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蒋甜捂住嘴巴的这一刻,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齐齐看着我,目光凌厉,表情各异,但每一双眼睛都是那样充满求知欲,此种眼神一般只在期末最后一堂课老师公布考试范围时才能看到。
我奇怪于蒋甜怎么知道我假装自己是个同性恋这件事,颜朗已经开口反驳:“我妈妈要是同性恋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这终于成功转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大家立刻吃惊于这样一个小正太居然已经懂得什么叫做同性恋,纷纷赞叹。
秦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再将视线转向颜朗,似笑非笑道:“你懂得挺多的嘛。”
颜朗斟酌了一下,道:“其实也不是那么多,略懂而已,不过不关妈妈的事,都是周越越教的。”我点头附和:“对,都是周越越教的。”而事实上,颜朗这方面的知识部分来自于我,另一部分来自于无所不知的百度。古人的人生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颜朗的人生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就去百度。
蒋甜的楼被颜朗和秦漠歪得面目全非,歪楼也就罢了,还将楼主彻底忽视,真是于心何忍。
虽然大家都很想知道答案,但鉴于秦漠挡在前面,没一个人敢于冒然正楼,就连一向和蒋甜同气连枝的陈莹也只顾埋头包饺子。
但蒋甜并没有就此放弃,片刻后,松开捂嘴的手做疑惑状自言自语道:“难道我昨天听错了,就在篮球场那个小树林里,颜学姐你明明有跟周学姐说你们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就算她变成路边的一棵草、教室里一把椅子、蛋糕店里一个羊角面包,你都不会抛弃她……”
我噎了一下。尽管这几乎就是我的原话,还是不得不承认,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每次听到它,依然那么销魂,经由蒋甜那特有的糯糯的山寨版台湾腔说出,就更加销魂。周围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我看着仍然在不紧不慢动作的秦漠的手指,他甚至没有停顿一下。我说:“你听错了吧,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不是同性恋。”
蒋甜愣了一下,估计没想到看起来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也有赖账的时候,喃喃道:“你明明说过的,你还说她是你人生道路上唯一的风景,失去她你会一无所有……”
我假装自己很惊讶,确定每个人都看出来我很惊讶了之后将表情放松,和蔼地对她道:“我真没说过这个话,你多半是看错人了吧。”
蒋甜一张脸乍红乍白,估计心中正在悔恨当时没用录音设备把我和周越越的对话录下。我预想她点个头附和一声:“啊,有可能确实看错了。”这件事便和平谢幕。但蒋甜坚持要追求戏剧高 潮,不依不挠道:“我不可能看错人啊,我又不是近视眼。”
我好言相劝道:“有可能你没午睡,出现幻觉了呢?或者你午睡的时候做了个梦,然后你一心以为它是真的呢。”
她呆呆看着我,露出茫然神色。我是这样的刀枪不入,显然令她十分痛苦。
大家屏气凝神,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眼神定格在手中的饺子皮上,却迟迟没有动作,这说明大家都在偷听。
蒋甜茫然了三十秒,突然道:“你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你害怕秦老师知道你是同性恋么?你……”她还想继续说什么,被听不下去的头儿厉声打断:“蒋甜,够了。”
整个过程当中,秦漠一直在不紧不慢地包饺子。头儿这声稍微超出正常分贝的命令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蒋甜不仅没够,反而神情扭曲,腾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我崩溃道:“秦老师,你看清楚她,她骗了你,她十六岁就有个孩子,刚进我们学校的时候还给医学院的林乔学长写过情书,就发在校内BBS上,把人家钓上手了又立刻甩了,她的人品大有问题,她配不上你……”
我手一抖:“你说什么?什么情书?”
她眼眶泛红:“你还装蒜,你敢说你研一刚进校的时候没有在校内BBS上写情书向林学长示爱?林学长还在BBS上回应了你,但你再没出现了,林学长就又去你们家楼下等你,风雨无阻守了你一个多星期,你也不见他一面,后来他淋了一夜的雨,又自暴自弃抽烟喝酒,重病了一场,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你追人的手段差劲,处理感情的手段差劲,为人更是差劲,没有比你更差劲的人了,你哪里配得上秦老师?”
我头脑一阵一阵犯晕,而回忆研一入学,只记得进校没多久外婆就犯病了,我向导师请假,带着颜朗回家照顾外婆照顾了近一个月。搜索记忆,根本不能找到所谓校内BBS和所谓情书的半点影子,更没有林乔在我家楼下等我等了一个多星期的浪漫印象。少年时代曾在别人家楼下跪过两天,我深深明白此事的不易,要是有谁在我家楼下等我一个星期,只要不是揣了菜刀来砍我,基本上我不可能避而不见。
我抬头去看秦漠,他正拿纸巾擦手,动作依然从容平和,即便我目光强烈,也不见他有抬头趋势。按照小说创作规律,蒋甜这番发言势必在他心中造成某种影响,而短短一分钟内我已做好最坏打算,大不了他终于想通,觉得我确实不值得他花那么大心思,决定将我和颜朗从这幢房子里请出去。好在我和颜朗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适应能力不凡,即使再搬回去住二十平米的小房子,也不会有太大心理落差。房子不过是个躯壳,混得好的人虽然可以同时拥有几个躯壳,但长期在好几个躯壳之间辗转,多少令他们的人生显得漂泊。我和颜朗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躯壳,能够遮风挡雨足矣。当然,这主要是因为现目前我们没钱,如果有钱的话我们也不介意多几个躯壳。
颜朗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为什么要中伤我妈妈,请你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很久我都没再看过他这样的表情。上一次还是大三暑假回去碰上他和住一条街的小胖子打架,起因是小胖子骂他有娘生没娘养,颜朗用拳头狠狠教训了一顿小胖子,并表示再让他听到这样的话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满地找牙,那时他就懂得很多成语。而最后结局是我拉着颜朗郑重到小胖子家道歉,主要是外婆需要仰仗街坊邻居们照顾,而小胖子他妈正好是居委会主任。
蒋甜执拗地看着秦漠,眼神热得几乎喷出火来,大家都惊讶地望着她,秦漠还在低头擦手,关于我到底配不配得上他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发表见解。我想他多半犹豫了,与其被他先放手,不如我们先下手。我望着天花板道:“没想到好好一个庆功宴变成这样,那什么,颜朗,把脖子上的东西取下来还给秦老师吧,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过自己的生活……”
定格在蒋甜身上的视线齐刷刷转移到我身上来,秦漠终于放下纸巾,手搭在沙发扶臂上,半天,说了句严重脱离主题的话,他说:“宋宋,我时常害怕,我已经老了,而你还这么年轻。”他穿着银灰衬衫搭黑毛衣,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也是万种风情,就像从海报里走下来一样,成熟沉稳沉甸甸的魅力,毛头小子们看了简直要含恨而死,然后他说:“我老了。”斜眼看在场的毛头小子们,大家都在拼命克制自己不要立刻冲上去扁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