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担心的问题最后还是出现了，众人的话题越来越少，到了后来只能靠纸牌游戏消磨时间。那样简单无趣的活动，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解决。
为了在进入焦土区之前最后进行一轮物资补给，他们离开了铁路，准备开进一个乡村小镇。这里有大片的规划有序的农田，虽然现在已经荒废，但至少说明附近的仓库里可能还有粮食。只要有水源和木柴，他们就能生火煮饭。
麻烦在于，前方的道路设有哨卡，并且有人在其中警戒着外界，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按照正常的思维，他们要么上前交涉要么立即撤离，可问题在于伯没法确认对方的意图，哨兵手里是有枪的，如果这时贸然逃离很可能会激起他们的敌意。而对于车上的“怪物”们来说，与人类进行交涉不现实且危险。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没有畏缩在地下，而是张扬地在地表活动，这意味着他们所属的势力十分强大。
“撤吧！”伯最后还是狠下心，让教徒调转车头。
乡间的水泥路并不宽敞，只有两个车道，但因为这里比较偏僻没有受到轰炸的洗礼，路况甚至比城市还好。
教徒将方向盘打死，再倒一把就能掉头离开了。
就在这时，从他们来时的路口飞速开来了两辆轿车，它们横停在路中间，封死了众人的去路。
车上走下来六位荷枪实弹的穿着制服的警员，他们将白厢车团团围住，确保车上的人没法从任何一扇门逃走。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来？到哪去？目的是什么？是否携带武器？”
简单而有力的问题，从站在驾驶座窗口的警员的口中问了出来。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他们根本没有选择不配合的权利，伯跟亚穿着的是没有帽子的长袖，他们的白发显然已经引起了警员的注意。从本质上来说，伯对这些代表着过去世界正义与秩序的人是有好感的，他们从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逃出来后第一时间得到的就是警员的帮助。可是现在他不敢擅下定论，灾后的秩序与规则都成为了只在小范围内生效的东西，无论什么人在面临生存问题时都会产生动摇。
他们不能说谎自称难民，那样不但会引起怀疑，更将直接导致他们永远无法从这个地方离开。遇到安全定居点仍旧坚持离开的难民是不存在的。可是，直白地说明他们的意图又如何呢？是否能让对方相信只是一回事，要是他们深究起来自己这边将没法继续解释，毕竟最核心的情报是不能够泄露的。人类没法理解怪物在做的事。
“从东边来到西南去，目的是研究消灭元蜮的方法。有武器，我们得自保。”伯在脑中过了一遍这样的答复后，将它说出了口。伯避免回答关于他们身份的问题，而警员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自然最好。现在最佳的发展是这里的人主动释放他们，如果警员坚持把他们送进哨卡之内，事情就可能会有变数了。
显然，车上的乘员构成影响了伯的回答的可信度，探索废墟这种高危的活动不应该带上亚那样的孩子。此外，消灭元蜮根本不可能是在过去的遗迹里翻翻垃圾就能做到的事。
伯避开身份问题以及对目的的解释中产生的不合理让警员眯起了眼睛。
“我们不能放任目的不明的外来者在周围游荡。”说完这句话后，警员用手向哨卡比了个手势，朝同僚点了点头，便回到各自的车上，意图将伯他们“护送”进驻地。
这时候违抗代价很大，但一旦进了那个哨卡，能否出来将成为问题。
伯无声地用眼神向其他人征询意见，教徒没有反应，博士则以非常细微的幅度摇了摇头。
“他们不敢动我们。”等到那些警员发动车子后，博士说。
教徒重新调转车头，面向哨卡缓缓驶去。
“我们只有四个人，但却敢在这种时候开车，我们用他们不知道的方法避开了元蜮，而且…”博士顿了一下，从后视镜看了看跟在后面的轿车，“能在现在弄到汽油给车用的人背后一定有不小的势力。”
伯认为博士的话有道理，但他仍不能掉以轻心。这些人的目的尚不明确，如果能避免武力冲突自然最好，但要是不行，伯就得想办法强行突破。他得从现在开始观察周边的地形。
