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墨尊从遗迹出来后最后一段清醒的时光。在神智彻底被寻道阁带来的苦痛压制之前,他印象最深的,是莫寞枯萎的双腿。
“猜猜这是在干什么?多好看的姑娘啊,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陈刻抓住墨尊的下颔朝向莫寞。
“这姑娘,似乎是被称作武宁之蝶?听说跳舞挺好看?还是个修行者?放眼全天下,这种德才兼备的女子怕也是不多吧?”
“但以后呢,她只会成为我手上的异傀。现在是双腿,然后会是双臂,再接着是心脏,是身上的每一处经脉,最后,是她的头颅……一块一块,被我杀死,又被我,赋予生机!”
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墨尊的肩上,脑袋抵着脑袋,为墨尊展示着这件即刻完美的杰作……或者说,罪恶!
痛!痛!痛!不论是头还是心,都好痛!
“不,不要……”墨尊捂着脑袋哀嚎。
“还不够痛!再加上你那位兄长如何?他也是修行者,同样是一具上好的材料。你拿了我的东西,坏了我的规矩,那我只好亲自来讨债!”陈刻在他耳边低语,声音不大,却像恶鬼索命一样可怖。
“不要……求你放了他们!东西在我脑子里!我可以死!我可以把东西还给你!求你放过他们!”墨尊紧紧抓住他的手哀求道。
陈刻抚摸着墨尊的脑袋:“你死了,他们放了。我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小墨尊,看样子你不适合成为商人啊,会亏得血本无归的。”
“不过我今天可以跟你做一笔亏本生意。”
粗暴地将墨尊转过身来,陈刻抵住他的额头,那双漆黑如渊的眸子近在咫尺。
“当我的傀儡!我就放他们离开!”
混沌!疼痛!恐惧!
“可……可以!”墨尊回答得断断续续,似在啜泣,似在悲鸣。
“很好!”陈刻满意地笑着,“你会是一具完美的怪物。”
在墨尊背后划过一指,肉体绽开,鲜血淋漓。
这是制作傀儡前的最后一步。
……
感受着那道隐隐作痛的伤痕,墨尊皱着眉睁开眼睛。
血与骨和灵与肉的共鸣,是劫魂引制作傀儡成功的关键,也是背后那道伤痕的由来。
劫魂引是一门在修行界早已失传的傀儡术。与陈刻正在研制的异傀不同,异傀炼肉,制成的傀儡毫无神智,如同吊线木偶。
而劫魂引取血炼魂,摄人心魄,保留傀儡神智的同时,又能令其唯命是从,即使是在千奇百怪的异术之中,也是绝对的诡异。
不过只要想想,也能猜到施展这种异术必然受限,否则也不至于在澜域失传。只是不知道,为何陈刻会修有此术?又不惜代价在自己身上使用?若是贪图脑子里的寻道阁,用些摄魂之法夺去便是,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我怎么觉着陈刻那老玩意儿从一开始就是在馋你身子?你当时年纪可不大,那家伙不会是有恋童癖吧?啧,真可怕!”影子事不关己地说着风凉话。
墨尊满头黑线,却又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还要好些。我担心的,是他所图更大。”
例如……他所恐惧的宿命。
“好些?意思是你能接受?没想到你居然好这口?啧啧啧,看样子我还是赶紧找个机会搬家吧,万一看到些什么十八禁的东西可是要长针眼的。”影子砸吧砸吧嘴说道。
墨尊这才意识到说错话,恼羞成怒地说:“快滚快滚!”
看墨尊与影子的跳脱劲儿,似乎都没为背后那道伤痕有何顾虑。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那位总是笑着掌握一切的影王,说不定还真做了一笔亏本买卖。
劫魂引在澜域几近失传,但既然存在过,便会被寻道阁所记载。劫魂引的渊源,施展之法,解术之法,应有尽有。这是那位寻道阁之主的执念,也是如今墨尊的底气。
况且就算没有寻道阁,只要还有影子为伴,只要还掌握着那道禁术,墨尊都不会被轻易操控。前者灵触可御本心,后者为世间魂术起源,墨尊理应有恃无恐。
但……不知不觉间,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东西了么?这就是他要把自己变成怪物的理由么?
