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兰出现的时候,紫砚正在琢磨如何破开禁制。
她从一堆乱糟糟的书卷中抬起头来,看到枢兰的脸庞竟觉得有些陌生,才惊觉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得空了?”紫砚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摊在自己面前的书卷。
“嗯。”枢兰坐到她对面,“这些日子没有去人族,没能带花瓣来。”
紫砚把放在桌角的茶盘拉过来,“我又不是酒鬼,要那么多做什么。”
“听枢蔷说,妖做了许多点心。”
“她去了浅薇家,我又不会做那些。”
枢兰看着紫砚,“所以,那时候在沙泉救了妖的,是你们?”
“亏你忍得住,妖都离开这儿几个月了,你才来问。”紫砚瞟了枢兰一眼,“怎么,要不要离我这个危险分子远一点啊?”
枢兰的目光有些无奈,“牙尖嘴利。”
紫砚懒洋洋地笑了,“家主的事,有定论了?”
枢兰眼神凝了一瞬,透出些疲惫来,“嗯。”
“成了?”
“成了。”
紫砚拿过一个瓷杯,倒上茶放到枢兰面前,“恭喜呀。”
“好不走心。”
紫砚挑起眼角,“爱喝不喝,要求还挺多。”
枢兰便笑了,“喝。”
“快喝,喝完有个事儿求你帮忙。”
枢兰忍俊不禁,“你这求人的态度也太理直气壮了些。”
紫砚假笑,“对啊。”
枢兰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你不好奇我如何成为家主的?”
“想想就不是些开心和轻松的事。”
枢兰放下茶杯,让自己舒服地窝在椅子里,“你总是这么聪明。”
“慧极必伤。所以也注定短命。”紫砚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你可别崇拜我,否则我死了你得多难过啊。”
枢兰撑着下巴,姿态闲散,“你这提醒来的也太晚了些。”
紫砚抬眉。
枢兰眉眼专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还带着些许少年稚气的脸庞隐去了平日里的疏离,漆黑的眸子仿佛落了漫天星辰的温柔夏夜,让人中了蛊毒般,只想放下所有的思虑和背负的沉重,陷入其中,再不出来。
紫砚笑了,“若是如此,此事我再另想他法吧。”
枢兰抿了一下唇,随即也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拒绝。”
紫砚别开目光,看向窗外的冷月,轻声道,“枢兰,我们没资格的。”
“我明白的。”
“我本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身为异类的家主,上有强势的枢萝、中有百般阻挠的长老会、下有蠢蠢欲动的家族旁支,处境艰难可想而知。
若一个不谨慎,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更何况,他知道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日后,要维护家族利益的他,和她之间必然要站到对立面。
他们都不是为了感情耽搁的人,与其今后再难抽身,不如不要开始。
“为何不来?你莫不是认为,我会成为你的阻力?”枢兰看着紫砚的侧脸。
月光下,那双眸子折射出清冷的光。
“你知道么,在成为家主的那一刻,我没有想从前心心念念的那些规划,也没有想象中的畅快。我竟在想,我终于能对你有更大的助力了。”
紫砚回过头来。
“对于贵族的看法,我和你并无不同。而你想要自由,我就助你回人界。所以,你可以不要这么干脆的拒绝么?”