四周都是平坦的水田，即使主路被封，高出地基一截的田埂依旧可以供车辆通行，如果这些警员有意留下他们，就一定会扣下他们的车，这一点绝对不能退让。
金属拒马被哨兵拉着向两侧缓缓移开，留出了供车辆通行的空间。
哨塔走到了车窗边，然后又顺着道路在伯一行的身后走远。相对的，越过前方的一处斜坡后，一座长约百米的桥梁迎了上来。他们位于一处堤坝，正前方有一座小镇。镇上显然已经不会有人居住，但这里却没有遭受元蜮肆虐的迹象，一切都被完好地保存着。
除去街上被吹落的树叶散得遍地都是却无人清扫以及商店玻璃沾染灰尘却未受清洁以外，似乎没有其它地方能证明这座小镇现在空无一人。它并不像死去，只是睡着了。
镇上的道路稍微宽敞了一些，身后的一辆轿车从侧面开到众人身前，开始为伯他们引路。镇子很小，街道很快就到头了，市民生活的全部在这里被突兀地截断，在已经关门的饭店与商店的夹送下，车辆开进了被松林包围的水泥路。
路两旁又回归了由水田填充的乡野景象，但这次水田没再荒废着，其中有戴着草帽，将裤腿高高卷起的身着蓝色衣服的人在劳作，在远方等待他们的也不再是镇子了。
那是个庞然大物，在灾难中屹立不倒的人类造物，原本被粉刷成警醒红色的高墙因风吹日晒而褪色，变得介于红粉之间。在高墙围成的一方天地的四角和各边都有警戒塔，塔向院内延伸出一截平台，显然是用于监视内部。
高墙上的电网、院外的铁栅栏和正面高高的双重大门显示了这头钢筋混凝土巨兽的真正身份。这是座监狱。
当三辆车都进入监狱外的院落中后，从监狱大门的侧面小室中走出了另一名警员，他向为首的车辆上的乘员询问情况，然后走到白厢车边，试图让伯他们交出武器。
这在过去是一项合情合理的要求，但现在不同。灾难之后放弃武器的后果几乎与放弃生命挂钩。
“你们留在车上，我进去。”博士抛下这句话后，推开车门走到警员的身边，主动让对方确认自己已经解除武装。伯起初有些担心，但他注意到随同他们前来的轿车都已经规范地停好，并没有刻意堵死院落的出口，这也就意味着这些警员并没有与他们敌对的意向，至少暂时如此。
博士跟着警员进了小室，在车上伯能看见警员跟同僚有过交流，之后同僚似乎是进入到监狱内部去了，房间里只剩下警员跟博士。
最后，博士的身影从伯的视线里消失了。
……
门口的公告栏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告示，许多墙壁都刷上了鼓舞性的标语以及严守纪律的警示。居民各司其职，但等级秩序在这里被刻意强化了。行走着的人神态不同，有些人自然地显出疲惫，另一些则表现得轻松惬意。在这样的世界里，轻松惬意可不是正常的表现。
博士跟已经不知更换了多少次的同行者在执勤室里等着被传唤。
这座监狱所属的势力非常强大，就成员数而言，它远远胜过庇护所和神之廷，这里为大量居民提供了庇护，且粮食生产接近自给自足。
终于，有人来接博士了。他被带着穿过了正中的空地，在路人的注视下进入了道路尽头的一栋粉刷成白色的五层小楼。
走廊里有许多照片与标语，但建筑内的总体装饰还算精简，连上几楼之后，随行的警员带着博士来到了一间办公室前，博士抬眼看了这间办公室的名称，随后便在心里有了数。
警员叩过门之后，里面传来了一声有力的“进”。
博士摘下头上的兜帽，推门而入，在他面前是坐在办公桌旁审阅手写文书的这里的实际领导人——至少是他的副手。
电脑和饮水机这些碍事的陈设都被移走，只有墙上挂着的规章和少许图表仍旧保持着原样。
那人将手边的文件推到一边，盖上水笔的盖子，抬起眼看了博士，他因为博士脸上的伤疤有了片刻的迟疑，但他努力没有显露出来。他伸开右手，让博士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是从占领区来的吗？”长官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占领区，说好听点就是被外国保护的区域，连租借都算不上，是被以“人道主义援助”为名强行控制的地方。
博士指导对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正如他预想的，一行人能够在灾后世界长途跋涉本身就意味着有强大势力的支持，在各地联系中断以后，能够被认知的可能存在的大势力也就只剩“占领区”了。
无论博士是从正面还是反面回答，两人之间的交涉都会变得没完没了。
“我无权告知您我们的详细来历。”博士不认为对方会是个明知无法得到答案还穷追不舍的莽夫，同时，他在语言上稍微进行了处理，让自身未知感增加的同时也避免破坏谈话的氛围。
