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现在方圆也在翘着腿吃着菜了,当然也是糖醋鲤鱼,而且还是济南大明湖旁最出名的酒楼烧的。
既然在吃鱼,当然就没有意外。
那小孩知道的事情比他意料中多得多了。
“九月金国一南下,何逸明立马就借口筹措军费在这一带的河坞渡口设卡收过河费。”
“徐峦瑷的船就被截停了?”
“对,不但被截停了,而且我猜船上的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收过河费怎么还杀人?”
“你还记不记得徐峦瑷的弟弟。”
“徐绍平?”
“徐绍平不愿意给过河费。”
“他带着这么多钱,却不愿意给过河费?”
“过河费也是看人的,你身上要是有一两,那就只收一两,但要是你身上有一百万两,嘿嘿。。”
“但何逸明不可能知道他的船有那么多钱。”
“不知道可以查,何逸明毕竟是个官。”
“徐绍平当然不会让他查。”
“不错,这船本来就是官船,而且徐绍平的令牌也不是假的,当然不必买何逸明的帐。”
“所以徐绍平输了?”
“他当然会输。”
“船上还有人活着么?”
“或许曾经有,但现在肯定已没有了。”
“为什么?”
“这是官船,何逸明不会留下活口。”
“那些饷银?”
“当然就在何逸明手上。”
“船上有这么多钱他不会奇怪么?”
“他当然很奇怪,所以现在以有人资敌通贼的理由,把过往的大船全都扣下来了。”
赵崇景闻言叹了口气,又道“那你说的齐坞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方圆已换回原来的模样了,他本来一边说一边吃,现在他的面前摆着的那碟糖醋鲤鱼都已吃完了,道:“你记不记得我们那码头旁的船坞?”
赵崇景道:“那好像叫脐脂坞。”
方圆点头道:“这名字太拗口了,周围的人都叫它齐坞。”
赵崇景道:“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圆又道:“你又记不记得我们船上运的什么货?”
赵崇景道:“佛像?”
方圆点了点头,道:“何逸明虽然截了许多船,但并不是所有船都装着真金白银的,这些货在何逸明手里没用,但齐坞是做这生意的。”
赵崇景道:“齐坞把这些货都吃下了么?”
方圆点头道:“不但货,连船也是,何逸明抢劫,齐坞销赃。”
赵崇景道:“但他们只是个船坞。”
方圆道:“他们当然不止是船坞,山东一带的船运,渔业,甚至城里的生意他们都掺了一手。”
赵崇景道:“我想起了渠花会。”
方圆道:“他们却比渠花会厉害很多,甚至比何逸明都要可怕。”
赵崇景道:“什么意思?”
方圆放下了筷子,道:“我刚刚回来的时候有两个齐坞的人跟着我。”
赵崇景道:“为什么?”
方圆道:“我也奇怪,后来我一想,我在码头上肯定已暴露了,或许是我在盯那军官梢的时候,又或许在问那些酒店店家的时候,肯定已有人看了出来,他们跟着我,就是要搞清楚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到处问这事。”
赵崇景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齐坞的人?”
方圆哈哈一笑,道:“他们告诉我的。”
童月纱也笑了,他们当然不会告诉平白无故的就告诉方圆,肯定是方圆用拳头问的。
赵崇景道:“那两个人呢?”
方圆嘿嘿一笑,道:“被我问了几句就放掉了。”他放掉那两个人后立马就脱去乔装,那两个人怎么想到那老头会变成大小伙。
童月纱看着他的模样,笑道:“那你以后就不能扮成老头子了吗?”
方圆笑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就要准备跟人打架了。”
赵崇景问道:“告诉你这些的那个小孩怎么了。”
方圆笑道:“我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谁也别告诉见过我。”
赵崇景点了点头,忽然又叹道:“所以饷银都在何逸明那?”
方圆道:“如果不是在他那,那就是见鬼了。”方圆笑了笑又道:“徐老狗费劲心思偷来的军饷,却因为徐绍平太过跋扈而都还给了军队。”
童月纱不禁笑道:“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赵崇景道:“我看这叫狗咬狗。”
方圆笑着说道:“我不关心他们什么咬什么,我只想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干嘛?”
