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颜总想再回到一次大理古城夜晚的石板小巷。高跟鞋在石板上扣出的哒哒响,混合着不太清明的月洒下的光辉,一起进入自己混沌的感官。那是一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孤寂和短暂的自我拥有。
她人生前面的三十余年没有一天是真真正正属于她的。大学以前自不必说,大学专业更是全由父母做主。自己本来是想报自己喜欢的中文系的,可父母确认为中文系学成之后找不到好工作,强迫自己报到了经济管理专业。
本以为大学毕业后自己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可却意外怀了孕。孩子的父亲是自己大学的男友,后来的丈夫,以及现在的前夫。年纪轻轻的怀了孕,自己当时就慌了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而孩子的父亲力主要把孩子生下来,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双方的父母同意。
稀里糊涂的生了孩子,稀里糊涂的结了婚。直到坐月子的时候自己才反应过来,家庭主妇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啊!为了不成为一个黄脸婆,自己只有再向前一步。所以孩子一岁的时候便开始准备考研。千辛万苦就不用说,好不容易毕业找到工作,就开始在工作和家庭之间来回奔波。
大学时代的美好梦想早已不再想起。即便偶尔想起,也不过讪然一笑。那时候多年以后了,大学的舍友在大理开了一家酒吧,邀请大学时代的好友一起重聚。
从前这种聚会都是能推就推。毕竟还有孩子要照顾。可是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那么想去,那么想逃离生活了十余年的城市。到底还是排除万难去了。看着一个个没有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的同学,突然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失败了。
那天大家喝的很开心。自己拒绝朋友的好意,独自一个人返回旅店。那时候,那块石板路,那段灰蒙的月光,才让她感觉到这是属于自己的。那天晚上一个人在旅店哭地很惨,很惨。她可是痛恨她的生活。即使她无法逃离。
自那天以后,她就喜欢在夜晚灯光下的人行道上慢悠悠的走。她想寻回来那段时光。即使寻不回,让她感觉到也很好。
安颜步伐又欢快了一些。
直到一家咖啡店映入眼帘。
那是颜文的咖啡店。
进入店中,赵瑞泽还是想往常一样面带温和温笑,礼貌又周到的招待客人。
安颜已经忘了自己是第几次来这里了。自从颜文动身去意大利后,安颜就时不时来这咖啡馆坐坐。每次来,赵瑞泽都会把安颜带到二楼,让她享受着别的客人所不能享受的舒适。
二楼中间铺着一块米色的圆形地毯,地毯上放置着沙发茶几和一些散乱的抱枕。
安颜喜欢在地毯上倚着沙发坐。旁边的的茶几上放置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一些茶点,偶尔翻阅几本无聊的爱情小说。有时在黄昏的时刻驻足在颜文那些过去的记录前,总是忍不住想象这些照片里的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大多数时候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披在安颜身上,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安颜有时会在二楼小憩一会儿。每次醒了,总觉得不真实。
这样的的生活太美好了。
这是就颜文的生活。安颜承认自己羡慕了。安静悠闲的生活谁不羡慕,总好过在职场上勾心斗角。可安颜自己明白,她总归不属于这里,平静悠闲的生活只能是暂时的调剂。
“安小姐。”赵瑞泽端着茶杯上楼说道,“要麻烦您一下了。”
安颜起身坐到沙发上说道:“当然可以。有什么事你说。”
“谢谢。麻烦问一下,哥哥有没有和你说他的归期。”赵瑞泽礼貌的问道。
“啊?你哥哥没有和你说吗?”安颜疑惑的问道。
“没有。哥哥外出从来不和我联系。”
“为什么啊?”
赵瑞泽苦笑一声,说道:“大概是流浪惯了,忘了有个家。”
安颜怔愣一下,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拿出手机看了看,回话道:“颜文昨天的飞机,今天晚上回来。”
“这样啊。麻烦安小姐了。”赵瑞泽客气的说道。
“没事没事。小事一桩。”安颜有些局促的摇了摇手。
“安小姐,我可以冒昧的问一个问题吗?”赵瑞泽笑的温和,问道。
“当然。”
“安小姐和哥哥是初中同学,对吧?可是这么多年没见,安小姐为什么要选择来找一个早已不联系的人来寻求帮助呢?”
