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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寒泉苦目水

等清云终于说得口干舌燥了,一行三人又回到了原来那家成衣店。将近午时,日头高照。沐河清跨过门槛,只觉得一片清凉,连心里都似乎清净了许多。

还是那个温柔和蔼的老板娘,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沐河清把楼破岚交给老板娘,便兀自寻了个小桌坐下了。清云站在自家小姐身后,小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小姐的坐姿……委实不似寻常。

颖京虽然民风开放,没有什么女子便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苛刻规矩,少年少女结伴出游也是常有,便是天阑学宫都是准许男子与女子一起入学的,只是——女子终究还是有些束缚的。

譬如——坐姿。簪缨世家、官家财主,家里的女儿哪个不是循规蹈矩、被教管嬷嬷一板子一板子抽出来的端庄得体?特别是如沐家、平南伯府和东都王府上,哪个小姐无论嫡庶不是被刻板的老夫子板着面孔、教习礼制才允许出门见人的?

往日小姐虽然狂傲叛逆了些,但该遵循的礼数规矩是一项也不曾落下的,特别是落水后再醒来,那个迈出的步子都像被丈量过的、再端庄从容不过了。可是如今——这个大刀阔斧地坐在木椅上还翘着二郎腿的“纨绔少年”……真的是她家小姐吗?

莫不是方才自己被那盗贼打晕时,小姐被趁机掉包了吧?

清云觉得她可以不用带什么御棠轩的金玉海棠酥或者京膳坊的油焖小烤鸭了,光是这半天看到听到的事儿,就够她给清霜和清莲说上三天三夜了。

沐河清才不管小丫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兀自侧过身,手肘撑着木桌,手上托着腮帮,另一只手上把玩着桌上的搪瓷茶盏,二郎腿翘得累了,再换一只腿,怎么舒服怎么翘——反正她眼下不是什么定西大将军的嫡女,更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的明景皇后。

她双眼放空,一双瑰丽的桃花眼中攀上几分茫然和疑惑——她如今重生了,重回了豆蔻年华,改变了很多事情的既定结局……可是,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她每每午夜梦回,依旧能看见满目的鲜血和黑暗,仿佛在看不见尽头的悬崖,不受控制地下坠,抬头是血海滔天,垂首却又是无尽深渊。

她……怕呀。心里说服着自己接受这来之不易的破而后立,可是脑海深处还是……怕呀。怕这不过是她被勒死前的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南柯一梦,梦过无痕便烟消云散了。

这一世的变数太多了,譬如——楼破岚。他不该在这个节点出现在长明,他本应该是流落西境的灾民,被归途的沐震捡回,再顺理成章地得到后面的一切。可是如今……罢了,冥冥之中,定有变数。

“小姐……这个人乍一看还……挺俊俏的呢。”耳边传来小厮版清云轻飘飘的声音,沐河清蓦地回神。

少年踏着阴凉,信步而来,光亮一寸寸爬上他瘦削挺拔的身姿和青涩坚毅的面庞。眉如墨画,眼神清透,唇角含笑,神仪明秀。长发洗净,用发带绑了马尾飘逸在脑后,不过是一件极简的白色劲装,却被他穿出了洒脱飒爽的少将之风。腰上是一圈忍冬纹的玄墨色蹀躞,沐河清只看见那蹀躞上露出一截的刀柄——是方才即将饮血方归的短匕。

少年含笑吹了声哨,言行间已然有了战场上的随意豪飒,他走近,笑问:“怎么样?”

清云小嘴一撇,沐河清眉梢照例一挑:“人模人样。”

楼破岚不服,翻了个白眼,颇有少年气性。

沐河清神色不变:“衣裳的银子,自己付。”

“……啊?”楼破岚傻眼了——不是她带他来的吗?他如今拿什么付银子?他眨眨眼:“我如今身无长物……不如小——”

那个“小姐”还没喊出口,又被沐河清轻飘飘一句话堵回去了:“方才那枚金子,便是你十年的工钱。”

嘎?

