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威武”
吕无病从娑罗林深处闪出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一半是感激，一半是祸水东引的心虚。
睁开眼睛的十八个僧人没有理他，径直寻了棵娑罗树打坐去了。
白须老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合十问道：“施主，你从哪里来？”
“壁外世界”
吕无病爽快答道，眼角余光撇向这群苦行僧做派的僧人，好奇他们为何出现在这魔域里。
“可是从净昙宗的壁画进的？”
老僧声音颤抖，眼神急切，身上的禅定功夫荡然无存。
吕无病沉吟一会儿，慎重答道：“我进来的地方是一个荒寺，寺门破败，看不出名字。”
“荒寺……果然荒废了吗……这么说方丈他们也……”
老僧喃喃自语，脸色阴晴不定，赤手掀翻蜃牛的那股疯魔气焰逐渐升腾起来。
老僧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问起现在的年月。
“天庆十三年”
“那贞元七年呢，离现在有多久？”
吕无病和老僧大眼瞪小眼，双方都一头雾水，最后吕无病靠着淡薄的记忆，终于想起来，贞元是先帝曾用过的年号，离如今已过了六十年。
“呵呵，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老僧话红了眼睛，一字一眼说道。
话虽豁达，但苍老声音中蕴含的悲凉之意连吕无病这个陌生人都能听出来。
其他闭目打坐的僧人也纷纷睁开双眼。
“阿弥陀佛”
所有僧人默契诵了一声佛号，声震林间，惹得飞鸟惊空，金叶簌落。
吕无病耳膜嗡嗡乱响，四肢凝练的鬼体都有被震散的趋势，吓得他急声告辞，快步从老僧身边走过，就要开溜。
“施主且慢，老衲观你与我佛有缘，不如留下一起参禅礼佛如何”
老僧一掌竖在身前，脸上宝相庄严。
吕无病心中一咯噔，忙不迭拒绝，一边摆手，一边悄悄往后退去。
“哦，是吗？”
老僧一弹指，一道气劲激射而出，在吕无病脚边土地上打了个窟窿，黑漆漆的不知有多深。
吕无病非常光棍地止步，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能把蜃牛当流星锤抡的暴力武僧，一指头就能碾死自己。
“救命之恩，当粉身相报，大师有用到之处不妨直说”
“施主果然上道，洒家，哦不，老衲很欣赏你”
老僧摸摸烫了九个戒疤的光头，豪迈大笑，雪白的络腮长须如张开的剑戟般根根直立，如果把光头遮掩一下，活像某位徐姓豹子头。
“小子，过来”
老僧自从一次口误后，连称呼都懒得矫饰了，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提溜鸡崽子一样把吕无病抓到身旁。
老僧呵呵笑道：“我要你带个路。”
“莫非是去我初时降临的那个地方？”
“聪明”
老僧目光在吕无病身上上下扫视，眼中满意的神色越来越浓。
吕无病打了个寒颤，生怕被强留下来念经，赶紧答道：“那地我还记得，事不宜迟，不如马上出发吧”
“不急”
老僧摆摆手，突然不着四六地问了句：“小子，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啊？”
“没有”吕无病斩钉截铁道。
“嗯？”
老僧双目一瞪，身上虬张肌肉仿佛充气一样膨胀起来。
“请大师赐教”
吕无病伸手一请，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中却在怒骂老秃驴霸道。
老僧口呼善哉，粗声粗气地道出了一件六十年前的隐秘事。
六十年前，净昙宗是修道界五大圣地之一，门下佛徒如云，舍利成塔，碑林似海，天下丛林无不敬仰。
净昙宗内有一佛子，天资聪颖，佛缘深厚，剃度二十载便能注疏经典，结成舍利，是下一任佛首的不二人选。
在天下佛门百年一度的莲花经筵上，佛子提出一问：“若言众生平等，为何人贵妖贱，人杀妖无事，妖杀人遭诛。”
众僧哗然，一僧言道：“六道轮回，因果报应，今生为兽，便是前世奸淫掳掠所致，幸开灵智，为妖后又食人害命，岂有不诛之理。”
“人食猪豚，为何妖不能食人”
佛子皱眉抛出一句，众僧哑然。
一僧讷讷道：“我等为人，自是以人命为重。”
佛子闭目，久久不语，面色悲苦。
“原来如此，我若为人，便得以人为重，始终无法实现众生平等”
说罢登到经台之上，朗声偈道：“舍弃皮囊化虹去，今日方知我是我。”
众僧惊疑目光中，佛子身躯轰然倒地，一道虹光自天灵飞出，倏地钻到台下石缝里的一条蜈蚣身上，蜈蚣一摆身，钻进经台下就不见了。
而后净昙宗外传来连连兽吼，有僧人出去查看，只见十余个巨如山岭的千年大妖率领了麾下妖众，正在攻打山门阵法。
阵法光华闪烁，摇摇欲坠，妖众不久就破阵杀了进来。
僧人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仓促上前迎敌，一番杀戮之后，净昙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方丈和护法长老们金刚怒目，以佛门神通大战千年大妖断后。
老僧等一众武僧护着只修佛法的讲僧且战且逃，不得已退入炼心画壁，却被画壁里的天魔残魂趁机镇压，从此再出不去。
老僧叙述这一桩佛门血案时，脸上一时怒火滔天，一时眼泪连连，身上气息起伏不定，仿佛明王即将睁开灭世之眼。
“我净昙宗护山大阵磅礴巍峨，岂是一群乌合之众能打破的，定是那妖僧把里面关窍透露出去”
“若让我遇到妖僧，定叫他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说到激动处，肩头的落叶都被震成了齑粉。
吕无病听得唏嘘，只能道两句节哀，心里越发疑惑老僧说起这段往事的缘由。
老僧一抹眼泪，收敛悲色，挥手间恢复了粗狂神色，开口道：“小子，你作为净昙宗的传人，出去之后定要小心这妖僧。”
“什么？我不是……”
吕无病矢口否认，话还没说完，一只巨灵神掌便盖到了他的头顶，巨力一震，他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哼哼，受我灌顶大法，谁还能说不是我净昙宗弟子”
老僧面有得色，一掌覆出良久，身上气息眼见着衰弱下去，收手时竟踉跄倒退两步，被一侍立的年轻僧人扶住。
老僧转头对那年轻僧人说道：“白云，你自入画以来便闭了死关，受魔念磋磨六十年，最有希望证得如来藏识，出去之后定要重振净昙宗，弘扬佛法。”
“智恶长老，你们不出去吗？”
白云僧神色担忧。
智恶老僧摇摇头，推开搀扶。
“那天魔残魂初时想镇压我们，如今却也被拖在了画里，我们一天不死，它便一天无法脱身”
“这天下已经妖风阵阵，定不能再叫魔念临尘”
智深老僧咬牙道，面目狰狞，身似杀人僧，心如真佛陀。
“且去，且去”
智深颤颤巍巍地坐回一棵娑罗树下，缓缓阖上双目。
白云僧眼含泪光，想起了六十年前赴死断后的师长，合十深深一礼，诵道：
“我佛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