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总是能从梁听雨这里见着传说里的注定。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道:“你要是得道升仙,官位一准不小。”
梁听雨则显得有些迷乱。
“说起来。”梁听雨好像把运气好这顶高帽戴到我头上了,“游姑娘在天庭官居何方?”
“呃……”我这时想起孟婆的原话,“吊儿郎当的仙山之主,不靠谱的隔世牵线人,啸天的后备饲养员。”
梁听雨:“……”
他大概终于明白他看错人了。
我拍拍他的肩,“小伙子好好干,我觉得你还挺靠谱的。”
梁听雨渐渐委屈。
可等到天已经完全清亮的时候,这处地界仍然没有什么人气,虽然之前就看出这儿冷清老旧又偏僻,却没成想能偏僻成这个鬼样子。
我向来不大喜欢冷清,撇撇嘴只能叨扰梁听雨,“你觉得这地方眼熟,是因为想起什么事而顺便觉得这儿眼熟,还是就是觉得这儿眼熟?”
梁听雨又挠挠头,“说不上来,但其实方才那个迷路的境遇也有些熟悉。”
我一眯眼又一挑眉。
这是要玩故地重游?
梁听雨这个记忆的回光返照简直了。
…………
不靠谱的隔世牵线人,我,很靠谱地搜刮来了一条废弃长草的船。
梁听雨不明所以,问我干什么。
我把头发一扎把桨扔给他,自以为颇大气地单手一掐腰,“姐姐我带你过河找那旧亭子叙叙旧。”
从来没做过苦力的文化人梁听雨回来一趟,不光体验了跑腿,还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回苦力。
他心里一定很苦。
也因为梁听雨毕竟是个文化人,过水也就显得格外费劲,我心里毫不悠哉,几乎要命。
我登时后了悔,把他的桨一夺,险些拦腰劈了。
梁听雨不明所以,瞠目结舌。
我冷着眼往他天灵盖上一比划,完全不顾他是个什么想法,徒手把他捏成绿豆大点,揣进袖子去了。
梁听雨立马又惊又怕地喊了一声“游姑娘”,听起来他似乎受迫翻了好几个滚,声音有点乱糟糟的。
我非常敷衍地回了一声“哎”,敛住裙子下摆鞋一点湖水,生生在水面上站住了。
刚沾了点人气的小船于是又被弃了。
才走了几步,袖子里的梁听雨似乎就觉得不大对劲了,我觉出他颤颤巍巍且艰难地爬到袖口,抽了好大声一口凉气,好悬又滚回去了。
他揣着文人劲儿道:“您这不是宣扬怪力乱神吗......”
我:“......”
那他倒是出来划船啊?我拿金叶子换包子的时候他怎么没这么多事呢??
他这会儿倒是料准了我八成不会搭理他,又少有地对这事相当执着,扯着嗓子道:“您回一句啊,这事多不好啊!”
我这时就特想把他混进鸡食儿里,让鸡嘴挫挫他如此不灵光的脑瓜和直肠子。
可我要是真给他甩飞了,这豆大点的东西......也不知道到哪去糊弄,不好交差。
我只好咬咬牙,“你真当作我是傻的吗?”
人间的这些半大玩意,个个都是又怂又傻的。
梁听雨的种种行为言语,都能看出来他是个什么想法,虽说他是个文化人,虽说他身世有些隐晦,可文化人也不缺愣头青,于是跟那个高深莫测的许公子,也就确实不一样了。
他身上的关于许乔望的影子,似乎渐渐分道扬镳了。
可他也当然不敢承认,只好安静了。
...........
比如夜市那会儿我想着一并玩玩,当然愿意在人间露个踪迹,再比如我这时敛着袖子走在水上,又岂能给自己栽个麻烦。
梁听雨忧郁地叹了口气。
徒步行水的我则有点懵了,因着毕竟是初春,此处又多水的缘故,自方才开始,这儿就迷迷朦朦地上了雾气,起先才只零丁,现今已经探不大清路了。
我抓瞎地走了一阵,只觉得离亭子越发地远了。
而后还没等谁抱怨一句,什么水波被划开的声音由远及近,是我方才未能得幸听见的,并不间断的桨的声音。
轻快又愉悦。
正感慨“游玩不带弱书生”,那位不弱的划船先生,只身破了丝丝缕缕的晨雾,脸面身形渐渐由模糊转至清明。
我的袖子被梁听雨满把地抓住,皱皱巴巴的。
而这样的际遇,便让我也觉得此人是见过的了。
我终于见着了传说里的陈泽倾。
而这位少侠先我们一步,到亭子中去了。
..........