什么?那枚金元宝如今可是他所有的家当啊,他还准备靠小姐给的工钱一点点攒起来呢。这个小姐……平日里都这样抠的吗?楼破岚茫然了。一个金元宝而已,就能抵这些手下人十年的工钱了?骗鬼呢!他当年赏钱赏得可比这位大小姐爽快多了。

真的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想当年,他也是视金钱如粪土的翩翩少年啊……如今——罢了,他忍!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少年版楼破岚的脸色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憋屈得很,张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可怜巴巴地看了沐河清一眼,转身慢吞吞地……付账去了。

“什么呀,这个人,还嫌那金元宝少了不成?搁我们府里头,哪个不是上赶着抢着要的?莫说十年,便是再多个五年也绰绰有余的……这人也忒不知好歹了些!”清云瞧着楼破岚温温吞吞的动作,又着实忍不住埋怨了几句。

“清云莫不是——嫌我这个小姐工钱给少了?”一双瑰丽的桃花眼眼中含笑,眸光潋滟看着她。

“不、不是……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姐平日里待我们几个实在是最好不过的……”清云吓得连连摆手,又着急忙慌地解释了半天。

翘着二郎腿的沐河清对着清云笑了笑,看着少年背影的眼神若有所思。果然啊……楼破岚……楼家,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家族。试问长明这样多的簪缨世家,又有几家能拿出这般品质的玉来给一个少年随身携带?可是似乎——长明以楼为姓氏的家族,还真是找不出几家的。那为何——她还是感到似曾耳熟?

罢了,她经历过这样多的人世沉浮,哪能一个个、一件件都记得那样清楚?

收回目光,她站起来,理了理白衫,迈着步子,径自出了大门,微光迎面而来。

后面是少年清朗的喊声:“公子——等等我——”

…………

西街三尺巷,春晖药铺。

“掌柜的,给我抓黄岑、菊花瓣、决明子各二钱,再来几片羌活、甘草,嗯,还有一钱金银花——羌活记得越老越好!”头戴兜帽的白衣贵公子,此刻站在抓药的柜台前指指点点,纤细的玉手不时拿起些许药材凑到鼻下嗅嗅:“掌柜的,你这些药材,成色倒是都不错的。”

白须飘飘的干瘦老者仙鹤之姿,乐呵呵地抓药,也不搭话。

清云和楼破岚两个杵在沐河清身后,有些傻眼。楼破岚就算了,清云傻眼得有些彻底:她五岁便陪在小姐身边,要是没记错的话——小姐是连活生生的金银花都认不出来的吧?更别提这些羌活、决明子什么的了。十岁那一年,还在秋菊宴上把那些黄灿灿的金菊认成了“秋日忍冬”——闹出了天大的笑话,秋菊宴上那些小姐夫人都不知道背地里讲些什么闲话呢。

提着药草包的“小公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掌柜的,借药臼一用。”

这边也不待那白胡子老头应声,“小公子”便兀自寻了个僻静的桌案,撩起大氅,撸起衣袖,慢悠悠坐下了。“他”抓这个闲置的药臼瞅了两眼,嘿,还挺干净,当下就拆了刚包好的药包,神情专注着抓药。晒得干燥的几片黄岑和羌活已经被放在药臼里,沐河清操起捣药的杵就准备捣开。

“诶小……公子,这种事情还是奴才来做得好,您……这——”清云看见自家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小姐竟然亲手撸起袖子……捣药?这可怎么行?赶紧喊住,欲伸手帮忙。

“不必。清云去取些水来便好,要干净一些的清水。”沐河清笑笑,她眼下要制的药,这小丫头笨手笨脚非得搞砸了不可。

“可是……”清云犹犹豫豫,她一个做奴婢的,跟在小姐身后,什么也不做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速去速回。”沐河清不再看清云,眼神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杵棒,力道很均匀地砸了上去,一下一下。

清云还有些踯躅,咬了咬唇瓣,赶紧去取水了。

这药委实是不好捣,她这副豆蔻年纪的身子骨,又娇又弱,手腕没砸几下便有些酸痛,偏力道轻了不行重一点也不行,这些积淀年份的药材又硬梆梆的,更少不得研磨得费心费神些——她额上甚至析出些许香汗。清云本是取完水便回了的,看见沐河清这般模样,倒是有些心疼的,但也知道自己是干不来这种事,便也只得干着急。

楼破岚静立片刻,一双清透的眸中映出少女用力捣药的样子,眼眸中突然浮现几许不合性情的深暗。

随即,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挨着沐河清就坐下来,一把夺过杵棒,他侧过头,笑得揶揄:“小姐,放着我这么个苦力不用,岂不是划不来?”

