了揉眼睛,继续呆呆看着他,道:“你明明……”
林乔握住她的手:“你明天不是要考试么,差不多应该回去温书了,我送你回去。”
眼前如此和谐的一幕恍然让我想起高二那年,我被孤零零丢在电影院门口,和虎背熊腰的学弟对着一地爆米花相顾两无言。时间就此走了一个回环。有些刺扎在心里一辈子无法拔出,你以为已经不疼了,其实是因为深深长在了肉里,等闲的刺激根本刺激不到,但一旦被刺激,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而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林乔,你是不是觉着我这个人特别好欺负。高中也是,看你刚才那个反应,我高中喜欢你其实你早就知道吧,就这样你还能在风花雪月的时候把我拉着一起,你们在一边亲热,我就在另一边给你们站岗放哨。大学也是,出了那样的事你不闻不问,什么事儿都是我一个人担着。这会儿又是,明明已经说好再没纠葛了,还专门把我请到这儿看你们夫妻情深。人心也是肉长的,你还真觉着我的心是金刚石做的经得起你们反复摧残,你们不要这么看得起我行不行?”他晃了一晃,脸上的表情依然冰冷梳离,估计是太阳光照得我眼晕,人家也许根本就没晃,一直站得很稳当。
他缓缓叹了口气:“你哭什么呢?”
我惊讶地抹了抹眼角,摊开手愣愣看着指头上的水泽,一时心慌意乱,退后一步道:“……”
什么也没道出来,我掉湖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