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八心头疑云更重,随时作好了跳窗的准备。他警惕地回头直盯老僧,问道:“还有什么?”
老僧目光一柔,忽尔做了个顽皮的鬼脸儿,嘻嘻笑道:“当然是要你陪我聊天儿……”
柳十八顿时舒了口气,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他转回身,又凑到柴火旁,抬眼目视老僧:“这个好办,只是那王八快追来了,我怕连累了大师……”
老僧嘴角一翘道:“连累?你可知老衲是哪个?”
柳十八道:“正要请教大师法号。”
老僧捊了捊灰白的山羊胡,瞅他一眼,低眉道:“老衲法号德安,可听说过么?”
柳十八摇头,老僧笑道:“这也难怪,人们通常称我笑和尚,这你总该听说过罢?”
柳十八自是从未耳闻,心道,什么狗屁德安笑和尚,太爷只晓得大庆阿坤黄豆酱,嘴里却惊呼出声:“何止听说过!简直是如雷贯耳几欲震聋!”
笑和尚脸色愈加柔和,笑道:“果真如此吗?”
柳十八察他反应,立即知道自已拍正了马屁,当下道:“那是,当今世上最负盛名的,莫过于八十顽童笑和尚,常听说他老人家精通佛法,不拘小节,慈眉善目,口若悬河……”
笑和尚皱眉道:“这是说老衲是个耍嘴皮子的货色,哪个说的,不怕老衲到他家讲经化缘!”
柳十八自知失言,忙摇手道:“我还未说完,大师莫生气……”
笑和尚打断他道:“老衲一生踏实求真,居然有人说老衲耍嘴皮子,你且回我,究竟是哪个说的?”口气虽舒缓,却有说不出的压迫感,令柳十八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暗道,你说你法号德安又笑和尚的,太爷到哪去求证?索性给他说个名字,天下之大,他又到哪里找?即便找到,也算替我出口闷气!
心念一定,马上陪笑道:“我便是说了,大师也未必晓得。”
笑和尚道:“你且说来。”
柳十八眼珠转转道:“大师可听说过刘世强?”说完之后就乜斜着他,心中窃笑。
“小施主说的可是——”笑和尚眯眼看他表情,故意沉吟下,待他露出讥笑神色方开口道出,“石画双绝?”柳十八一下愣在那里!
“大师,那无名之……你竟然……”
“阿弥陀佛,何谓无名?”笑和尚目光变得深遂,“书画本无言,顽石有灵犀,刘施主虽非江湖中人,挥毫之间,却早已名满天下,你却道他无名,想来必是与他稔熟。”
柳十八奇道:“大师如何晓得我与他稔熟?”
笑和尚低眉一笑道:“阿弥陀佛,有句俗语小施主不会不知吧?”
柳十八道:“什么俗语?”
“仆妾眼里无英雄。”笑和尚看他面露不解,合什道,“凡人大多如此,自家身边人便是有旷世之才,也尝遭忽视,反倒不相熟的却奉为至宝,人性如此,悲夫其哉!”
柳十八脑子转的比眼珠子还快。
——这老和尚报的不一定是真的,而我报的却不是假的,他居然一下说出明细,看来我的底细是想瞒也瞒不住了!管他娘的二四六五,且再赌一把,是敌我就先稳住他再偷袭,是友也能帮我解困,就这么地了!
主意打定,当即道:“不瞒大师说,石画双绝刘世强乃是我表兄,自恃笔墨了得,尝逼迫我舞文弄墨,令我苦不堪言,更给我起个艺名,难听至极,若不是碍于情面,每日让他饱尝老拳!”说话之间,切齿愤懑溢于言表,看来所说并非虚构。
笑和尚挑了挑眉毛道:“什么艺名让小施主跟吃了苍蝇一样?”
“伴艺!”柳十八气不打一処来,音调陡升八度,“大师你说,你可听过比这更难听的名号!”
笑和尚略一沉吟,拈髯笑道:“这有何难听?怡情相守,伴艺而眠,你家如此殷实,多些书香气还是应该的。”
柳十八道:“这么说,大师知道我是谁了?”
“西庄柳家公子爷,失敬失敬,不过,你这身打扮……让老衲不敢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
柳十八道:“人都有马高镫短,大师你不也……”
笑和尚忙摆手止住,叉开话题道:“阿弥陀佛,老衲想知道,在世人眼中,除了耍嘴皮子,可还有其他议论?”
柳十八也就坡下驴,道:“当然有啦,有说若论武功,笑和尚若自认第二,当今世上无人敢称第一,文韬武略,莫不为人景仰,才高九斗学富七车,更加谦恭达礼,最见不得以大欺小……”
笑和尚听的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忽尔凝神侧耳,嘘声道:“小施主,可听到动静?”
柳十八神色一紧,转头望向门口,少时道:“没有呀,大师你听到了什么?莫不是王八到了!”