“你们是怎么安全到达这里的？”长官问。
“和你们安全保有这片土地的方式相同。”博士答。
长官微微眯起了眼，他显然并不欣赏博士的擀旋。
“我们别再玩文字游戏了，你的回答将直接影响到是否有更多人能够获救。”长官把手掌盖在木质桌面上，正色道，“如果有能安全穿过危险区的方法，我就能纳入更多的幸存者。”
单从他的言论上来看，这个人心术很正。但是请别忘了，这个地方并不是单纯的庇护所，在这里有着等级的存在，希望纳入更多居民的是这座监狱的“国王”。
“我们是从铁路来的，那里元蜮非常少。”博士决定放出部分无关紧要但合情合理的信息，以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
长官听了博士的回答之后，略微思考了一会，但很快指出了一个问题。
“这里离铁路很远。”长官说着，看向博士的眼睛，他并没有怀疑博士所说的话，只是希望他对此作出解释。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再往前就是第一批轰炸区，那里几乎得不到物资补充。”博士用不着把话说完，他知道自己的交谈对象比他还能琢磨话里的意思。
长官点头。
“我们完全可以合作。”他说，“你的组织在这时候有这么大的计划，一定是找到了消灭那些该死的怪物的方法。我们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
也许的确是这样，但有一点让博士十分担心。
“您是这里的统治者吗？”他问。
听到博士这么问，长官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轻松地笑了出来：“是管理者。”
“采取这样的方式管理并不全是我的意愿，但你我都是知识分子，我们都知道生产关系得跟着生产力走。”他说，“发条表跟电子表，哪种更泛用？”
“发条表的好处是不用换电池。的确发条就是因为不如电池方便才被淘汰的，但发条表不用换电池——没有电池也能用。”长官开始通过举出例子来陈述自己认准的道理，这是领导者的基础才能之一。
“生产力倒退，先进社会形态就会废弃，您是想说这个吗？”博士接过了他的话。
“是的，我们现在除了越用越少的产品，跟古代人有什么区别？”长官对博士理解他的潜台词感到满意，继续用问句证明自己的观点。
“我们在物质上的确跟古代人没有区别。”博士用这句话作为了答复。
看起来是在肯定长官的话，实则是一种隐晦却尖锐的否定。物质上和古代人一样，但我们不愿再屈服于某人的统治。
长官嘴角挂起了微笑，他更加确信了这些人的来路不简单。
“我不会扣留你们，但我得给其他人一份说明。”他将手攥成拳头，看似轻松地摆在桌面上，“我希望你能谅解我的难处。”
博士为这句话觉得无奈。这是一种语言的冷暴力，从下令将他们捕获开始，这个人的意图就已经相当明确了。
“请稍等。”长官举起手，示意让博士先思考一会，自己则扯下刚刚从桌上的有线电报机里打出的信息。
从在哨卡外围堵他们开始，就都是这个人计划好的内容了。不挖出他们的秘密，这家伙是不会罢休的。
博士担心起车上的状况了。
……
白厢车被警员围住，后者的行为越来越激进，敲打车窗只是一部分，更糟的是他们有意封死了院子的出口。
他们要检查车上的物品，但遭到伯不断的拒绝。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不比博士轻。他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拖延到博士那边得出结果。信息素是绝对不能够暴露的。
“请配合我们的检查。”
“我们不进去就是！”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无数次。
无论怎么看，显然都是伯那边更有问题，在这种需要高度警戒的地点检查车辆没有任何不当，但拒不配合就显得嫌疑满满且不讲规矩。
但伯不能讲规矩，怪物的计划不能让人类染指。
亚显然因为受到惊吓而变得紧张，她不敢吭声，只是拉住伯的手腕，埋着脑袋看向脚下。
教徒冷静地维持着场面，他给所有车门上了保险，窗户也全部关死，除非警员砸窗，否则没有人能从外部干涉到他们。要是真的发展到了窗户被砸开的地步，教徒就会将此视为警员的敌对行为，立即作出强硬回馈。
四号单独向他下过令，他的任务是“护送伯和亚”。一旦计划失败，自己和博士都是允许范围内的损失。