两人挨得很近,楼破岚甚至能闻到少女身上似有若无的浅香,他侧着的头更是几乎贴着少女莹白的耳垂在说话,瞬间不自在起来,赶紧回头,循着方才的规律一下一下捣开药材。

沐河清全然没有在意,她眼下关注的全是她好不容易捣出的药效要毁于一旦了——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战神啊,这力气能小吗?她皱着眉,瑰丽的眼睛微微眯起:“你不要逞能,这药材若是处理不妥,药效很难完全发挥。”

“你且看看这药材我能不能处理好。”少年努努嘴,眉梢一挑。

沐河清皱着眉细看,看了两眼却发现——楼破岚所言非虚:他确实把力度控制得很好,比她方才捣弄的反而更沉稳些。瑰丽的眼中浮现几许困惑,她轻蹙着眉:“你……如何得知?”

这样偏的药方,他更不会是懂医之人,他要如何控制得这般力度?想当初她也是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到这个力度。

少年眉眼专注,语气却还是有些不着调,他伸手指了指耳朵:“听声音喽。这样简单的事,还用问的?”

少女一愣。听……声音?感情这耳力不是一般人能比啊。这个药臼本便是石制,臼底铺着药材,更是散乱凹凸,杵棒捣上去声音都闷闷的,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过在旁边站了几许,便把这般细致入微的规律摸索透了?那……她当年琢磨了月余之久,岂不是……一个笑话?

天生之才,实在比不得啊。

沐河清有些小小的忧郁,本来经历了这么多些事情,很多儿时才有的少年争强好胜的性子倒也是看得开了。可是——差距,天堑一般得无限大,真的让她不是太好受。如果,如果她也能有这般的天赋异禀,如果她上一世能看得更清明……能早一点,哪怕早一点点有所打算——沐家,会不会尚有一线生机?

瑰丽明灿至极的眼中,依稀划过一抹悲恸的沉重。楼破岚看不见,此时少女眼中盛满了多少岁月和岁月造就的悲怆。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药材不紧不慢地被碾成粉末。过程中,少女按部就班地兑水、放入其他药材。约莫一刻钟后,清云又向药铺买了个小玉瓶,把制好的药液装了进去。清云小厮很有礼貌地洗净了面目全非的药臼,一行人终于出了药铺。

寻了个僻静角落,清云有些好奇地瞅着沐河清手上的小玉瓶,楼破岚则懒洋洋地靠在小巷旁的土墙边上,手中提着剩下的药包,丢路边上的石子玩。

玉瓶开启,先是扑鼻而入的苦药香,还夹着些许寒气,清云一闻到便皱起眉头,沐河清倒是神色淡淡,一双瑰丽明灿的桃花眼中映出玉瓶里浅黄色寒冽的药汁,难得的发起愣怔。记忆仿佛透过这瓶寒泉苦目水,一个愣怔间,便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即将踏上去往他国为人质的,前夕。

长明八十八年秋,她站在长明的凤仪殿外,看落日熔金,直看至银钩漫照。

如今想来,那一夜的月光当真格外寒冷。故而月上才有了一座广寒之宫么?桌上的茶凉透了,点心也面了,她撑在冰冷的石桌上,安静地与银月对视。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秋风簌簌,吹得她心寒一片。

玉瓶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被惊醒,回身一看,怔愣半晌,倏尔一笑:“叶都督好兴致呢,怎的这样凉的夜,还不忘来本宫这儿走一趟?”

这个人哪,向来落步无声的。来的倒不是顾西,而是叶寒舟。想来也是,顾乘风一介白衣卿相,当是不能穿过层层宫禁来她这深宫中走一遭的。这样晚了,明日又是要早起的,他来做什么呢?