赵崇景想了想,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了,只好又叹了口气。
方圆道:“先等霍难回来吧。”
“我也不知道该干嘛。”
霍难已经回来了,小鲤鱼也已被他救了出来。
他听着方圆把事情说一遍后,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霍难道:“饷银都在何逸明手里?”
方圆道:“十有八九。”
霍难皱着眉,连话都说不出了。
童月纱好像有些生气,道:“你们都不觉得那何逸明这样做不对么?”
三人都看着她,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
童月纱道:“他身为朝廷命官,拦河抢船跟强盗有什么不同?”
方圆笑了笑,道:“若是寻常时候他这样做当然不对,但现在已是战时。”
童月纱道:“战时又怎样?”
方圆又笑了笑,但却没说话了。
赵崇景道:“你知道一把神臂弩几两银子么?”
童月纱道:“有话你就说,什么破弩几两银子。”
赵崇景苦笑道:“打仗不是在书上写写画画,那是世上最残忍,最花钱的事,一柄神臂弩至少要纹银十八两才能造出来,加上弩箭,盔甲,武器,兵饷,打起仗来,大把大把的银子丢进去却只会连响都听不到。”
童月纱道:“可朝廷没有给他钱么?”
赵崇景道:“要是靠这些钱在城里驻守巡逻当然没问题,但要是想打胜仗,还是要用钱砸。”
童月纱觑了他一眼,道:“如果你是他,你也会这样?”
赵崇景恍惚了一瞬,良久才道:“我或许不会,但也会想法子找银子。”
童月纱道:“那我们就不管了?”
赵崇景道:“但也许何逸明是另一个徐峦瑷。”
童月纱道:“管不行,不管也不行,那我们该干嘛?”
赵崇景又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最近他叹的气越来越多了。
这问题三个人都没办法回答她,于是只好都低下头。
童月纱想了想,转而笑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其他三人都抬头看着他。
童月纱眨了眨眼,道:“日久见人心。”
童月纱道:“既然不知道何逸明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在这住一段时间?见他的本心,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其他三人都愣了愣,方圆已笑了出来,道:“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还不等童少爷得意一会,霍难已摇了摇头,道:“这不是好主意。”
方圆道:“哪里不好?”
霍难眼角抖了抖,缓缓道:“有一个问题。”
“我跟这里的齐坞有过节。”
“或许他们不会让我们呆那么久。”
三人都很惊讶,方圆瞧着他,道:“是因为小鲤鱼么?”
霍难摇了摇头,苦笑道:“是很久的事情了。”
方圆道:“到底是什么事?”
霍难默然半响,缓缓道:“齐坞的老大叫钱通,钱通是个瘸子。
“而他的腿是我师傅打断的。”
四人沉默着。
方圆勉强笑道:“跟你关系也不大吧?”
霍难道:“确实不大,也不过就是他腿断的时候,我也在场,而且我师傅本来要的是他的命。”
方圆道:“但钱通现在还活着。”
霍难又陷入恍惚,过了久久才轻轻说道:“有人替他求情,情愿替他赴死。”
童月纱道:“你师傅为什么一定要要他的命?”
霍难看着远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童月纱只好道:“事情过了这么久,而且谁也不知道你忽然回济南了,应该也没那么麻烦吧。”
霍难干涩笑了笑,道:“这就是要命的地方,救小鲤鱼出来还要些朋友帮忙,所以现在济南认识我的人,多半都知道我回来了。”
所以现在四人的表情好像被晒干的咸鱼,僵硬得很。
于是方圆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走吧,反正何逸明也是军伍之人。”
赵崇景摇头道:“不行,若果何逸明又是一个混账呢?”
沉默。
沉默已经很久了,童月纱忍不住皱了皱眉鼻子,道:“就算他们要找麻烦,我们就一定要怕么?”
