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若烟渺,一粒沙,一粒尘,日积月累也会落入泥土中,以虫兽作伴,以鸟鸣作乐,以山川为家,粒粒尘埃化作一摊摊泥土,以自身为奉献,结成生灵,长在世间,只是十年时间太长,它竟会毫不留情地抹掉一个人,以往身上所有的痕迹,就像世上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一般。
时间是一味毒药,越长越久,毒性就越大,直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青山仍在,绿水长流,只是人变了许多,坐镇于极西封印之处的幻世,依旧像一扇闭得极紧的大门,抵住了妖界内妖物日夜的攻击,将它们与安宁的人界永远隔开,幻世的功绩,千百年来为人所敬仰,只是十几年前,封印短暂打开,放出了无数恶灵精怪,它们流窜到青州各处,危害一方,于是,青州大地上新一轮的斩妖浪潮兴起。
幻世山依旧安宁祥和,灵雾缭绕,幻如一方仙境,求仙问道之人不在少数,只不过绝大多数都被挡在了那高不可攀的青云阶梯上,穿过诸念门,三座仙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山顶还有未化完的皑皑白雪,红檀木廊道嵌在山间,一条条晶莹的瀑布从峰顶尽数倾泻而下,白练翻飞,古朴悠远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七层巍巍大殿矗立在汉白石广场上,檐角下六角青铜古铃摇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切都没有变,亦如当年的那般。
初春的宫铃峰甚是寒俏,凉气逼人,满山遍野的红色雪樱花吸足了众弟子的眼球,片片血红色的雪樱花瓣随风飞扬着,翻动起的波浪像极了海上的浪花,初雪未完全消融,雪樱花的冷香浓郁十分,直教人神情气爽,只不过,没有宫铃上卿的准许,其余两峰弟子是不敢轻易踏入这里的。
还是那方小小的台阁,离地也不过几尺而已,但论起赏景,这台阁无疑是最好的地方了,转眼四周都是雪樱花,一眼竟望不到头。
素白纤手轻轻地拨弄着地上的一张古琴,琴声忽而哀怨,忽而雅幽,忽而又旷远十分,听者都在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曲子来,没有人知道这曲子来自哪里,只是,宫铃上卿偏爱这一首,日日都要弹上几遍。
“世上都道:修行之人本应清心寡欲,忘却凡尘,正因妖魔四起,修行之人方才掉入红尘之中,为世事所羁绊,如今,这青州已然成了乱世,你贵为一峰上卿不谙世事,却整日躲在这里赏花抚琴,不知花木上卿英魂仍在?”藏青袍的道人淡淡背手说到,他身形挺拔,颇有大家的风范,只是此时眉头紧皱着,眉间有股凝重之感。
那抚琴的女子双手轻轻地压住了琴弦,停了此曲,微微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雪樱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记得,你说过你一句话,你说,我这宫铃峰早晚有一日会被这雪樱花占了,如今,我便如你所愿了,如今的宫铃峰,再也寻不出比它们更红的花来。”
“红是红,不过太惹人眼了,终究没有好下场!”男子叹了一句,转而又说道“你当真不肯下山,你这般,可对得起你师父花木上卿?”
“你大可不必使出这种伎俩,我是不会下山的,师父在天有灵,我霁月问心无愧!”女子拾起一片雪樱花瓣,放在手心间,细细地瞧着,眸中多了许多宠溺。
“那你就要置这天下苍生于不顾吗?那千千万万的百姓怎么办?十年来,你可曾做过一件有功于幻世,有功于天下的事来?”藏青袍男子一拂衣袖,呵斥道。
“天下苍生?”霁月苦笑着,又说道“天下苍生还不是你这幻世掌门,将他人玩弄股掌的借口,我为天下苍生着想,可它未曾为我着想过,你为天下苍生着想,要的不就是悠悠众口吗?”
“你这话何意?还在怨我?”
“你贵为一派掌门,我只不过是一峰小小的上卿,哪敢哪敢?”霁月默然。
原以为自己呆在这宫铃峰上,永不下山,就可安安静静地了却残生,一生无慰,可即使这般,也不太好实现。
“他一生罪孽太重,非杀不可,处在那般境地,你让我一派掌门如何取舍?”