虽说由此找见了亭子的方位,虽说这天降的一个陈泽倾似乎还算开心。
我的心情就不怎么美丽了。
莫名其妙地被插了队还没处说理的委屈。
可这时我又想,这种鸟不拉屎的地界,陈泽倾在长久不得见梁听雨之后,一定是常常来过了。
那如果他真的是来想念什么人的,我就原谅他了吧。
我把袖子里的梁听雨拎出来替他拨了拨头发,将他放在肩头了。
梁听雨似乎有些呆呆的,他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我此时的大脸,“他怎么......”
“嘘。”我笑出一副眯眯眼,“你管他是来做法还是来见个什么人,好容易他这么老实,你又不怕叫他撞见,还不赶紧多看两眼。”
我转头看他并不方便,斜着眼还卡脖子,虽然没得着他的回话,却已经显而易见地觉察出他的松弛。
大抵是笑了。
初春的风从岸上吹过来,轻描淡写而和熙地,将水雾吹净了,露出了它身后的红色的瓦,和坐着的青衣的人。
而碧波之上,亦还泛着别的些什么东西。
“听雨啊......很想你。”
青年人清俊而带着笑的嗓音,惊扰了湖水千百年来,波澜不动的柔情。
...........
按照说好的,我原谅这个人了。
我一直不大愿意探探梁听雨的心绪,一方面他处事时常常给我一种乱麻的感觉,另一方面,我以为他的情绪很好看懂。
可是对于这种一明一暗样式的重逢,他却不按着我想的方向走了。
我从没想过我能在这时得到一个沉默的梁听雨。
虽然关于这种开展,我本身始料不及,当然也来不及推敲出个什么款式的梁听雨。
可至少......应当不是一个沉默的。
我思索着,渐渐将神识渗进肩上的豆丁里。
很平和,像经常路过的没人扎猛子的云海,暖白色。
平和地很厚实,却总让人觉得这层白色下面,还铺着一些别的什么。
我这时精力用在这头,给外面分去的五感,都多少显些朦胧,有个人的声音雾蒙蒙地穿过来,第二人称的称谓,却是明摆着的,淡淡的自言自语。
“昨儿个就总是觉着......你是不是回来了啊。”
我正叫这话分了神,正要扭头往虚无处看一眼,头顶不远处却仿佛应和一样,裹着光,掉了颗种子下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这下落的须臾就冒了芽,又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暖白吞没。
然后,生出了花。
铺天盖地地。
像是春意。
...........
清晨就跑来野浪的陈泽倾八成是喝了酒。
虽然他船划得四平八稳,话也表达地不疾不徐,但这都不能碍着这位少侠话还没说过三句半,就很坦然地让清醒一隔屁,就地睡了。
我这时候不知道是该信“物以类聚”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问梁听雨,“你要下来吗?你要是下来的话,咱们就进亭子里去。”
我心道:“你也顺便近了去看看他。”
梁听雨不说话。
我又摸摸鼻子,“他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梁听雨动了动嘴,可能是不大习惯去评论陈泽倾的过去,咳了一声,“......先前是......更浪一些的。”
我:“......”
哦,果然是都想起来了。
然而我越发不明白他看上的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只好把肩上的梁听雨提溜到手面上,正在他找不着北的这时,屈指一弹他脑门,将他弹回个人形了。
梁听雨骤然受袭,又许久未碰实地,边捂着脑门又边“哎哎哎”着踉跄倒退了几步,看他那模样似乎还有什么话说,可是垂眼一瞧脚底——
日光下澈,好一片波光粼粼。
梁听雨无声地抽一口凉气,终于话不敢出口,脚也不敢挪步了。
我翘起嘴角来“呵”了一声,转头给了他一个嘲讽的白眼。
看来就算不是个失忆的,梁听雨也不是个多么精明多么正经的主儿。
我给他身上结过法印,扎进水里是万万不会的,可他一双凡脚,总觉着踏的软绵绵的,几乎是提着一口气踮脚行军,就好像这样就能轻快多少一样。
“那什么.......游姑娘。”而上了亭子的梁听雨也仍然并不安生,“能麻烦您......索性给他打晕了吗?”
我:“???”
“你他娘疯了?”我要喷火了,“人家醉的好好的!而且这可是你男人!”
梁听雨立刻怂了,“那什么......我不是怕他突然醒了吗。”
我并不买他的账,“你又不是要在这儿杵到天黑,管这个干啥。”
“可是啊......”他这会儿狡辩的语气不大一样,“轮回一经转世,不就什么都忘了吗......往后我忘了,他也忘了......我就希望您能记得。”
我大概是明白了。
梁听雨笑了笑,“您踩水穿墙两不误,探个记忆......应当不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