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听到的是声音,那样浅浅的,像是被什么拂动而撞击到坚硬的拍打声,时强时弱的,仿佛潮汐一样没有规律的。那是海的声音,海水拍打着海岸,又徐徐褪去的声响。
那景象宛如电影的慢镜头,点点被拉进视野里,原来两旁的景物忽然被无边的大海代替,世界像是没有了尽头,没有了边际,只有那深沉的蓝色,那是海的面貌。
两个人下了楼,花枝和黑山井,黑山勤还在餐桌上。倪皓峰先扫视了,靠在右边的黑山井和黑山勤,这是一种暗示。他再转向向花枝道:“母亲,我和泠会出去一会,但不会像上次一样离开这里。”
花枝虽然担心,但她并没多说什么,很多时候她都是善解人意的同时她也是相信的,这种信任她既给过倪景仁。现在,也把它给了倪皓峰。花枝只是嘱咐道:“田,早点回来。”
“我明白,母亲。”
而黑山井和黑山勤也没有跟出来,伊如熏跟在倪皓峰的身后,这个地方的清晨,是大城市所没有的安宁。伊如熏能感觉到,因为这里没有喧嚣的人声,在A市你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机器,随着日出而开始工作也就要轰轰作响了。而在这里伊如熏能听到虫鸣,能听到鸟叫,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这里也没有高耸的摩天大楼,两边的房屋,或高或低,稀疏的,远远看又像是连成一线。和城市里那些钢筋水泥比起来就如同草墩的高度。阳光可以轻易洒进来,呼吸清新的空气,没有汽油的味道,清晨的阳光是耀眼也是柔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明媚而那些出入于阳光之下的人也一样。
“你要去哪里?”
倪皓峰走的很缓慢,他的步调有点像是在散步,目光流连在街道之中。这是他离开这里之后,第一次那么仔细的观看这座小镇,算起来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他离开的时候才九岁。小镇已经变了很多,那些陈旧的东西都从新变得崭新起来,他指着街角的一家店面。“我记得小时候这里都没有什么招牌,那家店窄窄的,生意却很好,现在都变了。还有——”
“这个地方以前是一个旧书店,花枝白天都不在家,只有我一个人,我都会跑来这里看书。有时候会看得很晚,花枝下班了都找不到我。”
伊如熏就走在他的身旁,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所有的菱角都磨平只剩下温柔。她看向他,忽然有点心动。伊如熏以为她已经见过不同的倪皓峰,如果说在蔡美芬的生日聚会上,那远远的一瞥,倪皓峰还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现在,这个人慢慢的在她眼前展开,在用枪抵住她的时候,毫不在意的说出那些经历的时候,在夜市里用优雅的姿势吃着路边摊的时候。尽管伊如熏不想,她还是看到了并且都留下了痕迹。现在她觉得她又看到了一个新的倪皓峰,一个不同平时的倪皓峰。
“我虽然离开了这里很久,我也以为我忘记了,原来我还是记得的。”
倪皓峰带着伊如熏穿过街道,他们一直走到小镇的最东边,那里已经是小镇的边缘。很少有人家,都是杂草和树木,一条笔直的主道,宛如纽带一样,缠绵的连着地面,高低起伏直到人类看不见的远方。“几分钟之后你就明白了。”倪皓峰还是不肯宣布答案,伊如熏只能跟着他,当在那条枯燥又无聊的主道,走了十几分钟之后。的确如倪皓峰所说的,伊如熏明白了。最先是听到的是声音,那样浅浅的,像是被什么拂动而撞击到坚硬的拍打声,时强时弱的,仿佛潮汐一样没有规律的。那是海的声音,海水拍打着海岸,又徐徐褪去的声响。
那景象宛如电影的慢镜头,点点被拉进视野里,原来两旁的景物忽然被无边的大海代替,世界像是没有了尽头,没有了边际,只有那深沉的蓝色。伊如熏没有见过海,尽管她所就读的大学就有美丽的海岸,但她没有去看过。只从电视里看到过的海,是非常清透,伊如熏觉得和伊家的露天游泳池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那么不真切的蓝色。
而现在她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伊如熏跟着倪皓峰,两个人慢慢的走在深色的海岸线上,突起的岩石,大小不一却和蓝色的海面形成了鲜明的分割。强烈的海风就掀起了伊如熏的浏海,带着浓重的腥味。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强烈,阳光似乎能穿透海面,照到海洋的最深处。使大海那深邃的蓝,有了不同的颜色,那是十分漂亮的颜色。
“我小时候经常会来这里,你知道生活在这种小地方的人都很单纯,对人也很热情,像花枝这样带着一个孩子的未婚妈妈,并没有受到排斥。可是小孩子说话都是没有轻重的。”倪皓峰停在岸边,捡起一块石头,他掂量着一甩手投向海面:“他们说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是个野孩子,我们就打了起来。打架之后我都会跑到这里来。”
倪皓峰调转目光落在伊如熏脸上,“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因为这里使人平静。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说这些?”