“所以你为了天下悠悠众口,舍了他,舍了我唯一的小弟?”霁月转过身子来,质问着风剑寂,她恨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当年竟那般愚笨,竟信了他的鬼话,去蜀山取那根本就不存在的混沌土。
“他弑师叛道,戮杀同道,……件件都罪不可恕,众目睽睽之下,你让我如何保全他的性命?”风剑寂义正言辞地说道。
“古师叔遗训在上,试问,谁敢不从?他是古师叔最宠爱的弟子,古师叔到死都要保全他的性命,这又有何难?而你呢?你做了些什么,公然违背师叔遗训,将他置于死地,未保完全一失,你竟用计将我与长灵,温阳三人调离幻世,掩人耳目的竟是去取那根本就不存在的混沌土,我真后悔又信了你的鬼话,竟让我小弟一人留在这里,你欠他的,总有一天会还的!”霁月早已失态,指着风剑寂低吼道,若不是他,自己能救下云子羽的。
风剑寂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有想到的是,霁月竟会如此失态,更没想到的是她会对一个小小的弟子,如此呵护备怀。
“我为天下着想,为芸芸苍生着想,又有什么错?他竟结识妖琉璃那般妖人,险些还我们幻世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如今,青州之上作乱的妖物全由他一人所放,我怎么容他?”
“你说的话,我能信的有几分?一次又一次,你骗我的还不够吗?”霁月起身,退了半步,他竟可以为了摆脱罪名,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他人身上,现在死无对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一心为了幻世,为了天下,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霁月,你当真狠心!”风剑寂上前一步,抓住了霁月,他一次次地试图挽回,可一次次带来的是更大的绝望。
霁月厌恶般地甩开了风剑寂,“我狠心,风剑寂,真佩服你能说出口,那你呢?是谁不择手段地爬上了这个位置?又是谁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贵为掌门的你,是否还记得当年惨死的冤魂?”霁月狠狠地瞥了风剑寂一眼后,转过了身子,瞧着面前的雪樱林,这些事,一直尘封在她心里,她也庆幸当年没有执迷不悟,她庆幸当年自己足够果敢,及时放了手。
风剑寂站在原地,脸色愈发凶狠,右手之上,金色长剑已经祭了出来,这个秘密,不能让世人知晓,这也是他留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把柄,只要这个把柄不在了,那么幻世掌门就将永远是他的。
手中紧握长剑,风剑寂抿紧了嘴唇,将长剑对准了霁月的背心,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霁月才是自己最大的威胁,虽自己有情,但她无义,留着她又有何用?几百年了,她都没有原谅自己,或许永远也得不到原谅了。
“权力在你眼里,比什么都重要,以前是,现在也是,怪不得你注定是孤家寡人,你要你的权力,我要我的平静,几百年前的事,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掌门依旧是你的,这个秘密会随着时间而消逝,再不会有人知晓!”霁月轻声叹道,似乎在可怜风剑寂。
听到这,风剑寂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手中的金色长剑也悄无声息地化作金色烟尘,随风没入了雪樱林中,再寻不见半点踪影,台阁上又归于平静。
“如今,青州纷乱已起,我虽是一峰上卿,但我只想待在这里,此生再不会踏下宫铃一步,为了苍生,我已经派了座下弟子前往栖霞山,红恒宽为人狡诈,还请掌门不要掉以轻心……”
“你派人调查他?”风剑寂一语点破,正中目的。
“当年,我虽不在场,但场上情况也知晓一二,小弟毁他红叶谷,掌门可曾想过为什么?”霁月自始至终都不相信,云子羽会没有任何理由就毁了红叶谷,这其中的猫腻大有来头。
“那人与居渊乃生死之交,你这么做,可曾问过居渊的注主意?”
“你杀云子羽时,何曾问过我的主意?”霁月反问道。
风剑寂一时哑言,良久,叹了一句“你好自为之!”说完便消失在了台阁之上。
微风乍起,霁月缓缓地回过头来,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泪珠,“当真要杀了我吗?”
琴声再次响起,霁月眸中迷茫十分,面前的雪樱花依旧开的那么盛,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