夜色里,三分月光,三分冷肃,三分凄寒,还有一分,仿佛融进了来人一身夜行的锦衣中、融进了一双冷冽的黑眸里。

她好像笑弯了眉眼,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间,竟然让她有些慌乱,她移开视线,随手端起茶水试图掩饰一下,随即头顶上传出一声低叹。

叶寒舟仿佛……很无奈啊。

他伸出手来,摁住了茶杯:“茶水凉了,娘娘便不要品了。”

她放下茶盏:“都督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他还是不坐,站在月下,影子被拉得老长。他抬手敲了敲玉瓶:“国师寻的,托我送来。”

玉瓶被拿在手里,瓶下还压着薄薄的一张纸,她细细磨挲,忽的又扬起唇角:“国师送的……毒药?”嘴角的弧度有些嘲讽:“劳烦国师费心了,这毒药大可不必,皇上倒是送了不少给本宫的……御药司约莫都要被掏空了呢。”

“娘娘多心了,”深沉的声音有些意味不明:“此物名为寒泉苦目水,用之可模糊眼目,遮瑜示瑕,娘娘这双眼睛——便不会,引火上身。”

她微微顿首,突然有些笑不出来,嘴角的弧度颇为勉强,干脆放了下来:“国师……有心了。”

“岂止是有心?”叶寒舟反问:“我的人手在这一个月跑遍了长明四境,乘风更是几乎逼得整个太医院一个月来不曾合眼——皇后娘娘,我和他,总不会像陛下一般,想过要去害你。”

她只觉得更寒心,如鲠在喉,如火灼心。分明冷的要命,心里比这簌簌寒风更冷上几分。叶寒舟和顾西,不过与她数年的相交,而傅景瑭,自己于他数十年的相扶相持,他便能转眼就把她利用和抛弃,甚至想以她的性命来成全长明皇室的贞烈吗?那一箱箱的毒酒药酒,倒真的已经把她那颗心,毒死了。

她仔细地叠好收好桌上那张写着药方子的薄纸,笑了笑:“本宫还不曾想过命丧他乡——叶都督和顾国师,大可不必忧心。”

她支起身子,又看进叶寒舟的眼中,颔首:“替本宫向国师道谢。”

“本宫乏了,便先回了。夜色茶水甚凉,都督与国师,各自珍重。”她不敢回头的,她怕看见这个亦师亦友的男子,她要拘不住皇后的身份,反倒胆小懦弱起来。长明和齐国的国祚悬在她这个堂堂皇后的身上,而她一介人质,命运却悬在冰冷锋利的箭矢上。

箭之所指,须得一直向前。

凉凉得、熟悉得清寒涌进双眼,一瞬间她的视线都模糊了不少。清云眼睁睁瞧着自家小姐就这么大喇喇地把这瓶“来历不明”之物滴进了……眼睛。小姐这双眼睛,这般美丽,若真是伤着了……还是被自己下手伤着了,可怎么好呦?

楼破岚倒还好,反正在他的印象里,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人?总是能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此刻,他看着沐河清的一双眼睛,若有所思。

清云呆呆地睁大眼睛,嘴巴微张,俨然愣成了一个呆子。

楼破岚脚上的石子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踢。

这双眼睛,原是瑰丽潋滟,明灿至极,如今不过清水盈盈,泯然尘俗。像是最名贵的明珠,蒙落了尘埃,看上去不过寻常女儿家的眼睛罢了。配上这身打扮,也不过是个模样略微出挑的风流少年罢了。

虽然不知道这女人要干什么,不过……也能看出来是个滴水不漏的顽固人,真是没有朝气!楼破岚瘪瘪嘴,有些不甚在意。下一刻,少年眼中寒光大盛,瘦小的身子骤然紧绷!

“嗖!”

一颗石子从崭新的布靴上飞过墙头,轻微的闷哼声却是被少年捕捉入耳,转眼又是一粒石子飞出,其快无比,携着劲气狠狠地飞向某处。

又低头恍若无事地踢了一会儿石子,楼破岚才收住眼中的杀意。

“石子好玩么?”少女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冷不丁吓了少年一跳。

楼破岚抬头就看见沐河清已经走远了几步,此时眉梢微微挑着,大概是对他的磨叽表达不满。

他笑笑:“还行,挺有趣的。你要来试试?”

“这几日飞沙走石的,我院子里倒是有不少石子,回去便赏你自己捡着玩儿罢。”少女若有所思。

“……多谢公子。”楼破岚呵呵。颖京乃是皇城,又不是陇西边关,飞什么沙、走哪门子石?

“要捡便捡干净了,漏了一个两个的,你约莫是不能尽兴的。”少女淡淡地补充。

楼破岚:“……”

合着踢两个石子玩儿,他便要把这位大小姐院子里的“走石”全打扫干净?