整个海岸线只有倪皓峰和伊如熏两个人,激起的浪花在撞到岩石那一刻又立刻破碎成了无数的泡沫然后散去,他们就像是大海边上一颗小小的石子,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耳边是海浪的声音,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因为我希望你也不要对我有隐瞒,泠,昨天晚上为什么追出去,你看到了什么?”
伊如熏无法逃避他的视线,不管是作为四叶草的泠还是伊家的千金小姐,伊如熏对于昨晚的事,总是要给一个交代。“我——”伊如熏想要开口却又觉得无从说起,即使昨晚她追了过去,伊如熏也无法确定那个人是不是邢幂云,除非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不然,伊如熏是无法相信的。邢幂云跟ENWS有关系,那个从小照顾她的邢幂云,宠爱着她的邢幂云,与ENWS的教官有关,甚至有可能就是那个杀手?
“在我没有遇见老爹之前,我还是一个弱者,我靠别人的保护而生活。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她从小就照顾,我们一起去念书,一起逛街,一起去夜市,我从来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时是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伊如熏和现在一样无所事事,两个人躺在邢幂云的卧室里,呆呆的望着玻璃窗的天空。“阿幂,你说毕业之后,我要去干什么?”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就是不知道才烦恼哪?阿幂”伊如熏转头去看她:“那你呢?”
当时邢幂云没有准确的回答,她只是微微的一笑,说:“我还要继承邢氏呢。”
这就是伊如熏不能够明白的,她不明白继承邢氏对邢幂云意味着什么,到那时她就要负责整个家族的生存,她就要像伊程明一样,即便喜欢却是别无选择的。
邢幂云当时还是这么说的,但一个月之后她就去了美国。伊如熏知道邢幂云有很多电影收藏也知道她喜欢那种从镜头反射出来的场面,可是她从来没有听邢幂云说过。邢幂云到了UCS就很少回A市,几乎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到她,她也很少提起那边的生活。如果你没有去美国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伊如熏不敢确定的想。
“你在那里看到了他,所以追了过去?”
“不,”伊如熏否认“不一定是她,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你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她?那为什么会遇见ENWS的教官?”
这一点伊如熏不能回答,因为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倪皓峰叹了一口气,他终于能接近眼前这个神秘的,不知底细的四叶草的泠。
“你在害怕?”
倪皓峰伸出手,将伊如熏的脸颊面向自己,散落在伊如熏额前的浏海因为姿势的关系被分开,露出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用他最温柔的声音,最柔和的语调:“你在害怕什么?泠,他的出现代表蹊跷吗?害怕他和ENWS有关吗?如果那是事实,那也是你没有办法改变的,但我说的只是如果。”但倪皓峰很快放开了她,他们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与其猜想还不如去寻找真实,到时你就可以让他亲自告诉你答案,是或者不是。”
“倪公子,这算是安慰吗?”伊如熏忽然笑了出来,心头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她歪着脑袋,有点好笑的望着倪皓峰,眼眸里闪过的神采都是倪皓峰喜欢的,来不及采撷的宝藏。“虽然语调很严肃,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倪皓峰转身之后面对着海面,说不定在很快就能遇见,他把这句话留在了心里:“谢谢我?”
倪皓峰上扬着语调:“那不如叫我的名字吧。”
过了很久,倪皓峰才听到夹杂在海浪声中的一句。“田……”
这是从伊如熏嘴里第一次得到的呼唤,也是花枝除了外第一个这么叫他的人。倪皓峰注视着她,阳光已经要从四十五度角爬到七十五度角了,海面又升起了新的颜色。倪皓峰发现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回去啦,再不回去等一会就要被嗮成咸鱼干了。”
小镇的夏天是非常的明艳的,天空是如同海面一般的蔚蓝,清澈。伊如熏时常觉得那看上去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金色的阳光,猛烈,耀眼,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行走在太阳底下,几乎可以感觉到袅袅而浮的热气。然而这还不是最热的时候,伊如熏几乎可以想象被煎烤的感觉。A市的夏季已经够让人难受了,伊如熏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几年,每一年都是汗流浃背并且是干燥的,没有美感的。
城市总是如此,缭攘才是那里的标志。这里的天气虽然热却又有着独特的宁静,伊如熏时常可以听到空气里因为太过安静而变得明显的摩擦声。伊如熏双手插着裤袋,吸了两口夹带着腥味的海风,开始往回走。倪皓峰有点无奈的发现,就在刚才自己想要拉住伊如熏。可是接下来呢?倪皓峰垂下头看了看伸出而落空的手,牵起了嘴角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然后,他也跟上了伊如熏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