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又冷又凶的滂沱,到天亮时,才缓缓减了势气。
而天空却并未收起那冰冷的水帘。雨,依旧绵绵密密地落个不停。
经过了一整夜的风雨交加,落花别苑中开得正好的茉莉和百合,都折断了花枝,零落满地雪白的花瓣:小池中的芙蓉花,亦如错过良人的女子般,变得凄迷又憔悴:而那缠绕着忍冬花的架子,更是歪的歪,倒的倒。
小院中的诗情画意,都成了满目狼藉。唯有那护花铃,依旧在未断的栀子花枝上,迎着蒙蒙细雨,摇摇欲坠地低吟浅唱着……
???
淋淋雨雾中的纳兰府,更比平日多了几分清幽。
月蕊轩小院中,合欢树下的落红,恍若谁的胭脂泪,凄婉地落在细雨中……
卧房中,挂着华丽纱幔的雕花大床上。月朗缓缓自宿醉中醒来,只觉得浑身酸软,头痛欲裂。
感受着床铺的柔软,闻到陌生的浓郁香气,月朗的心忽然如触电般狂跳起来。他惊慌地睁开睡眼,迷蒙的视线中,映入身着半透明丝绸睡裙的玉茹格格。
月朗连忙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竟也穿着单薄的睡袍。昨夜的一幕幕,如隔着云雾般,在眼前模糊地闪现……
“你醒了?”看见月朗睁开眼睛,玉茹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月朗强自压抑着狂乱的心跳,声音,却已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说是怎么回事儿?”玉茹向上扯了扯锦被,咬咬嘴唇轻声道,“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而月朗的头却愈来愈疼。他隐隐忆起昨夜自己和玉茹一起用晚膳,忆起自己怀着愧疚喝下一杯杯酒,忆起自己要离开时被她紧紧抱住,忆起自己摔倒时打碎了青瓷花瓶,忆起碎瓷片儿划伤了自己的手掌……
月朗缓缓张开手,掌心上那一道伤口映入眼帘时,昨夜自己抱着“花好”缠绵的画面,亦清晰地浮上心头……
月朗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般坐起身,颤抖着手掀开锦被,看到凌乱的浅粉色绸缎床单上,印着一朵殷红色的花儿……
月朗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一道霹雳击成万千碎片。他冷冷地瞪了玉茹一眼,胡乱地穿好衣服跳下床,失魂落魄地逃出了这让他崩溃的房间。
“纳兰月朗,我在你心中,就那么不堪吗?”看着月朗冷漠的背影消失在轻摇的纱帘外,想到他昨夜将自己当成花好时盈满深情的温柔目光,玉茹抱着鸳鸯锦被,委屈而无助地颤抖起来。
咬破嘴唇的疼痛中,心中的恨意渐渐化作刺骨的利刃。或许,想要结束这耻辱的煎熬,唯有让这世上不再有林花好……
???
雨势又缓了许多,风中的凉意却更重了,
在清冷的秋日,月朗却将自己关在书当中,不停地用凉水洗着脸。
越是想要忘记,疼痛到几乎无法忍受的心中越是一遍遍浮现起昨夜的一幕幕。一直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自我要求的月朗,此时此刻却恨透了自己的心软…
不知洗了多久,月朗俊雅的脸庞都被冷水冰得惨白惨白,他终于拿起旁边的手巾,擦干脸上的水珠儿,有些踉跄地向书房外走去。
微雨中,月朗满心惆怅地踏过满地残红走出月蕊轩小院,向纳兰府的大门走去。
“大哥,今日怎么没入宫啊?”刚走出月蕊轩没多远,纳兰月辉忽然从一棵大树后面走过来,站到月朗面前大声地道。
“身体有些不适,已派人去告了假。”月朗面无表情地说着,绕过月辉大步向前走去。此情此景,他真的无心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既然身体有恙,怎么不在房中好好歇息?”月辉微笑地说着,月朗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老远。
月辉似是已在这里站了许久,宝蓝色的长袍已被毛毛雨染湿。
“你这是要去哪啊?”月辉冲月朗的背影大声喊着,俊眸中却有一道不怀好意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怎会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莫不是那药……”月辉轻声嘀咕着,心跳,忽然不安地乱了节拍。
纳兰月辉轻咳了两声,眯着眼,意味深长地凝望着月朗在斑驳树影中渐行渐远的背景。心绪,已不知转了几千个圈儿圈儿……
???
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但大多数文人墨客,还是习惯于在失意时借酒消愁。
因害怕去鹤来居会勾起更多的相思意,月朗干脆在街边找了个看起来干净些的小酒馆走了进去。
酒馆虽小,却也还算雅致。临窗的那几张桌之间,还隔着半透明的山水画屏风。
月朗寻了个靠窗的位子落座,点了几样小菜,两坛好酒,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心中的滋味,远比口中的酒要辛辣千万倍。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可自己心中的希望,为何总是被世俗一次又一次地撕碎呢?
眼前,一会儿浮现出昨夜的画面,一会儿浮现花好纯净的笑颜,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响起那深情的誓言……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非但没有解半分忧,反而化作满心苦楚,满心惆怅,满心思念,亦化作两行清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月朗只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他哽咽着推开酒杯,举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流水混着泪水顺着倔强的嘴角滑落,将湖蓝色的衣襟染湿了一大片。
或许是酒喝得太急,亦或许是心绪太过凄迷,一坛酒下肚,月朗忽觉得天旋地转。他不知自己能去何处?干脆疲倦而无助地趴在桌子上,任晶莹的泪无声地坠落……
窗外的雨,不知几时已停了,日光自云缝中浅浅淡淡地洒下来。
“师傅,师娘,对不起,让你们等了这么久。”半梦半醒中,月朗忽然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清冷女声。他的心跳一紧,连忙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隔着半透明的屏风映入眼帘的,是并不十分熟悉,却绝不会认错的亭亭背影。
“霜儿啊,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坐在女子对面的一位清瘦老者,沧桑着声音问道,“你不会是沉浸在那所谓的骨肉亲情中,忘记自己的任务了吧?”
听见老者唤出女子的闺名,月朗更是万分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浓重的醉意,瞬间被巨大的震惊驱散得无影无踪,他连忙坐起身,心脏狂跳着竖起耳朵……
“师傅,霜儿怎会忘记呢?只是……”女子说着,声音却越来越轻。
“哎呀,你就别责备霜儿了。那种地方,哪儿是想出来就能出来的啊?”这时,坐在老者旁边的老妇人,温和地开了口。
“好吧,霜儿,师傅知道你从小无父无母,很容易被他们的疼爱感动。可是,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谁啊?”老者语重心长地道。
“霜儿知道,霜儿绝不会让师傅失望的!”女子清冷而认真地保证道。
“那,你打算何时动手啊?”老者和老妇人异口同声地问道,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急迫……
几人接下来的对话,月朗似一个字也听不到了。耳畔,只余惊雷般的心跳声。
月茹格格,冷凝霜,她怎会在这里?怎会和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怎会有这样的对话?莫非……
月朗想着,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因太过用力,掌心的伤口又撕裂般地疼痛起来。可太过混乱的思绪,已顾不得这许多……
月朗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待冷凝霜和那两位老人离开一阵子后,他才结了账,摇摇晃晃地走出小酒馆。
不知是因为雨后秋意浓,还是因为心事太过深重。走在落着零星黄叶的街上,月朗只觉脊背一阵阵发凉。
或许,在这世上,还有些事,远比解开自己的情愁心结,更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