笑和尚嬉笑出声道:“现在不响了,你刚才说话的时候,啪啪之声尤为响亮。”
柳十八脑筋急转,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我在拍马屁?不不,这都是本人肺腑之言。”
笑和尚展颜合什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也算老衲生平一大知音,”一顿道,“若哪个敢欺负你,老衲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就像为了验证他的话,柳十八还未作答,庙门外一个凶巴巴的声音传来:“小王八羔子,快滚出来!”
柳十八急道:“欺负我的人来了!”快步躲到笑和尚身后,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暗自估算到窗的距离,做了最坏打算。
笑和尚口颂佛号,高声道:“阿弥陀佛,门外是哪路神仙?”
门外答道:“老子王八,快将小王八羔子交出来!”
笑和尚低声道:“原来是你爹,你爹找你,老衲可管不了。”
柳十八咧嘴道:“哪个是我爹?!”
笑和尚故作正色道:“他自称王八,你叫小王八羔子,他可不就是你爹?”
柳十八心中暗暗叫苦,顿足道:“他是在骂我!”
笑和尚道:“他骂你,老衲可没骂你。”
柳十八道:“你是没骂我,他是我一个仇家。”
笑和尚问道:“他杀了你爹?”
柳十八道:“没有。”
笑和尚道:“你抢了他老婆?”
柳十八道:“也没有。”
笑和尚道:“那他与你有什么仇?”
柳十八暗骂罗嗦,耐着性子道:“无缘无故,他就要杀我,难道还不是仇家?”
笑和尚道:“这么说真是他不对了。”
柳十八道:“是,是他不对。”
笑和尚一脸正气道:“既是他不对,老衲就要管管。”
门外凶巴巴的声音又在叫:“再不出来,大爷要进去了!”话音未了,禅门在一声爆响中碎裂,一道身影疾步闯入!
王八!
他一眼便看到了柳十八,话也不说,拧身扑来,陡听耳畔“嗖嗖”声响,一串佛珠迎面撞到,一撞而中,接飞回,王八大叫,向后退,手捂胸口,脸上一阵错愕!
“秃驴!敢跟黑煞盟作对,好,你等着!”说走就走,片刻不停。
柳十八看得瞠目结舌,暗道这老和尚病歪歪一付弱不禁风样,居然有如此高超的手段,真是不可貌相!他自笑和尚身后溜出来立即拍起了巴掌:“大师果然武功盖世名不虚传,太……晚辈真大开眼界,实在佩服佩服!”
笑和尚苍眉一挑,不屑地道:“一个小蟊贼,胜之不武,小施主不笑老衲以老欺大便好。”
柳十八忙道:“不敢不敢,大师的确厉害,不过,咱们也的确该走了。”
笑和尚不解地道:“为什么要走?该走的已经走了。”
柳十八有些急,道:“没听他说黑煞盟吗?咱们可惹不起。”
笑和尚摆手道:“黑煞盟为祸江湖,臭名远播,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便是他们的盟主来此,有我老和尚在,你也不必怕。”
柳十八听得热血沸腾,一想到那王八在自已面前都没讨到便宜,五毒黑煞盟如这老和尚说的是群乌合之众也并非没道理,当下点头道:“大师说的极是,怕那黑煞盟主一听您在这也只能绕着走了。”
笑和尚低眉莞尔,捻动佛珠,上面却多了一样物什,他摘下,是一支玉簪,柳十八奇道:“大师,你怎的有这东西?”
笑和尚道:“谁说是老衲的?是王八的。”
柳十八道:“我明白了,一定是你用佛珠偷来的。”
笑和尚道:“嗯,这王八的老婆又要哭鼻子了。”
柳十八眨眨眼道:“也许是他的相好。”
笑和尚点头道:“不错,这玉簪至少要值二百两银子,这么贵重的东西,不会是送给老婆的,一定是送给相好的。”
柳十八心头暗笑,道:“也可能是相好送给他的订情之物。”
笑和尚略一沉吟,点点头道:“那哭鼻子的一定是王八了。”
柳十八强忍住笑,问道:“那你偷来做什么,莫非大师也有相好?”
笑和尚脸色一正,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家人六根清净,你这话从何说起?”
柳十八讪笑道:“那你弄来做什么?”
笑和尚道:“他给老衲撞坏了禅门,自然是要赔的了。”
柳十八笑道:“你这门值二百两银子?”
笑和尚道:“正所谓敝帚自珍,这门的确不值二百两银子,不过,它替老衲遮雨挡风这多年,价值自然要贵重得多了。”他似乎十分心痛,转尔喃喃地道,“老衲自喜四方云游,一年难得回来一次,这庙虽破,但老衲却备感亲切,万物皆有灵,这里的一花一木有损坏老衲都着实心痛。”
柳十八劝道:“人常说旧不去新不来,你可以做两扇更好的门了。”
笑和尚舒颜道:“岂止,老衲还要将这禅房修饰一番,也好老来有个舒适的所在。”
倏听门外有人阴恻恻地道:“不用了,二百两银子买一口上等棺材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