赵瑞泽依旧笑的温和的问道。
安颜面色一凝,沉默了一会,语气低沉的说道:“是我老板让我来找他的。”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他也是老板的朋友。老板认为颜文可以信赖吧。”
“那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不会的。你知道的。你猜到哥哥会心软答应你。对不对?你认为把自己撇的干净,让别人替你完成那些你不能完成的事。你付出的代价只是一些时间和所谓的故人之情,而那个帮你的人所要付出的简直不能想象。而当他人将所有的困难都解决了,你就成为功成名就的最大赢家。不费吹灰之力。对吗?”
赵瑞泽步步紧逼的问道。
安颜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赵瑞泽继续说道:“你的老板替你承担那些高层的仇恨,而哥哥就替你把所有的难关过了。你既得了个敢为天下先的名声,又有现成的胜利果实等你摘取。多好啊。安小姐,我提前恭喜你成功。”
安颜死死的抿着嘴唇,脸颊紧绷,呼吸沉重。良久,安颜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或许会像你说的那样。我一开始就没有隐瞒我的目的。确实,我实在利用你哥哥。你这么愤怒我很理解。但现实是,你哥哥还在考虑要不要帮我。而我认为他很有可能会现在帮我。”
赵瑞泽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才是他的悲哀。对他好点吧。安小姐,像我哥哥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安颜沉默以对。
赵瑞泽不再多言,下楼接着忙去了。
安颜沉默的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直视着茶几,大脑中思潮起伏。
桌上的咖啡和茶点早已凉透。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醇味道和糕点的甜蜜,适宜的灯光让人感到舒适。天色渐暗,安颜还是坐在那一动不动。
谎言总是比事实容易接受的多。
“愣什么呢?”
安颜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身一看,是颜文回来了。
“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如意吗?”颜文关切的问道。
“哦,没什么。你回来了。”安颜回神,回答道。
“是啊。这给我忙的。丫的,沈诚那个货把所有的布置都交给了我,他和对象出去浪漫去了。差点没把我累死。”
“这么累啊。”
“是啊。不过还算没有白忙活。婚礼办的不错,沈诚感动的稀里哗啦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啊。”
“有照片吗?我想看看。”
“我可没时间照。不过沈诚蜜月旅行完就直接回来了,到时候我把他的相册借来给你看看吧。”
“好。”
气氛突然就沉默了起来。
颜文躺在沙发上不想说话,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一箱脏衣服到底什么时候洗。
安颜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之间也不好开口。
长久的沉默几乎让颜文快要睡着。
“那个……你……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安颜终于开口问道。
颜文闻言沉默一会,双眼望着天花板说道:“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安颜脸上血色尽褪,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为什么?”
不等颜文回答,安颜又说道:“一定是沈诚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
颜文眯着眼睛,叹了口气,说道:“是。沈诚劝我不要管这事。我想了想,这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参与进来没有任何意义。抱歉,我不能帮你。”
安颜不甘的追问道:“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颜文依旧看着天花板,说道:“这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不会参与。”
安颜突然发现了一个突破口,激动的说道:“要是你觉得自己利益有损,我们可以谈啊。有关利益得失的问题,一切都好商量。”
颜文不可置信的看着安颜,良久才又回头看着天花板。
“唉。你觉得我在乎那些所谓的利害得失吗?哼!你倒真是小瞧了我。我只是觉得帮你们这些人没有必要罢了。不过都是些利益之徒的勾心斗角,我又何必参与进去。”
安颜闻言,气的浑身发抖,怒道:“好!好!你是闲云野鹤的世外高人,我是勾心斗角的利益之徒。是我打搅了你的清闲。原来也不过是希望你出手相帮,并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强迫威胁的意思。愿不愿意相帮,不过是你一念之间。你既然选择不帮,我自然尊重你的意愿。可你何必恶语伤人!罢了,也是我小人之心在前,拿那些过去情谊想换你相帮。既然你已经给出答案,我也不再多留来碍你的眼。再……告辞!”