但他不希望队伍里有任何一个人没法回去。
……
博士抓到了关键点。这个人不是副职。
他琢磨了很久，但最后终于确认了这个结论。这家伙在之前提到“要给手下说明”，而没有提及自己的上级。这则信息看似无用，实际上却将直接影响博士的思维方向。
如果这个人是副职，他就绝对不可能无理由地放博士他们走。上司追责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副职会希望将“放他们走”的决定让上级去做。
跟博士谈话的只有这个人，只要他想，就能放出“博士来自占领区”的信息。
在封闭的环境里人的精力很容易就会集中到某个点上爆发出来，等级秩序的压迫也早已让人们心中积蓄了不满，他们早就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了。一旦传出“国王”放走了占领区的中通外国的叛徒的消息，人们随时都能将此作为借口掀起暴动。
副职会利用这个机会上位。“国王”得避免自己被推翻。
他才不相信这些人没有一点私心，权力永远会产生贪婪的怪物，能够用计划解决的困境，硬要透过变更意识形态来应付，这样的动机太明显了。
长官读完了那份信息，现在正十指交握等待着博士的答复。
博士将椅子往前移了一些，直起上身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如果我交代了您想要的信息，您会放我们走吗？不会，因为您知道您的副手希望您那么做。”博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为你们的组织形式焦虑是有原因的，自知成为你们之间斗争的导火索，无论如何行动都没法改变自身命运，我为什么要泄露不可泄露的情报？”
长官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随后便笑了出来。
“你让我感到了威胁，但我不后悔把你带进来，实际上，我等这个机会很久了，虽然和预想的结果不同，但和聪明人合作同样可以是件愉快的事。”
他将手伸到桌下，提起保温瓶将它放到桌上，随后打开橱柜，从中拿出一只茶包和两只杯子。
“现在，我们谈谈吧，关于如何把这里变得更稳定，好为后续到来的人提供一个安全的庇护所的事。”长官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笑。
博士在心中对这些人感到鄙夷。对底层的民众而言，谁来当国王都一样，只是压迫自己的人换了一个而已。斗争中会有人死去，新的建设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权力的更替是以人命为代价的。博士现在不是人，但他曾经是。
任何时候都没有变化，除去被卷进旋涡中的人自身，没有谁会对斗争感兴趣。但是博士成为了点燃炸药桶的火星，他是被利用的一方。
“有人污蔑外来的庇护所人员是占领区的间谍，以此为借口发起暴动，意图炸毁办公室行刺。”博士说，“正统的领导人通过行动保障外来者的安全并剔除监狱内的不和谐因素。”
在他被送出监狱后，就会有人流血。
博士只能让自己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是为了尽快结束灾难，是为了避免出现更多的蠢货，为了避免引发更多的闹剧。
…
白厢车上有了更多的物资，教徒将车子掉头开出院子。
先是一声爆炸的巨响，随后便有了不知从哪传来的大喊，接着是枪声，更多的呐喊和枪声。在这个过程里，哭喊和惊叫也没有停歇。遗憾的是，现在没有人会去担心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对牺牲品的悼念是胜者该做的事。在集团的相互倾碾之下，凡人的生命不过是草芥。
没有人拦下那辆白厢车。像是被枪声惊走的白鸽，又像是行凶后邪恶的鬼魅，它在不知所措的人们的目送下离开。
有的人知道，那辆车上的乘客是怪物；有的人知道，那辆车背后有强大而未知的势力；有的人知道，那辆车带来了改变命运的时机；有的人知道，那辆车会让自己失去亲人…
所有人都知道，那辆车不是自己该管的东西，但没有人知道，那辆车上的怪物，比人更希望像人一样生活。
冲突不会结束的，人类的文明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