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翩然终于点点头,擦干眼泪,惆怅地道:“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注)我认了,以后绝对不离开你,永远跟着你。但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也不要再伤害飞翼宫的任何一个人,也不要逼着我去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莫天悚热血上涌,连考虑也没有考虑便道:“不,这句话不对。士之耽兮,亦不可脱!翩然,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举起右手,郑重发誓道:“我今日对天发誓,日后绝对不随便伤害飞翼宫的人,即便是曹横,我也不回去主动找他了。”
梅翩然苦笑,按下莫天悚的手,岔开道:“别说那些了。你别这么激动,坐起来按照幽煌剑法的内功调息,我帮你吹一曲静心安思的曲子。这曲子是我师傅传给我的,叫做清心咒,最能帮人平复情绪。这办法虽然没有左顿摸顶灵验,但也能帮助你,头疼很快就能过去。”
莫天悚依言勉强盘膝坐起来,还记得左顿的话,先低声念道:“浩浩天地,正气长存。”然后才开始调息。
梅翩然听见他的话又是一呆,过片刻才拿出笛子吹奏起来。曲调和缓宁静,节奏不快不慢,正是莫天悚刚刚醒来的时候听的那首曲子。清心咒果然能让人静心安思,如一个烧热的熨斗,把所有的褶子都烫平了。
莫天悚对音乐的感悟力很高,一下子平静下来,一遍内功还没有做完,头疼便又已经过去。只是练功很忌讳中途打断,他还是坚持练完一边才收功,然后喜滋滋地起身道:“翩然,你这办法挺好的。我总不可能让左顿大师时时都跟着我,你若是真心疼我,就不要再离开我了。左顿大师说,我这段时间犯病可能会比较频繁。你也看见了,我发病真的很辛苦,要有仇家看见,被人宰了都不希奇。”他对梅翩然的信心还是不够大,这一招叫做装可怜,博同情。
梅翩然收起笛子,拿出一条手巾给莫天悚擦去他刚刚疼出来的冷汗,低声道:“你不担心央宗和你大哥了?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还走不走?”
挟翼不等吩咐就跑过来。莫天悚就怕梅翩然跑掉一般,紧紧拉住梅翩然的手,要和她一起上马。梅翩然抬头看看四周,闹腾这么长时间后,夜幕已经降临,是要赶快回去才行,摇头道:“骑马能有多快?少爷,你若是相信我,就把你自己交给我。”
莫天悚不满意地嘟囔道:“我当然相信你。你是不是想带着我飞回去?可是你以后别叫我少爷这么生分,像以前一样叫我名字,行不行?”
梅翩然失笑:“你不要一点点小事也这样计较好不好?天悚少爷!挟翼,你自己找路,绕过洱海,去牛井城外等我们。”
挟翼偏着马头,用心看看莫天悚和梅翩然,显然没明白他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是怎么回事,看得梅翩然有些脸上发烧后,它才长嘶一声,自己跑远了。
莫天悚还是把梅翩然的手握得紧紧的:“现在挟翼也走了,你可不能丢下我。”
梅翩然叹息道:“我看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居然会心甘情愿的带着你去见你的情人。”
莫天悚急道:“别瞎说,央宗可不是我的情人,你才是。”
梅翩然摇摇头:“你放松一些,千万别乱动!”背后长出一对透明的大翅膀来,抽出被莫天悚握着的手,来到莫天悚的身后抱着他,用力一扇翅膀,带着莫天悚飞起来。
莫天悚感觉自己一下子升上高空,听着周围呼呼风声,不无遗憾地道:“可惜是晚上,什么也看不见。如果白天你也带我这样飞一飞,从天空看地面一定很美丽。”
梅翩然道:“白天我是没有本事带你飞的。我虽然也有一对美丽的翅膀,但我不是蝴蝶,而是月蛾,只能在夜色的遮掩下学着蝴蝶偷偷起舞的月蛾。”
莫天悚心疼地道:“翩然,你怎么这样说?月蛾有什么不好?我觉得比蝴蝶还要美丽呢。你看蝴蝶泉边挂着的那些蝴蝶,木呆呆的,哪里有月蛾美丽?”
