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快上前一步扒开许乔望的袖子,果真瞧见了一位看起来就要不好的姑娘。
她乍一看的确小脸俊秀,轻巧眉梢单薄嘴唇,大抵是因着寒夜无人,自身又再没了什么心思,这位姑娘……楚南歌裹冬衣披暖被,长发披肩粉黛不沾。
只是再一细看面相,眉目深处,杏核眼底,病态就现出来了。
我与许乔望不约而同地一皱眉,我看出他有话要说,便自觉地让他先讲。
许乔望此时八成心里也乱,原本动不动就要谦和一下的心思也敛了,轻且快地道:“我方才便觉出府上气氛并不大对,想来应当是南歌又一遭地害了病……可是竟病的如此厉害,都没有卧床歇息,还放她一个人在外头吹凉风吗?”
我参知生死轮回,赞成地一点头,“的确不像是什么寻常害病……”
说到这我打了个艮,思绪角落的一处阴影使坏似的将思路拉过去,我恍然回神,竟打了个寒战。
许乔望听我骤然断了言语,疑惑地低头瞧我了一眼。
我张了张嘴,喉头一动,却没说出话来。
许乔望觉出哪里不对,眼底急促地闪过一点阴翳,登时急了,红血丝漫进眼睛里,两手蜷成拳头,未得先兆,几乎是低低地吼了一句:“你同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了。”
我原本大条的神经抽了抽,额角一跳,试着转移话题:“你要不要……先去见见她?”
许乔望却坚持了,他难得坚定地摇摇头,神情却是颓废的,“你先说。”
我拗不过他,估计着自己也得是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只好硬着头皮道:“她面相带着死气,双目无神眼角带丧,我眼里总瞧着她身后灰蒙蒙的,又似乎陪衬着整个许府都不大安宁……怕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许乔望眼底的一点点晶莹缓慢地滚了两圈,将原本的那点血丝褪去,有些木然:“这无缘无故……怎么会……”
我心里知道缘由,看了看他脸色,叹了口气,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实话:“你生前的身是你父辈所负怨灵缠上的胚子……你逆了它给你定的死法,它寻你余魂几载未果,如今只得迁怒于你那爱妻。”
许乔望的脸上现出一点愠色:“它为我定的死法……是何。”
我听出他字句间磨牙辗齿的声息,尽量快而简地告知了他后果。
“噬你生魂,生一份瘟病,无药可医。”
“噬生魂?”
“是。”我垂下眼来,小心翼翼地道,“生魂不全之人,往后轮回便是千难万苦,即便是侥幸得了来世……不是早夭,也是在泥潭里垂死挣扎一辈子。”
许乔望终是默了。
…………
我以为的人回归现世,多少总要带一些期盼欣喜,可是许乔望却似乎总在犯难,才方回来时他紧张迟疑,再过会儿又感慨旧友际遇,到如今……我终于不知道该劝他些什么了。
他在一边的树影里躲了一会,分明先前急着要回来的是他,此时迟迟不肯叫我把那一缕星光揪去,不肯去见一眼三年后的楚南歌的,也是他。
我不敢催这个时候的许乔望,只好也找个不碍事的地儿萝卜似的蹲下了。
许乔望映在我眼睛里的影子比树影立的还要稳当,除了头发丝偶尔动上一动,怕是真的要在这头做根朽木了。
我看在眼里,却也只能幽幽地叹气。
我单知道许乔望赴死是为了一出报应,哪知他赴死只是报应里的一扣,大头竟是留在后头。
究竟是要如何逼他……
“游姑娘。”
我正待走神,终于听见他迟来的一声,眼一瞪赶忙清醒。
许乔望仍然躲在树影里,脸上的月光被树杈遮得十分斑驳,“虽说你道是无药可医……但我总觉得会有余地……”
我本以为他已是回心转意正要给他揪起身上的星光,却是听着了这么一句,只得心虚地收回了手。
许乔望目光闪动,几番沉淀下来,几乎显得有些低沉。
我尽量让声音显得不疼不痒的:“净扯淡……生死轮回又岂是什么人都能变卦的?”
他摇摇头,轻且缓地道:“你不必骗我……我明白你骗人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让他轻易戳破,略一琢磨,再一结合许乔望际遇,不知是不是因着自以为的对他的了解,我莫名地有些放心。
我道:“你硬要问的话,我的确是知道些什么的……”
许乔望眼睛亮了一亮,笔直的身子终于动了,往我这边走了一步,意思要我说下去。
我心知此事的厉害,颇为有恃无恐,“恶灵以怨为引牵制她生魂毁她血气,按理说冤鬼复仇一贯有正当因果,因此鬼差一般插不进手……但你的确聪明,我从玉帝那里得了权主仙山各职,绝非虚位,若非要逆一出报应,的确是有法子……只是怨灵有引子,我辈若要违他的意,也得借你魂魄做契机。”
许乔望喉头一动,眉目见了一些厉色:“会怎样?”