紫砚轻轻蹙起眉来。
“你知道的,我身份尴尬,虽是长子,却是异类。母亲生下我不久,就被长老会处死了。很小的时候不懂事,偷偷去找照顾过母亲的婢女,想要问一问,那个被带到魅族、忍辱负重生下我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可第二日,那个婢女就被长老会下令打死了。”
枢兰觉得自己像个唱独角戏的傻子,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把心里的话告知紫砚,把那些从未忘记的、深埋在心底的过往挖出来,捧到她的面前,让她能够放下戒心、放下顾虑,去了解一个真实完整的他。
“我从此明白,母亲是这个家族的禁忌,是不能被提起的。所以,长到这么大,我再没有试图找寻她在魅族存在过的痕迹。”
枢兰的声音很静,当初血淋淋的画面被时光一遍遍洗刷,让他再提起来,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撕心裂肺、惊惧不安。
他十九岁了,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已经想不起那个婢女的模样。然而这些年,他不曾有一刻敢忘记她是因为什么才丢了性命。
因为他。
因为他的血脉。
“只是,我常常会想,她好好的一个人族女孩家,被捉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周围都是敌视,她得多惶恐无助啊。偏偏还怀了我……真傻,自己都那么难了,还把我生下来了。若是没有我,她有没有可能活下来呢。”
“……没有的。”紫砚垂下眼睛。
“是啊,没有的。”枢兰眼底滑过一丝悲意,“我想过很多法子,最后都发现,从她被带来魅族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注定了。”
“所以,别陷在自责里。不是你害死她。”
“我只是……很想她。”枢兰轻轻笑了,“所以我修追踪术,利用去人界办事的机会,用自己的血为引,找到了她的家乡。”
“在都城边的一个农庄里,还有人记得她。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蔷薇。”
“……很好听。”
紫砚闭了闭眼睛。
脑海中无法抑制地浮现出一个少女的模样。她在金黄色的晨光中,站在开的正艳的红蔷薇旁,笑靥明媚浓烈。
手腕突然剧痛。
天神吟猛烈爆发出来!
大片白色绸缎般的灵力从手腕的花瓣散逸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书阁!
在枢兰震惊的目光中,紫砚惊骇地想要控制住,却看到枢兰的身旁站了一个影子,正逐渐清晰起来。
紫砚瞪大了眼睛。
这分明是方才出现在她脑海中的那个少女——蔷薇!
蔷薇没有了朝气蓬勃的笑容,脸颊瘦削,捂着咽喉,艰难地看着紫砚。
见紫砚竟忘了要收起这气息神圣的术式,神色惊疑地看着他身旁,枢兰也转过头去。
他看到一个被绸缎灵力笼住的身影。
穿着淡青色的衣裙,衣领上刺有枢家族的腾龙标志。
枢兰将目光一点点向上移去,终于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
他动了动唇,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过了好半晌,蔷薇才怕冷似的向着天神吟又靠了靠,向着紫砚行了一个人族的礼,尝试着开口,“多谢——”
发现自己真的能说话后,露出惊喜的神色来,“多谢你啊。”
紫砚还维持着僵站着的姿势,听到蔷薇和她讲话,才难以置信道,“你是……蔷薇?”
“是啊。”
“你、你不是应该在黄泉、或是转世了?”
蔷薇见紫砚磕磕巴巴的样子,不禁笑了,这一笑,又露出一些明媚的影子来,“看来我真是吓到你了。”
“啊,还好还好。”紫砚难得有些狼狈地掩饰着。
“兰出生后没多久,我就死了。可能是执念太深,竟哪里都去不得。”
“你一直都在他身边?!”
“是啊。所以他第一次见你,我就察觉到你身上有神族灵力的痕迹。你知道,鬼魂,嗯、对这些会非常敏感。可是这个笨小子,”蔷薇拍了一下枢兰的脑袋,虽然毫无意外地从他头上穿过去,却还是恨铁不成钢道,“这么好的姑娘,居然等到今日才吐露心迹。”
紫砚:“……”
“神的灵力可让魂魄现出身形。不过你毕竟没有神族血脉,才一直没能发现我。而我这次能出来,大概是因为兰终于不再压抑自己,向你提起我,如此深的执念,让我同你的灵力产生了共鸣。抱歉,吓到你了。”
被自己母亲的灵魂并不存在的打了一下后,枢兰才从极度的震惊和喜悦中回过神来,倏然站起身来,倒吓了蔷薇一跳。
“母亲……?”枢兰惊疑不定叫了一声。
蔷薇显然被这个陌生的称呼弄的有些害羞,目光游移地应了一声,“嗯。”
“您一直都在?”
“这个问题她刚刚问过了。”蔷薇指了指紫砚。
“对啊。”枢兰罕见露出少年气来,因为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而搔了搔头。
“我一直都在。”蔷薇看着他欣喜的笑脸,虽是少女模样,目光中却流露出慈爱来,“一直都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