梅翩然失笑道:“你就是嘴巴甜,想讨好人也不去多了解一下实际情况。你今天在蝴蝶泉边看见的哪里有一只蝴蝶,全部都是被我吸引过来的月蛾。在春天的蝴蝶会上,那些在阳光下飞舞的才是蝴蝶,挂在树上的也是月蛾。蝴蝶泉原本就是蝶和蛾共同的乐园。”
莫天悚不禁尴尬,低声道:“我用剑,也不是剑客,而是刺客。我和你是一样的。”
梅翩然摇头道:“你和我不一样,你如果愿意,随时都可以由刺客变成一个剑客。剑客和刺客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但蝶和蛾在本质上就不同。”
莫天悚担心地叫道:“翩然。”
梅翩然笑笑道:“别担心我。让我给你讲讲蛾和蝶的区别吧。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蛾子都是令人讨厌的,在暗夜里诡异地飞来飞去。人们总是把蛾与丑陋、愚蠢、贪婪、诡怪、肮脏以及微不足道联系在一起。其实蛾和是蝶的表亲,蛾的家族比蝶庞大很多,世上一共有蛾类十六万种,是蝶类的十倍。”
莫天悚更是不安,又叫道:“翩然。”
梅翩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理会莫天悚,接着道:“尽管蛾几乎都生活在暗夜中,却用生命来追求光明,哪里有光明就飞去哪里,一群群聚集在灯光下,哪怕是灰飞烟灭也要扑进火焰中。蝶虽然美丽,但对人类却没有任何贡献,可是蛾不同。你身上穿的衣服就是蛾类对人类的贡献。蚕就是蛾的一种,没有任何一种蝴蝶会吐丝。”
莫天悚用力抓住梅翩然抱着他的双手,努力扭头朝身后的梅翩然看去,再叫道:“翩然,别说了!我不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今生今世,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梅翩然忽然用力把莫天悚翻一转,使两人变成面对面,微笑道:“少爷,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日后即便是你真做了什么,我也算是值得了。”
莫天悚急道:“翩然,你怎么还不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好,我答应你,假如孟绿萝找到我,我也不和她对着干,一定好好听话地去帮她消灭那个见鬼的悬灵洞天。这下你满意了吧?”
梅翩然急道:“天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可以胡乱许愿?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和飞翼宫并没有交情,我师傅也是被飞翼宫赶出来的人,和孟宫主之间的梁子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化解。”
莫天悚道:“那你想我怎么做,你明白地告诉我。你曾经听过我那么多心事,难道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
梅翩然苦笑道:“你也别说了,我知道。其实我对你何尝不是如此,不然我怎么会在躲你近十年以后,还是忍不住在你面前现身出来。少爷,你看过春蚕吐丝没有?春蚕从出生之日起,就开始在心中酝酿千丝万缕的柔情。然而你在表面上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只有在倾泻的那一日,你才可以看见,那些丝虽细,全部是从心底里牵扯而出。缠缠绵绵无有极限,至死方尽。”
莫天悚听出梅翩然其实是在说她自己,但“至死方尽”这几个字让他觉得万分不祥,用力抱住梅翩然,叫道:“翩然,你究竟是在担心什么?求你坦白地告诉我。”
梅翩然低声道:“我是担心我遭受师傅的命运。从我拜师的那一天起,师傅就告诫我不要陷下去,可我还是陷了下去。其实从前我也有很多机会让你发现我的,但是我害怕。是你让我害怕。少爷,你知道吗?那些丝虽然从蚕的五脏六腑中缠绵而出,却不带一丝血迹,就如雪一般洁白而晶莹,可是所有这些长长的情思,丝丝缕缕只是把自己团团缠绕。”
莫天悚越听越是觉得不祥,一时冲动,考虑也没有考虑便道:“翩然,要不这样,我们了结婴鸮的事情后,我就跟你去你家,从此不过问江湖中的事情,好不好?其实我和曹横斗了十年,也感觉很疲惫。”
梅翩然淡淡道:“等了结完这里的事情再说吧。少爷,我们到了。”边说边降落下去,落在一个丹桂飘香的院落中。
莫天悚四下一看,虽然没有看见一个人,还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翩然,你怎么带着我直接降落在艾玉家的后花园了?”
梅翩然背后的透明翅膀又不见了,拉着莫天悚朝旁边的一座房子走去,嫣然笑道:“你去那里敲门就明白了。”
尽管夜已经深了,那座房子中还亮着灯,说明里面的人并没有安歇。莫天悚心里越发疑惑,与梅翩然手拉着手,顺着她的意思敲响房门。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央宗站在门里,圆睁双目,看看莫天悚,又看看梅翩然,然后一点也不怕吵着其他人,双手叉腰,以高八度的大嗓门吼道:“莫天悚,你够本事!竟敢丢下我去把这个小妖精给找过来!找来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大模大样的带到我面前来!带到我面前来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手拉手?”
注: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语出《诗经?卫风?氓》。说:音义与“脱”通。整句话的意思是,年轻姑娘别对男人情意依依。男人耽于情色犹可以解脱,而女人一旦失陷在情网中,耽于情色,却不能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