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天悚不想睡觉,闲来无事,信步走出客栈大门。可惜这个市集实在是太小,且集日才有人,闲天除他们住的客栈以外,只还有两家铺子,一家卖些杂货,一家收购药材之类的土产,老板都是彝人。莫天悚甚是无趣,慢慢溜达出市集,忽闻一阵悠扬的竹笛声隐约传来,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心来。
穿过一片种在山坡上的苞谷地,眼前景色一变,但见一条小溪从一棵青翠的古树旁流过,树干粗壮,枝叶婆娑。一个绿衣少女秀发如云,松松挽了一个坠马髻,坐在露于地表的树根上,背倚树干,赤着的一双玉足伸进溪水中怡然自得地吹笛子。身前三块石头垒着一个土灶,灶上是一个长嘴小铜壶。
少女听见声响放下笛子,扭头看见莫天悚嫣然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即是有缘。山中无酒,朋友请过来喝一杯清茶可好?”边说边神色自若地穿上靴子。
莫天悚笑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佳人配佳茗,无酒也醉人。”走过去看见少女的对面正好有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面点点白斑,似有漫天雪花飞舞。虽说是造物之工,也有慧眼能识,才有此会面机缘。莫天悚坐在石头上,打量起少女来。仅仅双十年纪,身着汉装,气质高雅,雪肤花貌,吹弹得破。皮肤比莫素秋还要细嫩,一点也不似大山里的姑娘,倒像是江南水乡滋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却不知道如何会出现在这荒凉的山道上。莫天悚甚觉古怪,立刻提高警惕。
少女打开放在身边的一个包袱,先拿出一个黑漆托盘放在地上,再拿出一个雕填幽兰的漆器茶罐,两个晶莹剔透的琉璃茶盏放在托盘上。正好水壶中传来松声,少女揭去壶盖,笑着道:“泡茶水最为要紧,蟹眼过后,水有微涛,最为当时,待到大涛鼎沸,旋至无声,是为过时。过则汤老而香散,决不堪用。”
说话时间,壶中的水已经开始起泡。少女提起水壶,注入琉璃茶盏中,取茶叶投入茶盏中。
莫天悚不待少女出声相邀,自己端起一杯茶仔细观看。但见茶叶徐徐下沉,有的直线下落,有的徘徊缓坠,有的则是上下沉浮一阵,最后才降至杯底。干茶叶吸收水分以后,叶片逐渐舒展,现出一芽一叶,芽似剑,叶似旗。汤面的水汽夹杂着茶香缕缕上升,如云蒸霞蔚,令人心旷神怡。
少女欣然微笑道:“公子果然是知茶。翩然入滇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懂得欣赏茶舞之人。”
莫天悚心叫惭愧,他仔细观察茶盏中的茶叶,乃是想看看茶叶中有没有下毒,却非是欣赏茶舞。好在他幼时从莫少疏那里知道品茶需要湿看茶舞,以充分欣赏茶叶的外形内质,还能听懂梅翩然的话。自从莫少疏辞世后,他每日里钻研的都是些杀人伎俩,学任何一门技艺都是从实用角度出发,就再没有闲情雅致来细细品茶。幸好他平日吃用都很讲究,茶叶好坏也还能分辨。看琉璃杯中汤色碧绿清澈,有细细茸毫沉浮游动,就知道少女的茶叶细嫩多豪,乃是嫩叶制成的上品。对少女大有好感,更听她自报名字,居然和他当年给小可怜取的一样,很是亲切,摇头笑着道:“见笑了!在下莫天悚,连姑娘用的是什么茶叶也分辨不出来,谈不上是知茶。不知姑娘高姓?”
少女抿嘴笑道:“少爷客气。什么高姓不高姓的?贱姓梅,梅花的梅,贱名翩然。少爷叫我翩然即可。我要是知道公子就是幽煌山庄的少爷,该用蒙顶黄芽招待少爷才是。这些仅是青城雪芽,真是多有得罪。”
莫天悚一愣,这少女的名字竟然和小可怜完全一样,又知道他喜欢喝蒙顶黄芽,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再次细细打量起少女。
梅翩然笑一笑,也毫无顾忌注目莫天悚。她的眼睛不算大,眸子是深茶色的,如一杯酽茶,深邃而醇厚,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沧桑。让莫天悚的心里一阵悸动,不禁要猜想这少女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年纪虽轻,已经饱受磨难。正看得出神,忽听梅翩然道:“少爷,茶冷矣!”