安颜愤然提起包,穿上鞋子快步离开。
颜文把脸埋在沙发里一言不发。
赵瑞泽看到安颜离开,上楼想要问问怎么回事,被颜文一抱枕打了下去。
窗外黑压压的天空看不见一点星光。那些枯黄的落叶在风的带动下发出微弱的声响。路边的花坛里破败的花枝在路灯下反射出一丝最后的光芒,而这也是它们最后的光芒。那是属于他人的光芒。颜文站在窗前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强迫自己做违心的事果然还是太难了。可沈诚嘱咐的话语还在脑中回响着。无论如何,沈诚说的没错,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卷进这样的一件事里去。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局外人,如果因为一时心软卷了进去,自己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名声毁于一旦是小,如果自己身体突然出现不可预估的状况就悔之晚矣。为自己着想,也没有什么错。
颜文叹了口气,揉了揉头发。他实在是太纠结了。即使选择狠下心肠来拒绝安颜,可他还是十分纠结。
再考虑几天吧。
颜文告诉自己。
于是接下来几天颜文始终处于沉思的状态。时而不断的来回踱步,时而瘫倒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赵瑞泽看到颜文这些日子的异样总想和颜文说几句话,可刚一开口就被颜文打断,以至于这些天赵瑞泽竟然没有和颜文说一句话。
赵瑞泽心里清楚,颜文这一切的异样都是关于他内心对于安颜的纠结。想开口开解颜文,偏偏颜文不给他这个机会。哥哥素来是不会听自己的话的。这些年来,除了父母,就只有沈诚的话可以改变哥哥的想法。但现在沈诚正在蜜月,此时贸然打扰实在是过意不去。
心里装着事,干活自然就迟缓。
赵瑞泽在厨房对着个草莓半天切了半天都没有切着。
“你这是切草莓啊?还是磨刀啊?”颜文看着赵瑞泽半天,忍不住说道。
“啊?”赵瑞泽猛的一低头,才发现左手按着的草莓完好无损,手上的刀这半天只切在案板上。
“啊什么啊。想什么呢?”颜文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赵瑞泽两三下将草莓切好,放到一边,然后说道:“没什么。就是感觉你最近这两天有点怪。”
颜文无所谓的挥了挥手,说道:“咱们两个说话没必要来那些弯弯绕。没错,这两天我确实因为安颜的事在纠结。”
“那哥哥现在怎么想?”赵瑞泽急着追问道。
“我……不知道。还没有想好。”
“哥哥……”
赵瑞泽刚刚开口,就被颜文打断。
“好了。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马上就要元旦了。元旦结束没几天就要过年了,你也应该回天津陪舅舅舅妈了。”
赵瑞泽神色一变,皱着眉说道:“哥哥是有什么其他安排吗?”
颜文闻言,笑了一下,说道:“胡想什么。去年过年你就没有回去陪着舅舅舅妈。今年总不能还不回去吧?舅舅舅妈都多长时间没有见过你了?父母在,不远游。你这都离开父母多长时间了。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你以后会后悔的。”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一会就订机票。马上给我滚蛋。”颜文怒吼道。
“不行!爸爸妈妈让我待在你身边,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带着。现在留下你一个人,不要说我,爸爸妈妈也不放心。”赵瑞泽激烈的反对道。
“胡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赶快滚蛋,我还清净点。你走了,我就关店,回家窝着。我这么大个人,一个人带着能有什么事。快快快,去买机票去。”
颜文不耐烦的说完就起身离开。
赵瑞泽不放弃的说道:“要我回也可以。你必须过年去天津过年。”
“扯淡。我没有朋友啊?我过个年坐飞机来回啊?多有钱啊我。别废话,赶紧的订机票。大过年的不和父母一起过,怎么想的?”