他……招谁惹谁了?看着挺古板一人,怎么逗他跟逗猴一样毫无压力?她知道他是谁吗……这女人!不就踢个石子至于吗啊喂!也不看看他为了谁还飞了两把暗器出去,还不是来保护她的!真的是……气到不想说话!

少年内心的纠结最是按捺不住,所以楼破岚虽然不讲话他表情还挺丰富,于是——

清云可劲儿地憋笑,可劲儿地偷乐。开玩笑,她们家小姐狂起来自己丫鬟都逗、自家亲戚都不认的,逗你这个流浪小子两三把的,根本不含糊!

…………

春晖药铺,胡子花白仙风道骨的掌柜很悠闲地整理药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全然不似年逾半百的混浊和病态。将近午时,药铺的生意冷淡下来,老掌柜看着空荡荡的铺子,这才一扫闲适之态,步履轻盈地向后堂走去。

后堂本是多间仓库,还有几间老掌柜的居室,老掌柜却越走越深,径自走进一处荒废了许久的仓库里,掩住了破旧却结实的门。

茶香氤氲,这处破旧的仓库里,却是别有洞天。像极了铺陈考究的雅室,扑鼻而来的是茶香和暖意。茶桌边上兀自坐着两个人,左边的一人青衫广袖,芝兰玉树,捧着书卷的姿态随意,神情确是专注至极。老掌柜推门而入是有声音的,他却置若罔闻,只管埋首不应。

老掌柜恭敬地弯腰,身子却是侧向右边,谦卑而顺服的姿态,仿佛是打心底的尊崇。

右边那人倒是截然相反,整个懒洋洋地撑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把玩茶盏,一席玉白色锦衣,流云似水,亦舒亦展,倒是勾勒出几分潇洒出尘。墨发高束,一张脸隐匿在宽大的斗笠中,白色轻纱掩住了男子的眉眼,只看得见棱角分明而白皙的下颔。

这人倒是奇怪得很,在屋子里都要戴着斗笠,好像一刻也舍不得摘下。

“先生,方才那位公子拿的药,我这儿列了个方子。先生可需要过目?”老掌柜的声音有些颤颤巍巍,却不露疲态。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药方,双手呈上。

白衣男子撑着桌子懒懒地换了个姿势,声线有些低哑:“忘川,你且看看。”

老掌柜呈上药方在桌上,又规矩地退了两步。

戚忘川抬头,取过方子,细细读起来,长眉却是愈蹙愈深,本来尚显平静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眉目肃然,他放下药方,又低头思忖良久,这才开口:“若是不错,此药乃是……寒泉苦目水。”

白衣男子依旧懒洋洋得,显然是不清楚行医之事:“细说。”

“你可知……这寒泉苦目水的药方,失传江湖多年未现,即便是寻得来药方,入手的工序也是繁杂无比……至少,在长明,若非合太医院一院之力,难以得此物。”戚忘川说得沉重,眼神直直地盯着那一张薄纸,随即缓缓抬头,入眼一层白纱:“而我有幸得知,还是以三日前那本孤本。”

“哦?”白衣男子有些意外:“想不到谢家还是有点好东西。”

堂堂占据长明四境之一的南疆谢家,被你讲得“有点好东西”?他们还真骄傲真自豪!骄傲自豪得想砍了你!

戚忘川不理他,转向老掌柜:“柏老,你且与我细细道来。”

被唤为“柏老”的老掌柜暗自心惊,当下却也不敢耽搁,毫不含糊地把沐河清自进门到楼破岚发现手下人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

整个屋子都安静了几分。

右边的人缓缓坐直了身子,白衫贴身勾勒出那人极富爆发力的身子,分明还是慵懒的姿态,在一瞬间却又多出了几分危险,仿佛那坐着的不是寻常的木椅,而是高在云端、俯视凡尘的九重宝座,从容中透露出令人心惊的压迫。

他端起茶盏,轻抿:“寒泉……苦目水,用之为何?”

“用之得当,可模糊眼目,作以遮瑜示瑕之用。”青衫医者停顿片刻,语气愈发慎重:“若是——不通医理而胡乱用之,只怕,双目难保,寒性伤身。”

白衣人修长好看的手指在茶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据柏老所言,那位小……公子,是直接滴入眼睛里的?”