话已说到这般田地,我便不再瞒他:“去不了,无法归。”
去不了轮回,归不到凡世。
挫骨扬灰,再迎不来下一次来世。
我却是心静如止水,笃定他定不会这般做的——只因许乔望君子端方却心思里常含怯懦,只因我从未见过以万劫不复为代价的爱情。
但是许乔望却受住这样惨绝人寰的后果了。
他轻描淡写地视天一笑。
他说:“无碍。”
…………
我此时非常后悔,正在试着弥补自己的过错。
但是没有办法,许乔望皮囊一换,倔得活似头公驴。
这个时候发不得脾气,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不过我自知不是什么情圣,也没抱太大期望他能听我几句话进心里。
我总归有这么个絮叨毛病,嘴皮子一张一合,又开始侃些没什么厘头的歪理了。
“凡世这么多浮尘……我不反对你一棵树上吊死,但是说不准转个世你就真的换棵树了呢……少爷啊,你还是要三思啊。”
“你好歹得给自己留点余地啊……”
平日里总听我些玩笑话的许乔望这次没买我的账,眉间的那个疙瘩松松紧紧,终于是不耐烦地开了口。
“爱意……只有一瞬。”
“……啊?”
我的榆木脑袋半天才转过弯来,知道自己大概是要被数落了。
当然同样的我也没打算听许乔望几句话进心里。我再不济这会儿也名正言顺地压在他头顶上,纵使脾性再散,也断不会由着他胡来的。
可是当许乔望眼底爬上我从未见过的丝丝阴霾之后,我却有一些些动摇了。
“这一瞬错过去了,是痴人没错。”许乔望这时的状态堪称咬牙切齿,“可这一瞬受过去了……可通透可焦灼,亦可疯魔。”
我不言语了一阵,忍无可忍地摇摇头,“我明白你心里并不好受,可生死定夺乃是天定,你莫要看着与我十年交情……”
许乔望垂头一看我,眼中仍似有火光闪动,兀自也喃喃道:“是啊……你我还有十年交情。”
我急了,续上先前积下来的火气,“你不必同我扯交情,更何况你我并不足十年交情。”
他略一沉默。
“游姑娘未走过情路不知情路之苦,无法感同身受,我辈可以理解。”大抵是心头那团火终于烧过去了,许乔望终于又敛回了原来那副温温的调子,“游姑娘应当知道的……你我际遇不同。”
此言一出,正是戳中我心口,便更加地无话可说了。
我与他际遇不同,这一点我若未深知,又怎会甘心领这份差事。可是这话从许乔望嘴里说出来,总是叫我十分地不爽。
许乔望慢条斯理的公子模样现在眼前,像是看出我的松动,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我心知你是为了我好,可这决心已定,又岂是谁能撬得动的?”
我喉头一哽酸意入喉:“你这决心一定,可就再没有机会能再见到她了……”
许乔望满不在意地抬眼一笑,“她这时能念我一会,便是足够了。”
我负着气,极轻地“哼”了一声。
可是压着胸口的那口气却终于卸下去了。
兴许是终于看清许乔望这个人不是什么寻常白兔,终于摸出了他玄铁封的那块逆鳞生在何处。
可这第一个被我带回来的人,竟是第一个带不回去的人……
我假作大咧咧地瞪他一眼,骂道:“真是欺人太甚!”
许乔望摆出一张笑眯眯的脸,后来似乎有点绷不住,终于是露了点感慨出来,他叹道:“这时是不是应当做个道别?”
他想了想,竟难得地笑了些促狭出来:“若是硬要说的话,游姑娘挤兑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我惨然笑了笑,觉得眼睛也酸酸的,“那硬要说的话,你也就是这份皮囊能让我予你几分面子了。”
许乔望笑得春风和煦,像是让传染了我絮叨的毛病,才方说了道别,这会儿又没了完,“游姑娘是天界上神,放眼一望便是人间百年,叫你挤兑一回固然是占不了什么便宜,再往后一寻思……又何尝不是个念想?我等不及跟历过的事情说一声再见……估计也就只能与你道这一别,这也算是个特殊,兴许你也能记我些时日。”
他想了想又说,“我觉着我得记着你……你是那个小小的游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