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烟雨纷纷。
京城的这场雨并不大,只是细而密,就像是蓬勃的雾气一般,洋洋洒洒飘在空气里,即使打着伞它也能前赴后继附得你满身满脸,着实让人恶心的不行。
倒是名副其实的烟雨。
在这团湿漉漉粘稠稠的雨气中,一名头发斐白的布衣老者抱着一个红色包袱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将军府门前,在那两只雄壮威严的大石狮子间轻轻扣响了将军府的大门。
楚义云向来不准许任何人进他的书房的。
此时他正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走到那齐齐整整的书架前,将立在那处毫不起眼的青蓝色花瓶缓缓向右扭了三圈,随后又向左转了两圈。
“咔咔咔。”
伴随着那沉闷声音的响起,原本紧密严实的墙砖慢慢凸出,缓缓向前而动。
他伸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个细长形状的木头盒子,盒子外雕着一只长长的蛇,寥寥几笔,雕工简单却处处透露着不凡,将蛇的灵动缠绵表现得淋漓尽致。
整个盒子的颜色暗沉,但却能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其价值不菲。
云海楠木,万金难觅。
想必里面的东西应当也是异常珍贵了吧。
楚义云爱惜地抚着盖子上的花纹,继而轻轻往下一压,再向后一拨,露出了里面的一卷卷轴。
他将卷轴取出,解了上面固定的丝带,小心翼翼地平铺在了早已腾空的桌面上。
画上是一个有着云容月貌的女子,着一身红衣,明媚又灿烂,正赤足坐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露出的两只光洁的小脚,脚踝处各挂着一只银白色脚环。
那脚环乍一看并无特殊,细看之下却古怪的很,环为蛟龙,首尾相连,龙鳞栩栩如生,片片沟壑,而那脚环上的铃铛则是火焰一般的形状,与她额中印记一般无二。
她生的极美,一双眸子笑吟吟的,让人看一次就再也忘不掉。
说起来最后一次相见也是在五十多年前了,楚义云有些黯然地想。
倘若此生若是有缘再见,她想必也是与这画像别无二致,依旧是万千的风华,不受这催人的岁月半点影响。
只是不知,这一生是否还会再有缘呢?
他轻轻摩挲着画像上的女子的脸,像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他低低叹道:“是因为我当年不辞而别吗?所以你一直不肯再见我?”
那画上的女子并未答他,只是一如既往巧笑嫣然地望着他。
他自言自语地接着道:“皇上突然派我出征,事况紧急,未曾来得及与你道别,这你就生气了吗?”
那画上的女子依旧未动,毕竟只是一幅画,怎能听进他的话半分呢?
楚义云沉沉叹了口气:“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已经不如五十年前那少年的嗓音般稚嫩,透漏着一股带着年龄经历世事的沧桑感:“说起来你连名字都未曾对我说过,也未曾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寻你。”
顿了顿,他道:“倒是好狠心。”
他记得那时,每次他去找她,一进山林,远远的便能听到她足上银铃脆生生的声响,他只需寻着那声音而去,总能顺利地找到她。
每次去,他总会给她带些好玩的,好吃的,她照单全收毫不客气,渐渐的嘴也养刁了,开始对他提要求,下次要吃悦乐楼的脆皮鸭,八宝丸子翡翠虾,西祥和的桂花糕,板栗酥,还要市面上才子佳人故事的续集。
她有时坐在树枝上,有时是岩石上,晃着一双光溜溜白净净的小脚,引得足玲叮玲直响。
她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着话本,时不时笑两声,歪过脑袋对一旁的他评价两句:“你瞧这个傻子,竟然为了一个穷书生连千金小姐都不做了。后面书生高中状元,小姐家落魄,书生不计前嫌跟小姐依旧在一起幸福生活?逗谁呢?这些故事真没劲,太假了。”
说着就把书籍扔一边,但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捡回来。
毕竟打发打发日子也好。
才子佳人的故事如何他不知道,但楚义云却觉得那一段日子却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在斑斑驳驳的树木阴影中,他迎着光坐在她的身边,偶尔微风拂过,花草微动,河水波光粼粼泛着银白色的光,他的眼里满满都是她那张娇俏可人的脸。
他那时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呆在她身边,倒也不错。
再后来他不辞而别,奔赴前线,金戈铁马,为国而战。
可是在那之后他就算是彻底失去了她的消息了。
即使后来他每年再去那片山林,那银铃声他便再也没听到过了。
那河那树那花那草,皆是一如既往,但总归少了最主要的那个人。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管家的声音:“老爷,有名老者求见。”
楚义云蓦地被人打搅,有些不快:“不是说了我在书房的时候不要让人打搅。”
说完他猛然想起来管家也不是不分场合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走向门外,对鞠在一旁已经白发苍苍的老管家沉声道:“是谁?”