柏老:“回先生,正是。”

这边戚忘川的眼神却是冷了下来,言语间冷意翩飞:“若没有千百号人的双目作赌,无人敢轻易用之。”

被称作“先生”的白衣男子没说什么话,白皙修长的手指蘸上茶水,在木桌上轻轻描摹着什么,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捻起手指,斗笠轻晃,白纱飘荡,他手肘撑在交叠的双腿上,双手撑住脸庞:“手下那几个人,怎么样了?”

“回先生,是被那位公子捡回来的少年所伤。那少年倒是颇有几分厉害,我们的人不过多近了他半个身位,下一秒那少年就有所察觉。据那几人所言,他们全是被……地上石子所伤。”柏老回话。

桌上的茶渍渐渐要干了,戚忘川无意中扫了一眼,桌上淡淡的茶渍不过晕开了两道弧度罢了,一道上弧,一道下弧。他有些无奈,这个人,倒是一贯的幼稚和随意啊。

“是么?多近了半个身位?”白衣“先生”忽然出声,语气淡淡:“在不知对方明细的情况下,还敢多近对方半个身位?逍遥骑——如今都这样松懈大意了么?”

一连串的反问,逼得柏老着实哑口无言。

“派去的那些人——自己去领罚。”他的声音有些恹恹的,却又有不容置喙的强迫感。

“……是!”柏老回答得很干脆。

白衣男子懒懒得摆了摆手,柏老立刻会意,当下便恭敬退去,关上了房门。

雅室内相对无言,戚忘川见对面坐着的人还在漫不经心地把玩茶杯,一时间有些无奈:“我说,你好歹也重视一下沐家这位小姐吧。且不说她一个沐家闺秀街上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回去,便是那寒泉苦目水,也能看出这位沐小姐,绝非简单人物。”

对面的白衣男子忽的哂笑一声:“你说,如今竟然还有这般不爱美的小丫头么?”

“……什么?”戚忘川怔愣片刻,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斗笠白纱下殷红的薄唇微扬,唇边溢出懒散恣意的笑容,他葱白的手指又蘸着茶水在桌上描摹,寥寥几笔,行云流水:“豆蔻光景,烂漫韶华……”

这一回戚忘川看得分明,桌上赫然简单描摹出了一只眼睛,上下双弦,轮廓浅淡,简单无神的这只“眼睛”,如玉般修长好看的手指上蘸着晶莹的茶水,轻轻一点,晕开在桌面,那双“眼睛”仿佛亮了起来一般。

“这样好看的眼睛,她却要想方设法地藏起来。”他最后磨裟着手指,声线慵懒:“真聪明。”

戚忘川无言。

青衫广袖的男子蹙起长眉,眼神愈发凝重冰冷:“但如我所言,以千百号人的双目作赌,也绝非玩笑之话。她若真如此——”

“她办不到。”简单至极的打断,白衣男子淡然出声:“这样偏的古药方,这样难制的药水。她一个小丫头还办不到。”

“那作何解释?”戚忘川气结。医者父母心,学医之人,最不能容忍把人命丝毫不当回事的人了。何况——还是这样小的一个丫头?她掩人耳目重要,他人眼中的光明和性命,便可有可无了吗?

白衣男子忽的往椅子中一靠,斗笠下的白纱荡起涟漪,戚忘川耳边响起那熟悉的懒散声音:“不知道。”

当真是……无赖欠扁至极!戚忘川险些被气的面目全非,他狠狠地瞪着对面懒散随意至极的人,看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简直能够想象到那双掩在斗笠下的桃花眼,定然又噙着戏谑的笑意,看他生气。

真的是……好气呦。

戚忘川深呼吸,平复心绪。冷哼一声,干脆不理人了,捧着书卷又看起来。这人……一定要用最气人的方式表明他心中有数吗?他心中有数就不能告诉他一声吗?真的是,气死个医生了!行吧,你是老大你最大,你有数就全归你操心!我一个行医的,下次再乱操心,就下药把自己毒死好了吧!哼!

“哈哈哈……”悦耳慵懒的笑声倒是放肆地响彻雅室:“这便生气了?待到酉时,一个照面,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戚忘川:“……”你给劳资滚蛋!笑什么笑!我还以为你心中有数,结果咧,还不是得去问人家!

笑罢,白衣人懒散地缩在椅子里,双腿交叠,惬意的不行。唇角的笑容,却不知何时彻底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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