颜文不再多言,离开了厨房。
赵瑞泽定在原地,面无表情。而后将切好的水果放入冰箱,将厨房收拾干净。收拾好厨房后,就提着垃圾出门丢掉。赵瑞泽抿紧嘴唇,深呼吸了几口气。呼吸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朝着垃圾桶旁边的白杨狠踹了两脚。这个一直以来表现得温润如玉的年轻人,终于爆发了怒火。
自从安颜来到,颜文安静修养的生活就被迫结束。本来自己大学考到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有自己喜欢的大学,谁知道大学毕业后就接到了颜文病重的消息。父母担心哥哥身边没有人照顾,就打定主意让自己留在颜文身边照顾。可这个哥哥从来就不会让自己省点心。好不容易劝他不再到处乱跑,自己还接手了他的生意,让他也不再接触那些烦心事,打算一心一意的静养。可偏偏这个时候……
偏偏在这个时候……
自己无法左右哥哥的想法。难到照顾哥哥这么一件寄托了长辈期望的大事,就这么惨淡收场?自己难到要辜负父母的期望吗?
或许见到父母,和他们仔细商量后才能知道下一步怎么做。
赵瑞泽用力的揉搓了几下面颊。在心里回想了颜文最近的身体状况,做出了个大致的判断后,赵瑞泽终于下定决心。回复了一下状态,赵瑞泽开始盘算起接下来的行程和颜文的生活安排。
提前做些准备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颜文在赵瑞泽离开后确实不再开门做生意。可他也没有安稳的待在家里。
比起那个背光的小房子,颜文还是更喜欢阳光明媚的咖啡店二楼。
吃饭可以随便应付过去。实在不行,就订个德克士的外卖。咖啡是懒得磨了,翻箱倒柜的找出了早些年在杭州买的龙井泡来喝。也没有太多讲究,十几片茶叶能泡一天。常常是已经泡到没有颜色了,才换些新茶叶。书也懒得看,字也懒得写。每天倒有一大半的时间是躺在沙发上看手机。颜文就这么过了几天堕落的生活。
节日临近,人们总喜欢出去消费。好像不花些钱,就不是过节。楼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总有几个口渴或是想要休息一下的人来到咖啡店的门口,看到门上挂着的“不营业”的木牌后失望而归。
颜文来了性质,端着杯茶坐在窗台看着人流涌动。最近天空少见云彩,阳光没有顾及的流露着。颜文在窗台上被阳光包围,不再想象窗外的温度。
要是再有一只猫就好了。颜文如是想到。
看了半天都人来人往,颜文便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趣,起身回到了沙发上。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如倒着。不欺我啊!
颜文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放松的躺在沙发上。
看了看垃圾桶了的德克士包装袋,颜文有些犹豫今天晚上到底要吃什么。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要不?订一份麻辣香锅?
算了算了。要是太辣自己也吃不惯。
那订一份炒菜?或者来一份凉菜?今天看《贞观之治》里的饼子似乎也蛮好吃的。要不也买几个饼子?
可是自己懒得出去啊。
说起不出去,自己其实害怕出去遇到安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对安颜怀着一份莫名的畏惧和负罪感,初中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可是自己有希望安颜再来找自己。所以才一直在咖啡店等着。
真是个心口不一的死男人!
颜文在心中默默骂了自己几句。然后又开始想晚上该吃啥。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于在乎的事,虽然上心,却不表现出来。在应该深思熟虑的时候,也控制不住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天生就是一个别扭人。常常是想的很多,做的很少。高中的历史老师评价他是志大才疏,一点也没有错。
他总是希望安颜再来找他一次。可是他有畏惧安颜来找他。因为他害怕自己对安颜做出承诺,但是却不能完成。
暗叹一声,颜文点了必胜客的外卖。
什么时候,总归不能让嘴吃亏。
本以为这样堕落的生活可以持续到过年。到时候感叹一下资本主义生活的腐败,然后收拾一下心情过个年。没想到这样美好的愿景就被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