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所有人都羡慕的家庭。
父亲温和家里事业有成,母亲几乎穿遍了所有奢侈品大牌,让所有穷人都望而却步的价格铸就了她身上的光环。
每次我跟父母走在全城最著名的购物区时,大大小小的奢侈品商店像是一个个珠宝,琳琅满目,但珠光宝气的母亲依旧让所有刻着价格的“宝物”失色。
店员像是家里的奴婢一样,团团围过来,满脸堆笑地介绍道每一个新款。
那天一个穿戴普通的店员像是见到母亲就如同见到圣母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出这个奇怪的比喻。
“这位女士您好,我觉得这个新款真的最适合您了,无论是材质,设计,配色等等的,都是最顶级的,而且是最新的限量款;这个简直就是为您这种有身份有品位的人设计的。您可以再看看这一款.....”
母亲根本就没把这些话放在眼里,陪在他旁边的父亲也一样,牵着我的手离开。
从小的这种经历让我在还不怎么识字的时候,就对与各大品牌的名字如数家珍,我小时候最熟悉的英文单词居然是gucci,这让老师都摸不着头脑。
跟着他们,每次我都有一种升入云端的感觉,旁边人所有羡慕嫉妒的目光,都像是对我们家最好的赞赏与敬仰。
父亲小时候经常对我说:
“我们只适合做富人,不适合做穷人。爸爸从小就穷怕了,直到有钱了开始,我才明白,一个人想要有礼貌,有风度,就必须得有钱,这些东西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钱买来的。小时候没有钱的时候......”
他总是会絮絮叨叨一大堆他小时候的苦日子,他在大学是如何因为家里没钱而受欺负,没钱买球鞋,没钱买书,因为钱产生的各种各样的烦恼,成年后他无论是什么事情,借钱还是购物,出手都是非常阔绰的,实际上每天晚上,他心疼得狠。每次母亲问他,他就会重复他小时候的辛酸经历,每一个字就像是在教堂里祷告,救赎自己的灵魂。
那时我还小,这些话我听着都是似懂非懂,我听出的只有父亲的心酸与家里现在的奢华。我从小便有一个印象,我生活在一个被金钱堆满的家庭,无比的幸福,父亲所有的艰辛换来了这一切,我是天生的幸运儿。
我很喜欢到院子里玩,每一次我下去玩都是最受欢迎的,因为我总是有无穷的新点子,好像天生就是所有人快乐的源泉,我小时候每次出去玩都有一个目标,就是给每一个见到我的人带来快乐。
我的童年就像中秋节的月亮,美满而明亮,我是个很爱笑的男孩,不少大人都夸我笑起来很阳光很温暖。
那阳光不仅仅在我脸上,就看我的心里也同样暖暖的。
我从小并没有像很多好学生那样学很多东西,父亲在外人面前总是说他小时候太苦了,没有童年,对于一定让我体会到童年的滋味,他对我经常说不知道有多羡慕我从小就有钱有童年有朋友什么都有。
与我相反的有一个孩子就住在旁边的一个小区,他长得高高的,但身体却很单薄,棱角分明的脸上有几分羞涩,他几乎从来不下来玩,小小年纪就带上了眼镜。
那天天色渐渐晚了,所有小伙伴都回家吃饭去了,我们家饭点比较晚,我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晚霞,这个时候,旁边经过了一辆豪车,跟我们家那辆很相似,但下来的却不是我的父亲母亲,而是一个跟我看样子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对着车里的人央求道:
“爸爸,就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呆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回去。”
车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距离比较远,我根本听不清楚。
那小男孩好像很兴奋似的,跟车里的人招了招手,向着院子跑来,看到坐在院子中间的我,他走了过来。
看着他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了内心深处的自己,那种感觉很微妙,远远是一个6岁孩童体会不到的,看着大风刮走了眼前的落叶,天空仿佛被秋天的枫树叶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那双眼睛仿佛有着天空的颜色,一直在渴望着什么,我坐在椅子上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好像一下子愣住了,站在原地,风吹拂着他的留坎,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朵雪莲。
我招呼着他坐下,给了他一块泡泡糖,聊着喜欢的动漫。
“火影忍者你喜欢看么?”
“嗯.....”他小声回答道。
“你最喜欢谁呀。”
他没有回答,我刚要接话,他说道:
“我最喜欢我爱罗。”
“为什么?”我本以为他会说出他很厉害,很拽,很酷,拥有掌控沙子的能力。
“我不知道....”
风再次吹起他的留坎。
“我只是觉得他从一个很弱小的人变得很强大,如果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会变得和他一样,打败所有人。”
我第一次听出一个同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对他越来越感兴趣。
“可是他最后还是被鸣人打败了呀。”
我补充道,希望听出更神奇的答案。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看着他想问题的样子笑了笑,他的脸一下子有些红晕,秋天的金黄色映衬了他明亮的眼睛。
“但他被别人尊重呀,所有人都害怕他。”
他的眼睛望着天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很多话都是我再说,但他好似很高兴似的;遗憾的是,他只是问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能有这么多朋友呀?”
