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际的第一缕光线垂落人世。柔嫩的草叶上细密密的露水随着叶脉汇集,压弯叶尖,渗入大地。鸟兽惊动,喧嚣四起。
阳光总比火焰来的更好,男子站起身,望着山洞外明媚的阳光这样想着。火焰焚烧事物会发散发出独特的味道,他还是不大喜欢。
一声娇嫩的轻吟遮盖了清晨的喧嚣。少年回身望着缩在角落里的少女,呆呆滞立。他轻轻攒起衣袖里的手掌。多年以后当西方教廷的年轻神明第一次行走人间时,也看到了今天他眼睛里所看见的——风尘笼罩下却依旧洁净的女孩,澄澈的眼睛要比天空星辰更加璀璨,身体复苏时脸颊浮现的潮红像是蕴养多年的陈酒让所有人沉醉。
她洁白而温柔地倚在那里,好像本就该包揽了全天下所有的疼爱。
四目相对,她轻柔,他低沉。
“你的名字?”她脑袋不会有问题,身体的创伤也并不影响对于昨天的记忆,这是他们昨夜最后的对话,也该是今早最初的对话,只是发问和作答的角色互换。
“夜七。你可以叫我七大夫,我是先生的学生。位列七。”世人皆知一百多年前西方教廷攻入东方世界,大陆危难之际有真人行走人间,传经,授道,解疑惑,平难苦。
一身浩然气,一气平山海。
世人不知真人名号,只知姓夜,便尊称夜先生。先生喜观星,祁连山地处天北际,气候多变,夜夜可观最亮的星云瀚海,东方神皇便将此地作为礼物奉赠。
所以在人间书院有很多先生,但只有一个人可以在祁连山叫做先生。先生云游天下,授道三千万,门下真传七人,有三人行走天下隐姓埋名。有四人坐山传道。面前这位就是先生门下从未露面的第七子弟,夜七。
“你好像有病。”这不是责骂,而是轻柔的关怀。她有病,很严重的病,所以她对疾病有敏锐的直觉,她知道面前这名男子身上埋藏的痛苦。她受恩于他,觉得两人足以结交为友,于是发出她的关怀,只是不大会说话。
男子又回身看着光明,没有回答。轻轻吐息,一道道清流从山林传来滋润着他的身体。
“我要走了。”他走的很干脆,话音刚落人便消失无踪,好像从未来过。
“记住我的名字。”空旷的山林里留下一道少女低低的呢喃。
日子降临时跟来了一场雨水,细细柔柔,泥土的芬芳混着鸟兽草叶身上的自然香味构筑春的生命根基。
一道黑色的身影在草木之上不断律动,衣衫猎猎作响,奔着山脉深处最高的山峰而去。
一股浓郁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男子抬头仰望,山峰之上燃起了狼烟。人潮涌动的喧嚣扰乱了山林的宁静。他面色微微苍白,提了一口气直冲而上。
无数道剑影划破天空,折断了几枝梨树,搅乱了云流,扎进夜府的心脏里。
无数铁甲将士破府而入,毁了先生养的君子兰,毁了三大夫爱的梨花树,留下了大火,和一道道绽放的血花。
男子踏入府中,脚步微错,定下身子。血液流动着,顺着地板的纹路一道道流到他的跟前。他看到断裂的梨树下半跪着的女子。长发柔柔垂下,明黄色的衣衫被血迹吞没,一柄巨戟从她胸前贯穿,定死在那颗树下,那棵满含花蕾的梨树也随之倒在她的面前。一朵朵绽放开的洁白花朵飘落在她的身上,落在森森寒芒的戟尖分裂两半溶于血水。
他看到破碎的楼阁燃起熊熊大火,一具具尸体,或年老或青涩,横陈倒在火海里一点点化作灰烬。夜府里留有服侍的人,大多受过先生恩惠或是弟子大夫的教导,有的自发入山甘作奴仆,有的无家可归被收留下成为这里的一份子。大多都是普通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黑暗充斥了他的心脏,猩红的戾气弥漫开来。他的眸子变得极深邃的黑。
“将军,这里来了一个人。”
“不留活口。”
于是无数刀光剑影向着男子杀来。他望着还相距遥远的一片兵甲寒光,怡然自立。他没有逃,反而伸出了手,虚虚一抬,一道巨大的黑芒从夜府深处的一座楼阁里破开飞出,直到男子身前。那是一把巨剑,宽阔,漆黑,有一道道纹路在其上流转绽放红光。他握住了这把剑,飞身而上。
“虽千万人,吾往矣。”
剑光交错,无数黑芒在天地间涌动。一股大风掠起满天洁白的梨花,血液沾染而上,吞没了纯洁的白霞。
他不会杀人,但他有剑,剑会就够了。
一道黑色的光影穿透人流,血液喷涌,一路直上山巅。
“什么是年轻。”
“不知道,不过我想我不年轻了。”
这里是这片大陆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能看到最浩瀚最明亮的星辰,自然能看到最大最强烈的太阳。朝阳落在山上,云朵染上金色辉煌环绕着山峦。
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人站在山上,伸手搅动着云朵,像是逗弄一只小猫。在他身后站着一名华服男子,灿金色的长衫席地,一道道龙纹在阳光的照耀下好像鲜活起来欲要腾飞一般生动。两人一如既往地叙旧聊天,就和从前一样。东方神皇和夜先生是同辈人,是最好的朋友,两人一起游历过山河,是最亲密的搭档。这是很少人知道的事。
“我们还是朋友吗。”东方神皇背负双手,望着前方搅动云彩的那个好像永远快乐的男人,威严紧绷的面部微微松弛下来。
“是,一直是,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白衣男子回身对他微笑。他的眼睛不像多年之前一样明亮,浑浊而密布血丝,如他所说他不年轻了,但依旧温柔和蔼。
“只要你还活着,她就不会是我的。你该知道的,我很爱她,很爱。”
“而且,我也不年轻了。”
“这也是她的决定,是吗。”
“算是吧。”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毕竟西方那个神明还没有死。”
“夜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东方神皇轻轻抬起手,一抹灿烂的光明绽放开来。
“恩,你也是。不过下次,别遇见了,太一。”
这一天是在百年后,大陆上光明最灿烂的一天。
山脚下,持剑的黑衣男子依旧在杀戮。他倚着剑疲惫地躬起身子,人太多了,他真的很累。远处的众人见他似是力竭,虎视眈眈的慢慢靠近。
男子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剑了,不过剑身却越来越明亮,一缕缕漆黑的气息好像要吞没了他。他又听到多年前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住在他心底里的恶魔的声音。
“放了我吧,我来,让我来杀人,就像一个诗人一样,来了灵感就必须要去吟唱。”
一道极浓郁的光明将他包裹,随后化作一道流光离开这座山脉,向远方划去。
他知道这股气息是谁。所以放下了手中的剑,安静的闭上眼睛,任由光明在他身体里流动,带着他远走。就像他们第一次遇见一样。
“你输了吗。”
“这一次我不想赢了。”
“你说过你是无敌的,不会死的。你不会死吧。”
“这次是她的意思。”
“他们都是无趣的人。你也是。做着一些很麻烦的事。”
“其实人间见到的太阳离我们很遥远,它要渡过永恒的时间长河才能照耀到人间,它一直很累,但一直都在。”
“我听不懂,也不想懂。”
“一切都会有走到头的时候,痛苦和悲伤是,光明和辉煌也是,但有些东西会一直在。如果有一天光明陨落了,该怎么办。”
“你知道我不喜欢火。”
“那就麻烦你成为新的光明——就算真的很麻烦。”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因为我曾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