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便对云从道:“你看这庙中的布置,同知客僧的谈吐,何等高明风雅。这间禅房布置得这样好,满壁都是名人字画,偏偏这边墙上,会挂这样一张画,岂不是佛头着粪吗?”原来这间禅房面积甚广,东边是窗户,南边是门。西墙上挂着米襄阳烟雨图的横幅;北墙上挂的是方孝孺白石青松的中堂,旁边配着一副对联,集的宋句是:“青鸳几世开兰若,白鹤时来访子孙。”落款是一个蜀中的小名士张易。惟独禅床当中,孤孤单单挂了一个中堂,画的是八仙过海,笔势粗俗,满纸匠气。众人先前只顾同了一说话,不曾注意。经宋时一说,俱都回过头来议论。
云从正坐在床上,回头看见那中堂下面横着一个磬锤,随手取来把玩。一个不留心,把那八仙过海中堂的下摆碰了一下。大概上面挂的那个钉年代久远,有点活动,经这磬锤一震,后面凹进去一块,约一人高,一尺三寸宽,上面悬着一个小磬。众人都不明白这磬为何要把它藏在此间。宋时正站在床前,把磬锤从云从手中取过来把玩,一时高了兴,随便击了那磬一下,只听当的一声,清脆可听。于是又连击了两下。云从忽见有一个小和尚探头,便道:“宋年兄不要淘气了,乱动人家东西,知客来了,不好意思。”
话言未了,便听三声钟响,接着是一阵轧轧之声。同时墙上现出一个小门,门前立着一个艳装女子,见了众人,“呀”的一声,连忙退去。
宋时道:“原来这里有暗门,还藏着女子,那方丈一定不是好人。我们何不进去骂那秃驴一顿,敲个竹杠?”
云从道:“年兄且慢。小弟在家中起身时,老家人王福曾对小弟说过,无论庵观寺院,进去随喜,如无庙中人指引,千万不可随意走动。皆因有许多出家人,表面上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清净寂灭,一尘不染,暗地里奸盗邪淫,无恶不作的也很多。平时不看破他行藏还好,倘或无意中看破行藏,便起了他的杀机。这庙中既是清修福地,为何室中设有机关,藏有妇女?我等最好不要乱动,倘或他们羞恼成怒,我等俱是文人,万一吃个眼前亏,不是玩的。”
众人听了这一席话,正在议论纷坛。就中有一个姓史的举子,忽然说道:“云从兄,你还只顾说话,你看你身后头的房门,如何不见了?”众人连忙一齐回头看时,果然适才进来的那一座门,已不知去向,只剩了一面黑黝黝的墙。墙上挂的字画,也无影无踪。众人不禁惊异万分,不由得连忙上前去推。
只见那墙非常坚固,恰似蜻蜒撼石柱,休想动得分毫。这时除了禅床上所现小门外,简直是无门可出。众人全部又惊又怕。云从忽然道:“我们真是呆瓜。现在无门可出,眼前就是窗户,何不越窗而出呢?”这一句把大众提醒,俱各奔到窗前,用手推了一回,不禁大大的失望。原来那窗户虽有四扇,已从外面下闩。这还不打紧,而这四扇窗,全都是生铁打就,另外挖的*字花纹,有二指粗细,外面漆上红漆,所以看不出来。急得众人又蹦又跳,去捶了一阵板壁,把手俱都捶得生疼,外面并无人应声。
这一班少年新贵们,这才知道身入险地,光景不妙。有怪宋时不该击那磬的,有说和尚不规矩的。还有两位胆子大的人说:“我们俱都是举人,人数又多,谅他也不能奈何我们,等一会知客回来,总会救我们出去的。”议论纷坛,满室喧哗,倒也热闹。
云从被这一干人吵得头疼,便道:“我们既到此地步,如今吉凶祸福,全然不晓,埋怨吵闹,俱都无益,不如静以观变。一面大家想个主意,脱离此地才好。”
一句话说完,满室中又变成鸦雀无声,个个蹙着颦眉,苦思无计。惟独宋时望着那墙上那座小门出神,他忽然说道:“诸位年兄,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既无出路,又无人理睬我们,长此相持,如何是好?依我之见,不如我们就由这小门进去,见了方丈,索性与他把话说清,说明我们是无心发现机关,请他放我们出去。好在我们既未损坏他的东西,又是过路的人,虽然看破秘密,也决不会与他传说出去。我想我们这许多有功名的人,难道他就有那样大的胆子,将我们一齐害死吗?我们只要脱离了这座庙,以后的文章,不是由我们去作吗?”
众人听了这话,立刻又喧嚷了一阵,商量结果,除此之外,也别无良法。于是由宋时领头,众人在后随着,一齐进去。那禅床上的小门,只容进得一人,大家便随了宋时鱼贯而入,最末后是云从。这一群送死队进门后,又下了十余级台阶,便是一条很长的甬道,非常黑暗,好似在夹墙中行走。且每隔三五十步,有一盏油灯,依稀辨出路径。走了约有百余步左右,前面又走十余级台阶,上面微微看见亮光。众人拾阶而升,便是一座假山。由这假山洞穿出去,豁然开朗,两旁尽是奇花异卉,布置得非常雅妙。众人由黑暗处走向明地,不禁有些眼花。虽然花草甚多,在这吉凶莫定之际,俱都无心流连。
众人正待向前迈步,忽听哈哈一声怪笑道:“众檀越清兴不小!”把众人吓了一跳,朝前看时,原来前面是一座大殿。石台阶上,盘膝坐定一个大和尚,面貌凶恶,身材魁伟,赤着上身,跣着双足,身旁堆着一堆作法事用的饶钹。旁边站定两个女子,身上披着大红斗篷,年约二十左右,满面脂粉。
宋时忙将心神镇定,上前说道:“师父在上,学生有礼了。”那凶僧也不理睬于他,兀自闭目不语。
宋时只得又道:“我等俱是过路游玩的文人,蒙贵庙知客师父带我等往各殿随喜,不想误触机关,迷失门户,望师父行个方便,派人领我们出去。学生等出去,决不向外人提起贵庙只字。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那凶僧与那两个女子俱各合掌闭目,一言不发。宋时等了一会,又说了一遍,凶僧依旧不理。那姓史的举子,已是不耐,便说道:“和尚休得如此。你身为出家人,如何在庙中暗设机关,匿藏妇女?我等俱是上京赶考的新贵人,今天只要你放我们出去,我们决不向人前提起;如若不然,我等出去,定要禀官治你们不法之罪。”满想那凶僧听了此言,定然害怕,放他们走。谁想那凶僧说道:“你等这一班寒酸,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待我来方便方便你们吧。”
众人听罢此言,便知不妙。因见那凶僧只是一人,那两个又是女流之辈,大家于是使了一个眼色,准备一拥上前,夺门而出。那凶僧见了这般情状,脸上一阵狞笑,把身旁饶钹拿起,只敲了一下,众人忽然两臂已被人捉住。大家一看,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几十个凶僧,有的擒人,有的手持利刀,不一会的工夫,已将他们十七人捆翻在地。又有十几个凶僧,取了十几个木桩,将他等绑在桩上,离那大殿约有十余步光景。那大凶僧又将饶钹重敲了两下,众凶僧俱各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