这句话一下子问住了我,觉得这个问题很玄学,我根本回答不上来,便转移话题。
秋天的日落是最美的,金黄色的光芒渐渐被一片氤氲的红幕所掩盖,融在一起,好似梦幻般的泡影。
那天我们俩个坐了很久,他说他戴眼镜,以后要做很多很多事,让很多人都佩服他,甚至害怕他。
我仅仅是微笑着,转过头向他说道:
“你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呢。”
他的脸像是夕阳下的天空,轻轻地泛起红色;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纯净的眼睛甜甜地咪成了一道缝。
那笑容治好似治愈了我的心;他像是日本动画片里才能见到的天使,任何秋季的枯枝败叶都变得柔美,任何色彩都像是最美的安慰。
我第一次感受了迷人这个词汇带给人的感觉,像是看到了天堂闪耀着的光芒,自己变得轻飘飘的。
当他要回家的时候,他问了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了他那个跟他本身很像的作为他名字的词汇—崔城。
家里一直催促着他早日成功。森林法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法则,这是他父亲告诉他的。
餐桌上我跟我父亲说了关于他的事,换来的只是一句严厉的话:
“这种人以后少理他,你懂没有?”
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温和的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我继续说道:
“他真的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很好相处,就是有些腼腆。”
父亲脸上有些愠色:“你这么小,见过多少人,懂得什么是腼腆么?”
说完他便督促我回到房间里去写作业,一道一道地写,他要检查。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一下子这么要求我,我好像理解了崔城说的那句话:“父母唯一爱自己的方式便是告诉自己他所认为一切对的事情,然后按照他的经验让我们做出四十岁人才会做出的事。”
过了很多年后,我看了父亲写给我的一封信才理解到,父亲为什么那天有那种反应,会那么反感崔城。
我经常偷偷背着父亲找崔城玩,那天我敲响他们家门的时候,开门的是一个女人。
我第一次看到比我妈还要靓丽耀眼的女人,她穿戴着的一切都有我再熟悉不过的logo。
她涂着厚厚的口红,桃花眼,用我匮乏的词汇来形容的话,我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面,好似春风吹落了满树的樱花,一切都飘落在风中,下着绚烂的红雨,带来铺面的浓郁香气。
“小不点儿,你有啥事?”
“我..我想找崔城出去玩。”
“他在屋里写作业呢。你回去吧。”
说完她砰的一声关上了涂着白色油漆的大门,像是一堵厚厚的墙,分割了我和他的世界。
后来我跟他见面的机会很少了,但每次都会说很多很多事情,我发现他的世界很神奇,他总是会说出跟我们不一样的话,例如:为什么学校里我和他们总是不一样呢?为什么他能做到的我无法做到?我感觉我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生活。
童年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我经常带着孩子找他玩,他这人真的有时候很笨,好多游戏都不会玩,结果总是让他当旁观者,那时候我便退出陪着他,他总是很感谢我们似的,把自己带的零食分给我们吃。
再清新的树叶也终将会伴随着秋天的脚步,一点点枯萎,最后一点点的飘落,落在地上。
在我六岁那年,噩梦开始了。
父亲破产了,公司的资金链断裂,银行的贷款还不上,欠的宅足矣买下一套最奢华的郊区别墅。
小时候的我对这些事从来都没有感觉,我只知道家庭每天晚上父母都爆发了战争,母亲坐在地上抱头痛哭,父亲跌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不说;他因为年轻艰难脸上早早的就长出了皱纹,映着屋里的灯光看上去像是一个苍老的农民。
后来父母离了婚,在法庭上众目睽睽之下,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在电视上看到的被押上死刑架的囚犯,每一双看向我的眼睛都是沉重的审判。
小的时候,我一直有一个梦魇,总是在我白天恐惧的时候,在夜晚悄悄地出现,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厉鬼。
它是一本书,讲述着中国古代所有对于老百姓残忍的酷刑,透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我好像能够想象出刑场那血淋淋的画面,惨叫的犯人,台下冰冷的目光,他的亲人哭得昏厥.......