管家在将军府伺候多年,怎么会不明白将军的禁忌,只是这次来人似乎有些神秘,他不敢压着不报。
老管家老老实实禀道:“是一名老者,他说送来了您故人的消息。”
老管家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将军的故人?他知道没有什么人能够称得上将军的故人的,如果真要算起来,这么多年,也就宫里的那位了。
可他知道这位故人绝不会是她。
老管家很老了,可以说是看着将军长大的,他记得有一次,那还是将军少年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迷上了道法,一心想要拜师学艺降妖除魔为民除害。
在老将军的反对下,带着一把桃木剑独身一人就跑去了深山说要斩妖除魔。
那山林凶兽遍地,传说里面有大妖坐镇,进山便是冒犯,那些进山的人的结局往往都是九死一生。
楚义云少年气盛留了一封信,连半吊子道法都没有,凭着一股子冲动就那样一个人大剌剌跑进去了。
老将军得知此事已经是三天后了,怒火攻心,气急败坏地亲自带人去了那深山。
然而还未走到山林入口处,就看见他已经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了。
是真的安然无恙。
连衣服都未有半片褶皱。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任凭别人怎么问,楚义云都说他什么都没遇到,觉得无趣就回来了。
但谁都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你又不是呆一会儿,你是呆了三天啊!哪怕是依树而眠,也不可能衣角都不皱一点吧?
但他不肯说,那遇到什么其他人也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从那出来后楚义云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怎么样呢?
说不清是好是坏,就是明显感觉与过去不同了。
依旧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却不再忤逆老将军所言,开始规规矩矩读书习字研究兵法,再也不提想要拜师学艺斩妖除魔为民除害了。
只是隔三差五都会再去一趟深山。
老将军曾派人偷偷跟随其后,只是一进深山便会跟丢了他,他们在山林中寻找,后来发现每次都在一个地方转圈,根本入不了深山半分。
再后来,战火纷起,老将军出征。
次年,老将军殁。
楚义云代父出征,一去便是十三年。
老管家是知道的,回来这么多年,他每年都会去那深山的,哪怕是当初娶了夫人那年,他也是没有断过。
那里面他定是遇到了什么人。
一个对他而言,应当是很重要的人。
老管家没有再想下去,默默等候在一旁。
故人?
楚义云倒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故人,第一个脑海里想到的便是那张婉转动人的脸。
他摇了摇头,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还是自欺欺人地抱着一丝侥幸。
他的年纪大了,一点点希望都不愿意错过了。
楚义云回到案桌前,将画仔仔细细又收起来,老管家恭敬地守在门外,一步也未踏入半分,待书房门再次打开,楚义云这才同管家一起去了前厅。
前厅里,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包裹正在饮茶。
那老人胡子头发全白了,完全看不出年龄,一张脸却是精神奕奕的,身上也是最普通的装束。
楚义云一进门便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自己先前并未见过他。
老者笑眯眯的,大大方方由着他看。
“不知老先生找我何事?”
老者笑而不语,环顾了一下四周,楚义云立马领会,看了管家一眼,管家随即将前厅的下人都带下去了。
楚义云也算是过了大半辈子,自然有两分看人的本事,他眼下就看出这位老者一举一动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虽然看上去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但是他的气度,却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即使面对他这个驰骋沙场身居高位满身煞气的大将军,也并没有露出一丝恭敬与怯意。
老者对楚义云以礼相待的态度似乎非常满意,也不卖关子,将手上的包裹递给他,抚着长长的发白了的胡须,对楚义云笑呵呵道:“不是让你管家说了,给你带了你故人的消息。”
楚义云一怔愣,在老者的示意下抬手将怀里这个裹得紧紧的包袱一角掀开,这才发现怀里这个红包袱这哪里是什么包袱,这分明是个裹着小小的婴儿的襁褓!
“这是?”楚义云不明所以。
老者依旧是笑眯眯的,对楚义云徐徐道:“你找了她那么久,现在我将她交给你,你们有缘,这是你的因果。”
楚义云惊讶地看着怀里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的婴儿。
是他想的那样吗?
楚义云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老者道:“她……她是……”
老者点头:“是她。”
“那她怎么……”
怎么变成了这样?
老者高深莫测地叹了口气:“这是她的因果。”
顿了顿,又道:“她现在只是一介凡人,我将她交给你,是因为你们有缘。”
老者看向他怀中似乎熟睡的婴孩,无奈地笑了笑,他是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睡着的。
老者看着婴孩缓缓而言,却是说给那婴孩听的:“她身有灵根,是块修炼的好材料,只是她不承我情,你日后要多开导开导她,待她十五岁的时候让她去凌云山,妖做不成,试试修道也未尝不可。”
楚义云心下一惊,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人?
楚义云暗暗猜测眼前人的身份,恭恭敬敬对他一拜,又怕自己猜错了,郑重道:“多谢前辈。”
待他抬起头的时候,那名老者已经不见了。
楚义云看着怀里的婴儿,眉头蹙起。
正在这时,小婴儿却赫然睁开了眼,那眼神清明透亮,哪里有半点昏睡痕迹。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被岁月洗礼过的脸,眼神锐利,完全不像个孩童的眸子。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晰:“小道士,你怎么变得这样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