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合唱团下课最后的仪式是集体吃三明治和矿泉水,徐老师不允许我们吃肯德基汉堡,油炸和辛辣都伤害嗓子。
我迅速吃完,背上书包撇开刘昊燃的追赶,坐电梯下楼。
在弄堂口附近,我路过纪兰亭家的集美裁缝店。纪兰亭爸妈是江苏泰州人,之前在董家渡布料市场里替老板做裁缝,那里拆掉后,就搬到陆家浜路的纺织品市场开门店,但是那里的人流量比董家渡小多了,加之店租上涨,他们就搬到长乐路来开店。一是订做时装礼服,同时也做一些拷边缝补的活计。纪兰亭的爸爸特别手巧,有一些国际时装展上刚刚出来的大牌新款,只要你能拿出照片,他都可以帮你做出一件一摸一样的衣服。像是子女结婚或亲戚大寿,都是老亲眷老朋友见面的时候,阿姨太太们都要穿得光鲜时髦才算拿得出手,隔三岔五来都要这里订做件礼服或旗袍,所以此地是阿姨们的时装中心、风水宝地,也是我们弄堂的八卦集散地。我看纪兰亭也经常被她爸吆喝着到家里取布料拿成衣忙个不停。估摸着他们家虽然是外来打工,却比我家要有钱。
我路过的时候,看到她家“集美服装店”的灯箱招牌没亮。我双脚划地,自行车溜到店门口,空调外机呼呼地响着,店门的玻璃却碎了一大块,纪兰亭的爸爸在缝纫机上坐着抽烟,碎掉玻璃的门框正好框住他的背影。纪兰亭的妈妈在几件旗袍的后面嚷嚷着。
“你不让她去学本事,弄到自己身边来,你有空管她吗?”
“你不喜欢她,喜欢二子,你以为她自己没数啊,她恨你恨死了。”
“要不你就给她在老家介绍对象,要不就让她出去学本事——”
“你算什么老子,哪有老子这么狠的,拿把剪刀往她身上扔——”
“你杀千刀啊——”她妈妈在旗袍后面哭着。
我看不到他们的脸,只看到日光灯下旗袍和香烟之间的对话。烟一缕一缕地冒着,旗袍前前后后地摇摆着。纪兰亭的事应该被“好心”的阿姨们抖露给她爸妈了,估计连我一起也算上了。我蹬上自行车准备走。纪兰亭的爸爸转头从门框里扔烟蒂出来,看到我。
“钟瑞——”
我只好打了一个招呼。
纪兰亭爸爸转身从门框里看着我,旗袍后面纪兰亭的妈妈露出脸来。
纪兰亭爸爸:“纪兰亭不学好,把你带坏,你不要跟她一起。”
我话被堵在喉咙口:“没有——”
纪兰亭爸爸:“对不起——”
我没有回答,骑着车转弯进了弄堂。人渣。
上楼,纪兰亭家的门锁着,我敲门,没人答应;我耳朵贴在油腻腻的门上,听不到她在里面的动静。我踢门,喊她,都是徒劳。
继而,我看到我爸爸的头颅带着身子在楼梯下浮现,听到他蹬蹬蹬的踩楼梯的重音,我感觉他的心情糟糕,为了少惹他生气,我回到自己的家里。
之后,我就没听到纪兰亭家有人进出。
半夜里我睡不着,想起夜去厕所,出门的时候我轻手轻脚,经过外公床边的时候,我看到他竟然睁大着眼睛看着我。我没有理睬他,轻轻走过我爸妈的双人床,关上门。我不想说我家有多拥挤,但自从肾衰竭的外公因为无人照顾搬来之后,家里已经没有一块多余的地方了。我们四个人挤在一个巴掌大的小房子里,只能彼此嫌弃彼此忍受。妈妈常偷偷劝我,说外公的病已经入膏肓了,再忍一段时间就会过去了。我说你怎么这么残忍,但不免自己也残忍地希望外公走掉腾出点空间。
我假装上厕所,是因为我听到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停在我家门口,一种塑料拖鞋底叩击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转了几个来回,停在我家门口,那脚步声只有纪兰亭可以。
我出门来,轻轻带上门,没有看到纪兰亭。楼道里安静得出奇,之前的脚步声已经变成了水蒸气凝结在天花板上,滴在我脖子上。被踩得发白的楼梯通向楼下黑暗的出口,百搭蹲在楼梯尽头看我,除了它喵了一下,其余再也没有声响。
我看了看脚下,踩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憶江南纹身工作室”。
纪兰亭消失了。
这几天来,她就像在我跟前吹了一个的泡,越吹越大,在快要炸裂之前,她坐进去,这个泡泡裹着她一起消失了。虽说不知所踪,但我感觉这个泡泡沾在了哪个屋檐下的蜘蛛网上,正绝望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