莫天悚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端起茶杯放在鼻子前,深深吸一口茶香,小口浅啜,细细领略青城雪芽的风韵,但觉滋味鲜浓,齿颊留香,神清气爽,乐而忘忧,微笑道:“不瞒姑娘,我出门时太匆忙,忘记带茶叶,这些天都是喝的彝家所谓的雷响茶,味浓酽,不大适合我的口味。青城雪芽乃是茶中珍品,涤心荡性。难得山中还能有此享受,真是要多谢姑娘才是。”
梅翩然高兴地道:“要喝茶有什么难的?等下次我准备好蒙顶黄芽,少爷可一定要赏脸,不要到时候又说有事情不肯来了。”提起茶壶,又给莫天悚续上水。
莫天悚遗憾地道:“可惜我明天还要赶路,不然一定来喝姑娘的好茶。”
梅翩然调皮地道:“少爷看我是这里的人吗?我也不是本地人,明天也要赶路。山水有相逢,说不定我还会再遇见少爷呢。”
莫天悚问:“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怎么会一个人走进这只有马帮进出的深山老林中来了?”
梅翩然手指青山:“要说我家那可就远了,翻过这座山,向北走,再翻山再向北走,然后又翻山又向北走,总之是翻过无数的山以后才能到呢。少爷是如何走进这只有马帮进出的山道,我就是如何走进这只有马帮进出的山道。”
莫天悚失笑:“这可是不公平,姑娘知道我是九龙镇幽煌山庄的人,我却不知道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
梅翩然嫣然一笑,轻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少爷又何必究根究底?不如翩然出一个上联,请少爷对着玩玩。”手指莫天悚坐着的石头道,“与石订交奇不厌。”
莫天悚又是一愣,低头看一眼石头上的花纹,不免想起小可怜破茧羽化那个雪夜,眼中似乎看见在雪花中飞舞的绿蝶,鼻中又似乎闻到腊梅的幽香,猜不透梅翩然说的是不是双关之语,再朝梅翩然看去,情脉脉茶眸含露,意悠悠黛眉罥烟,简直觉得她就是当年的那只蝴蝶,可又觉得不可能,微笑道:“有梅相对冷何妨。”
梅翩然一呆,低头喝一口茶,提起茶壶又给自己和莫天悚续上水,缓缓道:“雪纵有意,年年都是白来。”
莫天悚忍不住再看一眼梅翩然,略微沉吟,对道:“竹本无心,节节只顾高攀。”然后笑着道,“我这些年很少在文字上下功夫,对得不工,莫笑。不如让我出一个上联请姑娘对对可好?”
梅翩然道:“少爷太谦!请赐上联。”
莫天悚一口喝干茶水,将茶盏放回托盘,沉吟道:“我还是以竹为题好了。竹影徐摇,心影误疑云影过。”
梅翩然也喝干茶水,不知道是想到什么,神色忽然黯下来,幽幽道:“扬花乱落,眼花错认雪花飞。”
莫天悚不免又是微微一愣,再次审视梅翩然,越看越觉得她眼熟,可他也明白自己以前绝对没有可能见过梅翩然。
梅翩然倒去茶盏内的残茶,收拾起地上的东西,起身道万福:“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少爷,我走了。我会记得你的!”背起包裹,顺着溪水飘然远去。
莫天悚很想去追梅翩然,却没有去追,因为他早察觉就在他和梅翩然喝茶的时候,他们身后的树林中来了一个人,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鬼鬼祟祟地偷听他们的谈话。莫天悚弄不清楚此人是冲自己来的还是冲着梅翩然来的。一直等到梅翩然的身影完全消失,也不见树后的人有动作,便明白那人乃是冲着自己来的,心头顿时有气。他已经让人带信给曹横说得很明白,有急着赶了好几天的路,累得狄远山连话都少很多,居然还是被暗礁的人追上来,决定给来人一点颜色看看。
莫天悚暗暗扣一大把钢针在手中,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朝草木茂密的树林中钻进去。后面之人果然跟踪过来,脚步轻微,几乎不可察觉,轻功一定很好。莫天悚微微诧异,刚才此人如不是赶路太急,被他听见呼吸声,就凭这样的轻功,他很可能还无法发现此人。暗礁中的每一个人他都很熟悉,可以肯定没有一人的轻功能有此人的造诣。
大约是怕跟丢了,那人离莫天悚的距离越来越近。莫天悚猛地回身,刚看清楚跟踪他的是一个身穿宝蓝英雄服的清瘦中年男人,手中的钢针已经全部射出。
那人双手拿着一对弯曲的钩子一阵乱舞,居然将所有的飞针全部挡住。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喘气,莫天悚的第二轮飞针又到了。他只舞动几下,腿上便是一麻。心里一惊,知道钢针上是喂了毒药的,大声叫道:“喂,莫天悚,我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居然几次三番地对付我?快拿解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