那上面说着,古时候杀犯人像是一个群体的节目,所有围观的群众都盯着死刑犯带血的头颅,大呼精彩,喊叫声像是浪潮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刑场上来。
如今我的噩梦终于在白天降临,我与父母都像是死刑犯一样上了法庭,周围亲戚的目光都有着围观群众的幸灾乐祸。
当宣判离婚结束时,我选择了与父亲一起生活,因为我感觉这个家从小就是被他撑起来的,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永远是最正确的哺育家庭每一个人的存在。
法庭结束时;我尽量避开母亲的目光,在当我用余光看向她时,我只看见了一个穿着貂皮大衣,挎着gucci的限量款包,一脸愁容的中年妇女。
后来在我十岁那年我知道了“拜金女”这个词,指的是一切只为钱财而献出身体的女人,极度虚荣势利,就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母狮子,将男人身上所有的钱财吃掉。
那天跟父亲走出门去的我,泪腺像是放进了冰水里,再渐渐融化,在父亲的豪车上,泪水洗净了我的脸。
长大后我一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法庭上我一点泪水都没有流下,可能从小我便有一种狠劲,一种与生俱来的羞耻心。
坐在父亲的车上,我看着他手把着方向盘,什么也没有说,街边的路灯成排的从玻璃窗外划过,光影交错间,在黑暗中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家里像是一个被清空的箱子,所有的化妆品,奢侈品都从母亲的房间里消失了,那间最华丽舒适的屋子一下子像是失去了灵魂。
我和父亲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惨淡起来,我再也没有进过富丽堂皇,高贵典雅的奢侈品商店。
他是个特别不会做饭的人,每次做的白粥都搁了特别多的糖,我第一口喝的时候,几乎全部吐了出来。
父亲一直在家里窝着,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的时候我走近的时候,能听见门里痛哭的声音,仿佛在怨恨整个世界。
他一点点变得憔悴,仿佛老了几十岁似的,他总是说着对不起我和我妈,说着说着便哭起来,我刚开始几乎是吓傻了;我从没有看见他哭过,但渐渐习惯了,也就木然了。
那时候期末考试,外面一位警察进了过来,跟监考老师点了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慌了,我第一次面对警察。
我个子不高,那会儿警察叹了口气,跟我说:
“你父亲跳楼自杀了,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几乎是......”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事件我完全没有抵抗力,或许是因为我年龄太小,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没反应太慢。
“我爸爸他......”我几乎没有概念,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警车上痛哭。
我还记得那天班主任陪着我,摸着我的头跟我说:
“以后你就到你妈妈那边去住吧,我见过她,是个不错的人。”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法庭上那穿戴华贵的中年妇女的形象,我是不是注定是个孤儿呢?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随我而去,独自一人走在一片空洞的白色空间内。
我看到浑身缠着白布躺在急救室病床上的人,我几乎认不出那其实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撕碎了。
楼道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大夫匆匆的脚步声像是催命的闹钟。
父亲用力把头转向我,意思是招呼我过来,我抽哭着走近,他带着呼吸器,身边的心跳机嘀嘀地响着,休息了好一会儿,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对我说:
“对不起,孩子,你到咱家那个红木柜子的第一层右边的那个抽屉里,有我写给你的东西。”
他满脸皱纹,浑身裹着白色的绷带好似一个木乃伊,那声音在颤抖,我觉得那应该是哭泣的声音,他缓缓地说道:
“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亲人了。你替我向你妈妈道个歉,她会到家里找你开的,我爱.....”
他的目光渐渐暗淡,我敬仰的父亲最终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我木讷的站在旁边,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的灵魂离开了我的世界。
多个大夫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越来越大,我一下子被冲开了,他们疯狂地按压着父亲的心脏,那心跳机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上面的折线此时已经变得笔直。
后来我一个人回家,等着妈妈把我接走;从那个老旧的一直摆在家里的红木柜子里找出了那封信,上面写着:
谢谢你,韩鑫,我的孩子。
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失败者,甚至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从农村中走出来,一步一步的,大都市对我这凡夫俗子来说就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游乐场,我很高兴我能走这么一遭。
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妈,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要写这些,本来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的,但临终前我的良心却不允许。
如果我的人生还能重来,我一定好好珍惜她,不会这么狠毒地对待她,最后把她赶出家门,始乱终弃。
人们往往凭经验去判断一切,浮华的东西里面一定是肮脏,清贫的里面一定是纯洁。
人正是因为表里不一这社会才会不停的起伏跌宕,人生才会峰回路转。
就如你所经历过的,咱们家阔绰过一阵,那会儿我春风得意,满足你妈妈一切奢侈品的需求,表面上恩恩爱爱。
但实际上,你妈妈一路陪着我、我却做出了忘恩负义之事,我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偷偷地跟她过日子,我骗了你们,夜不归宿只是为了偷情和满足她的傲娇。
作为一个农村来的土人,都市的女子就像是天女下凡一样,我根本没有抵抗力,我是个软弱的人。
我偷偷的转移资产,她让我魂牵梦萦,谁知道她会一点点吸干我的血!我那会儿简直是丧心病狂,我竟然想让你妈妈带着那些她喜欢的奢侈品净身出户!我真是疯了!
渐渐的,她一点点窥探我的秘密,我一直犹豫不决,她终于等不及了,找到了我的商业上的敌人,将秘密都告诉了他,我最后货供应不上,资金链断裂,贷款还不上,后来知道她早就跟我的竞争对手有一腿,对方只是借着我的这个特点,来搞垮我的公司。
我一下子懵了,软弱的像一只小鸡,当你们妈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险些昏厥过去。
你妈妈是个善良的人,没有对我说出什么恶毒的话;但她确实做了个明智的举动,离开了我,认识我们的人却一向认为她是个拜金的女人,她真的是上帝给予我的礼物。
她到她哥哥那里去干,现在过的殷实,我变知足了,孩子们呀。
韩鑫,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罪孽,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做人永远要冷静,让理性牢牢地控制住欲望。
经验判断地只是表象,而真相却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孩子,或许你们瞧不起我这个卑微失败而又毫无人性又软弱的父亲吧。
无论你们多恨我,我永远爱着你。
爱你的父亲
韩长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