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
此时已入了夜。
一轮杏黄色的月亮高高挂在天边,圆圆的如一个银盘,一片宁静随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几处残雪在月光下映照下显得白的耀眼,一片宁静祥和之境。
陈瑶正领着清欢在回廊里走着。
自打与陈绥安赶街回来,清欢就发现自家小姐变得格外的沉默,脸色也让人捉摸不透。她很担忧,但是过往的训练告诉她,小姐不说,她也不问,便只好硬生生地将心中疑惑给压了下去。
陈瑶走着走着,停住了脚步,侧过身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今日容华的那个神情复杂的眼神,那种自责,自嘲,痛苦,绝望的表情。他问她,司马玉会恨他吗?她不知道,她也不能知道。如此彼此揣度,只不过是自添愁苦罢了。
“妹妹可是在这儿赏月?”
陈瑶闻声转头。清冷的月光透过枝桠,斑驳地斜射在来人身上,轻洒上一圈银色的蒙胧光晕。他一袭月白色长袍,浅金色的流苏在袖口边旖旎地勾勒出一朵半绽的紫荆花.颀长纤细的身影一直伫立在同样清冷的夜风里,双手背在身后,笑着看着她。
果真是个俊朗少年流,怪不得绥清说招来一大堆思慕他的小姑娘。
想到这儿,陈瑶抿嘴一笑。
不知觉间,陈绥安已经走近了,在陈瑶身旁停住了脚步,“怎么,我长得这么好笑?”
陈瑶忙摆摆手,戏谑道:“大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想起了今日绥清说你招蜂引蝶,刚刚觉着格外应景。”
“招蜂引蝶?”
陈绥安诧异地挑了挑眉,显然不想对这个不知道是在夸奖他还是在贬损他的词作出任何评价。
两人默契的同时噤声。
半晌,陈绥安转过头,无声的打量了一番身边的女子,她清冷的面容在月夜下显得更加淡漠。犹豫了一下,他终于选择了开口:“那日晚宴上,我就觉着你和容华之间肯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那种充满恨意的眼神不似有假,可你既然不说,那我就选择全然不知。今日茶馆一见,你从楼上下来时脸色有异,而听说容华一人在茶馆整整呆了一个下午才离开,我就可以确定,你们定是相识的,而且交情不浅。不过,我从未听闻暗卫府与宸王府有过什么来往,只觉蹊跷的很。”
陈瑶猛地转头对上陈绥安的双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一言不发,那种冰冷的,不带有一丝情感的模样让陈绥安微微一惊,却也只是同样回视着她。
月色清辉下,不知何处传来有悠扬清脆的笛声,散入冬风落满人间。
陈瑶忽的笑了,笑容里是浓烈刺骨的悲伤。
“大哥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她别过脸,没再看向陈绥安,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从前,有两个大户人家,两家人世代交好,尤其是这一代,两家的当家人自幼一同长大,在同一个私塾读书,同一年中榜入朝做官,一同上过战场,无数次从死人堆里互相搀扶着走出,他们二人情同手足,胜似知音。后来,他们两人都娶妻生子。其中一人,四个孩子中只有一女儿,故而对她最是疼爱。另一人极其喜爱自己的长子,于是他们二人给这两个孩子订了娃娃亲,那个小男孩儿比女孩儿年长四岁,于是小女孩儿自打懂事了之后日日都跟在小男孩儿身后,他做什么她便也做什么。小男孩儿也不恼,反而不厌其烦地教小女孩儿读书,写字,背诗,世人见了,都说他们二人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两家人都很开心。”
“后来,小女孩儿的爹被人诬陷,一家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可是,小男孩儿的爹却出人意料地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小女孩儿的爹派人来求他为自己伸冤,他却大门紧闭,不予理睬。后来这一幕被有心人看到,上报给了皇帝,添油加醋地说这是小女孩儿的爹不服皇上的决断,企图笼络人心为自己开罪,于是龙颜大怒,直接下旨诛尽那逆臣贼子九族,杀无赦。还下旨丰厚地赏赐了小男孩儿的爹,说他不为人所动,忠于皇族,令上十分欣慰。这道夺命令来的太突然,小女孩儿一家还未能够想到法子将孩子转移,公公就领着皇帝的亲兵登了府。一个时辰之内,府中上上下下六十几人全被乱刀砍死,小女孩儿也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一个蒙面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身旁,捂住了她的嘴,趁那些亲兵转过身去看其他人是否都死了的时候,带着她一跃而去。”
“她带着小女孩儿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上,这才发现自己原不用捂住她的嘴,因为小女孩儿已经晕死过去,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处流了下来。蒙面女子花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才使得小女孩儿能重见天日。其实人早在第十八天时就从鬼门关彻底拉回来了,但是小女孩儿的身上却留下了无数道丑陋的伤疤,脸上那一处尤其瘆人,而且身体也格外虚弱。女子想着,不如就给她做个人皮面具,好生养着就行了。可是她没料到,小女孩儿一下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请求她教会自己武功。她不想一辈子带着人皮面具,她也不想一辈子做一个苟且偷生的大小姐。她要报仇雪恨,因为所有亲人的惨状每晚都会在她的梦里出现,一次次,一遍遍让她在梦中惊醒。”
