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她觉得很热。好像是一头猛兽在自己的心脏里冲撞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就是它的躁动。流遍全身的鲜血是滚烫的,却又要慢慢冷下来、冰下来,愈发缓慢地流动着……
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怀临……怀、怀临……”
现在让她想,她已经很难想起灾难发生时的事情了。但总有些事情,是被迫刻在骨子里的,不允许你忘记,而且每次当你回想时,它就像一根针,深深刺进你的骨髓。
如果灾难之前,有人问秋心瑶这样一个至少行动上的理性者,一场丧尸狂潮毁灭世界的可能性有多大,她多半会笑笑,摇摇头,带着莫名的自信继续自己的手工。
丧尸狂潮不行。地震呢?海啸呢?山崩地裂呢?也许丧尸并不是灾难机器中重要的一部分——它们只是看上去比较可怕的东西。而大自然的震怒,往往被他们称为“地球上唯一的、真正的怒火”。
海浪。那几十米高的浪尖映在她眼里,分明是张狰狞的面容。幽蓝的身躯,半透明的头,浑身带着水雾,这头数十米高的巨兽怒吼着向尖叫逃散的人群扑过来。轰鸣声盖过了恐惧的尖叫。秋心瑶站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目光呆滞,手中的机械零件被身边慌不择路的人们撞得散落在地。
那种轰鸣声来自人类内心最原始的恐惧,震颤着每一个目击者的心,并从此在他们的心中作祟——不止一个人,当场瘫倒,抑或是双眼翻白、口吐白沫……秋心瑶后悔自己记住了这么多事。亲眼目睹,什么时候也比说说笑笑更能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秋心瑶崩溃过,对,她是崩溃过,海浪席卷内地近千公里,是个人都要崩溃了。这种神秘的力量千年一见也不过分。渺小、羸弱、下一秒就会死,这就是当时的她对自己的所有定义。
高高的浪卷走了街道上的一切,人在哭喊、车辆与路灯杆碰撞发出折断的声音、底层的窗玻璃被尽数震碎,那一瞬间以千计的碎裂声,让奇迹般逃回家里的秋心瑶哭泣着咬住了自己的枕头。
她是傻孩子啊,躲在二十二层的家里,拉上窗帘,根本不想听见下面海水奔涌与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叫夹杂在一起的声音,但那声音却又近在咫尺,就在她脚下不远,缠绕着她,挥之不去。而且发出声音的东西不久就会摧毁这些建筑。泪水早已打湿了被子和枕头,哭声变得沉闷。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长这么大她没哭过几回。可她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哭,或许是低沉的海浪声吞没了一切,或许是她单纯想活下去,想哪怕是侥幸地活下去的本能驱使吧。
那天下午,温柔的大海十分配合天上的阴云,一反往常地张开血盆大口,残忍地大快朵颐,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同他们的家园一起,收归囊中。
………………
应原听“怪丹泽”说过,那场海啸纯属是大自然想收回自己的领地。
“你们占了太多……”“怪丹泽”在酗酒时,醉醺醺地一挥手,“太多地盘……”
应原不想去闻他的酒味,因为他根本不想回忆灾难发生时自己在干什么。
什么叫狐朋狗友,一屋子臭啊?
之前的应原就是最好的答案。
大多数人不屑的所谓“社会人”,说的大概率就是应原。本身他这个人,也并不那么讨喜就是了。虽说没有烫头染发,但烟酒是真的不离手,出去所谓借钱也好,寻衅滋事街头斗殴也罢,他都没少干,所以也算不上什么好榜样。他跟其他同类不一样在于,他并没有那么过分,会把握最起码的分寸,而且他沉沦到那个地步,也并非是他的本意。
他也不觉得那潇洒,甚至现在他羞于回想。因为人人都怀念之前的世界——这是“怪丹泽”说的。
支撑他活下来的并非是什么力量或是单纯的运气,只是极度恐惧过后坚定如磐石的求生欲,以及他更聪明……不应该说聪明。狡猾,这个词更接近现实。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不愿意去恶心秋心瑶。他觉得,那是挺好的孩子,将来要是那个世界还能回来,她最好是去当个科学家,反正千万不要像他那样混日子。
生锈的铁皮搭成的房子,狭窄的空间,潮湿的地面,整个就是块木头的吧台,就是“流亡者”们的流动酒吧。关于他们,只需要记住他们并非什么好人,跟无所事事但极具危险性的混混差不多就行。“怪丹泽”是那里的常驻嘉宾,矮小瘦弱,眼眶深陷,橘色的头发早已稀疏,脸上也有了皱纹,几乎天天就跟在四十岁的俄罗斯老板娘屁股后面跑,帮着抬点东西什么的,目的无外乎是想混口酒喝——酒则来自老板娘卡娜的哥哥们以及“流亡者”的贡献,而且酒也总是不缺他的。他喝多了,就从好好的丹泽成了“怪丹泽”,疯言疯语,但意料之外地很和应原合得来。
有那么一回,他喝够了酒,把应原拽到吧台旁边,半眯着眼,口齿不清地用英语问:“应,你……你有前途啊!”
“……我谢谢你。”当时,应原已经跟他们混了两年,英语已经说得过去了。至于当时他说的话,反正不是字面意思。
“哈哈……我跟你说,”他趴在吧台上,昏黄的灯光映着他的小胡子,“以前那个世界人人都烦……他们早就烦了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了……他们就整了这么个事……”
应原坐在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
“现在吧,你说,你随便去问一个,别问你旁边的那帮老混蛋,你去问一个人,想不想重建世界啊?他要说不想,我这就把这杯子!”他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扽,“吃了!”
应原笑着摇摇头。身后几个打扑克牌的人堆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把烟头随意往吧台上一按,扔在地上。酒吧里烟雾缭绕,呛人得很。
“你……你别跟他们学,”丹泽拍了他一下,“他们就这死样……你指望不上他们!指望他们给你把秩序建回来?做梦!……我这五十多的人了,一把老骨头,又矮又没用,指不定哪天喝多了,就让人直接就地埋了……你可别这样,我跟你说,你不能这样!”
应原肚子里也全是酒,被这么一晃有点想吐。
“你……你活着!听见没有?应,你活着,你们年轻人,活着……你们把想要的东西拿回来,你告诉住地心的臭婊子,就说咱们不是吃干饭的,不害她可以,该有的东西得拿回来!……”
他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人一趴,直接睡在了吧台上,没多久,鼾声震天。某个打狙很出名的小子过来,跟着嘟囔着俄语的卡娜把丹泽抬到了一边的毯子上。
应原独自在座位上拿着杯子,叹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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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次很严重的所谓“事故”。白维乐训了他哥白维成一顿,应原和秋心瑶则是友好地互相训诫了一通。
本不该吃午饭。吃午饭也不该喝白酒,喝白酒男的忍不住就算了,秋心瑶把白酒当成了水……
白维乐独自一个人拿着枪,靠着窗子站了三个小时的岗。这在这世道是致命的。万一有谁没安好心摸过来,他们今天必死无疑。但发生都发生了,没事就好。留给他们的也就只是后怕和末日的酒精麻醉了。只是那三个人里有两个都在久违地做大梦。可惜,好梦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