那种宿命感愈加强烈。墨尊把手伸出窗台,接过几点凉意,微微摇头,继而合上了窗。
“不想了不想了!好歹是我出来的第一个晚上,虽然只剩下半夜了,但还是希望……能有个好梦吧。”
挥挥衣袖,抹去烛火,此间宁静。
……
未至,望之如宫殿;及到,宫殿隐于山后;临之,风辄引去,终不能触。
最终,只有墨尊一人走到了这里。
书山书海。
寻道阁。
比起楼阁,果然还是宫殿更适合用来形容这个地方。数不胜数的书格列于此地,井井有条,不紊不乱。
墨尊将手伸向一卷书,意料之中,什么也没有触碰到,一切都像海市蜃楼,虚无缥缈。
“想看的话,闭上眼睛。”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苍老,坦然。
在修行界里,闭上眼睛往往是与魂意感知相挂钩。墨尊微微迟疑,但还是照做了。
魂意扫过书卷,这一次,他能碰到了。
墨尊难掩心中惊讶,这里的东西,居然都是由魂意构成,这么庞大的地方,究竟需要多少魂意?
他闭着眼睛在宫殿里慢慢走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世界,一切都很新奇。
他走到了一个转角口,那里有一张书桌,两张椅子,还有一位老人。
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抬了抬头,说了一声“是你啊,”然后又低下头去书写着什么。
墨尊惊奇问道:“您认识我?”
老人淡淡说着:“前几年回山的时候见到过你,那个时候你的两个老师应该还在找这个地方吧?”
墨尊一愣,还想再问些什么,老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一张新的椅子凭空出现。
“先坐下等一会儿,让我写完吧,毕竟是……”
“最后一份了。”
墨尊乖乖闭嘴,安静地坐了下来。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内心充满好奇,例如身边这张空无一人的椅子,例如老人正在书写的东西。
老人并没有用笔写字,而是拿指头在纸上虚晃。墨尊想看看老人在写些什么,但不论用魂意扫过多少次,纸上都空无一字。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舒坦地吐出一口气,满足地靠在了椅子上。
“想问什么?随便问吧。”
墨尊早就等急了,迫切地开口问道:“请问您是谁?您认识我的老师吗?您……”
老人摆摆手阻止了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慢慢来,时间还有很多呢……”
“那就先从第一个开始吧,我是谁呢?”老人面上浮现了一丝笑意,似乎对他来说,回忆过去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我啊,叫伊莱文,是一个鬼魂,一个在澜域独自游荡了万年的鬼魂……”老人语气幽幽,仿若真是一具孤魂野鬼。
墨尊难抑惊讶,“您……活了上万年?”
修行延寿,灵气养身。修行者的寿命往往比凡人要长许多,但即便是问道修行尽头的启境强者,至多也不过五百年寿命。老人活了万年之久,简直匪夷所思。
“准确地说,是一万三千四百四十七年,”伊莱文笑了笑,“如果这个样子还能算是活着的话。”
“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和现在有着很大的区别。用我们的话来说,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
“那个文明里也有术法,但与现在的术法只是少数人的天赋不同,那个时候,术是所有人的权利。”
“人们烧火用术,取水用术,出行用术,劳作也使用着术。术法真的是一种很方便的工具,那也真的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生活。”
“那个时候啊,图书馆里总是很热闹。因为术的用途可不只是烧火做饭这么简单,还是人们攀爬与牟利的手段。你要是掌握了作为一技之长的术,整个人生都会有所改变。所以呢,人们都喜欢跑到图书馆里去,那里记载着各种各样的术法。”
“我一开始啊,也是这么想的,隔三差五就往图书馆里跑。只是很可惜,我比较笨,很多时候呢,脑袋跟我说‘我记住啦!我记住啦!’手却会反复追问‘你说啥?你说啥?’有时候连身子也会跟着捣乱‘这里是不是该加个扭腰的动作?我觉着这么做会舒服点。’”伊莱文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嘲得倒是挺开心。
“你说说,这么笨的人,哪里学得会什么高深的术法?所以我干脆申请当个图书管理员,就指望着哪天翻出来一门又简单又高大上的术法,噌噌噌地变成了人生赢家。”
伊莱文的故事里有不少奇怪的词汇,但墨尊也算聪慧之人,加之平日里影子也总是这么说话,倒也能大致理解什么意思。
“好在我记性还算不错,手脚也挺麻利,图书管理员的位子,我还真就被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