“女子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她先是经受了换皮之苦,每日都要换去好几池血水,刺鼻的血腥味笼罩在屋内久久不能散去,蒙面女子再将十种最烈性的毒草的毒液提炼,融入人血,注入她的体内。最后由女子用真气输入她的体内,硬是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每次下来,她的汗水都能将衣裳打湿的能拧出水来。于是,当她再踏出那间见证了她蜕变的屋子时,她的面貌已经恢复如初,细腻无痕,只是心智再不是几个月前那个幼稚天真的小孩儿。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个救她一命的女子,是他们国中武功最为高强的宗师。她问女子为什么救她,女子不说,但只是倾囊相授,还不断地将自己的真气渡给女孩儿。有女子的相助,再加上女孩儿天资聪慧,四年后她跃身成为女子手下的头号杀手,还凭着自己的炼毒之术和极为狠辣的杀伐手段名动天下,一度能与她的师父相提并论。”
“后来的后来,”陈瑶慢慢转过身,微微眯着眼看着身后的陈绥安,一抹煞气若隐若现,“她就站在了你的面前。”
陈绥安面色煞白的望着眼前这个格外陌生的女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安慰?是同情?不,他明白,这些在陈瑶的心里只是施舍的怜悯,她不要,也不屑。陈瑶的话映证了他的猜测,可事实却远比他想象的血腥,残酷,令人震惊。
她,原来就是七年前惨遭灭族的司马氏的遗孤,大将司马如之女,司马玉。
谁曾能想到,当年那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一颗小明珠在彻底被人抛至谷底,粉身碎骨后,竟摇身一变,成了暗卫府的统领,北齐的第一杀手,成为大宗师指日可待。
又有谁能想到,她死而复生的背后,又经历了多少噬骨之痛。
他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
陈瑶看着陈绥安惨白的脸色,心中明白他此刻的所思所想。
是震惊,也是惘然。
可是她偏偏最不喜看到这个表情。
她的眼里是极力抑制的,偏执的疯狂。
杀戮,鲜血,炼毒,复仇,无穷无尽,无底无渊。
她想这样吗?她不想。如果可以,她愿意以现在所有的一切,换回原来的生活,换回她的三个哥哥,换回她的爹娘,她的童年,还有...她的小容华。她恨容华吗?就如她今日在茶馆里所言,她不恨。他当时又有多大?又能做什么呢?只是,她没办法不恨,因为司马氏一族两百多条人命,那一场飞来横祸,那一次次的闭门不见,见死不救,让她无法对宸王府释怀。若是当年的宸王肯出手相救,也许结局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再不济就是司马如锒铛入狱,却也可保全一族性命。可是一切都注定无法重来。父债子偿虽然荒谬,可也是实属无奈。如果她选择了放下,那么谁来偿还那两百多条冤魂?谁来为司马如洗清罪名?又有谁来补偿她孤寂,怨恨,满身伤痕却一次次咬牙站起,拼死一战的日日夜夜?
无人可偿,无人可懂,无人可代。
一番血气上涌后,陈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这种心情,这七年中她独自经历过无数次,这还是头一次同除玉夫人以外的人表露出来。
她不是一时冲动,反之,她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陈绥安待她的好,是真心实意的,她感受得到,况且他还是个极其敏锐的人,早就察觉了其中的不对劲。与其竭力掩盖,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因为她知道,他断然是不会说出去的。迟早都要知道的事情倒不如她亲口告诉他,省得他从犄角旮旯里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些七零八落的往事,白费功夫。
还有一个原因,让她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做出这个决定。
她不露声色地用余光扫向回廊尽头的一个隐蔽的转角处,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果然发觉了么?
陈瑶苦涩地低头一笑。
当陈绥安刚走过来时,她凭着杀手过人的警惕性,将那个看似错觉的黑影收入眼底。
直觉告诉她,这是容华派来的人。
虽然陈瑶并不能明确说出容华是怎么猜出自己的身份的,但她知道,今日的交谈,已足够勾起容华的怀疑。既然他都派人冒险潜入陈府窥听,那陈瑶也不会让那人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地回去交差。既然要下料,那不如干脆来一记猛料。
陈瑶冷冷地一勾唇,眼里有如冬风般凛冽的寒意。
容华,我很期待,你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