方圆笑了,他就知道童月纱会这样说,也等着她这么说,而且她这话比前一次更有力,因为上一次确实是他们三个大男人太过胆小了,章愚哥根本就没有追上来,而他们还心惊胆战的怕了一路。
童月纱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方圆笑道:“我肯定不怕,但他们就不好说了。”说着瞧了瞧旁边的两人。
霍难也笑了,道:“我虽然怕麻烦,但更怕被人说是胆小鬼。”
现在只剩下一个胆小鬼了,其他三人都看着赵崇景,赵崇景看着三人的眼光,只觉得无奈。
赵崇景叹了口气,正想说两句,却发现童少爷本来看着他的眼光变了,从看变成了瞪。
于是他只好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出了房门。
方圆大声道:“你去哪?”
赵崇景道:“睡觉。”
方圆瞧着童月纱和霍难笑了笑,又转头大声道:“睡饱了好等麻烦找上门?”
赵崇景已离开了这厢房,但声音还是从远远的传来。
“答对了。”
所以他们就在这济南最贵的客栈住了下来,好慢慢搞清楚何逸明是什么人。
天气已渐渐冷了。
日子已经过了许久,非但没有麻烦,还没有消息。
他们还没搞清何逸明是什么人,只知道他是土匪被招安,极其好色铺张,家里的姬妾足够撑起三间窑子,而他家里的大小也容得下三间窑子。
但若要凭一个人好色铺张就断定他的能为,却嫌太过偏颇,因为霍难这几天曾经潜入过他们的军营,发现他们确实在做着打仗的准备,所以他们还在等。
只是除了越来越冷的天气,和越来越干瘪的钱囊,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
或许还有别的,自从他们在这酒楼里住下的第一天,就一直有人在盯他们梢,只是盯梢,之外什么也不干,他们为此讨论过,结论是齐坞。
虽然齐坞没有找霍难的麻烦,但他们当然也不想让霍难找他们麻烦,所以他们派人盯着他,当然,也许是先摸清他们的底细,再来动手。
只是他们已顾不得齐坞找不找他们麻烦,现在他们就有麻烦,大麻烦。
“她一定要我现在就把大王赎回来。”
这么愁眉苦脸的人,当然只有赵崇景。
他们那天上岸的时候时间匆忙,并没有时间把黑山大王也从船上带上来,这段时间大王一直在码头军营那,却不巧被他们看到了。
童少爷当然不舍得黑山大王送人,可是也没办法了,他们哪还有银子去赎买黑山大王。
这济南一流的酒楼,价格当然也是一流,他们四个人每天吃喝住宿都已要花不少的钱,他们已住了这么长时间,只见花钱,却从没来过钱。而且最近何逸明一直在筹集军粮,粮食都贵了不少,他们自己都快吃不起饭了。
不但如此,最近秋风已吹起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们也要添衣服了,虽说这几个有功底的汉子少穿两件也无所谓,但童少爷却不行。
童少爷的伤口虽然已闭口了,但身子却越来越差,她的模样也一天比一天虚弱,所以童少爷纵然要买座金山,赵崇景也不敢忤逆让她生气。
虽然话很长,但概括起来也很简单,他们的钱已不够花了。
现在方圆和赵崇景坐在酒楼楼下,一个笑着,一个呆着。
赵崇景说完这话,呆呆的喝了口水酒,这水酒还是他跑到隔壁街的一间鸡毛店买的,一文钱三大碗,为什么跑这么远?因为这酒楼没有这么差的酒卖。
今天轮到霍难去盯何逸明的梢,霍难早早就出门去了,当然不必掺和他们这事情,而童少爷还躺在床上生闷气,要是赵崇景再不把大王弄回来,她怕要气得再也起不来床了。
至于小鲤鱼,他得知想要要回船和船上的货根本已不可能时,就带着船员早早的回东京了,要把那些船员赎出来本来就要花不少钱,而且小鲤鱼一众回东京的路费也是霍难给的。
所以这两个穷光蛋只能自己挠着头想办法。
方圆看着他,道:“我还有一个办法。”
方圆看了眼不远处坐着那个汉子,那是齐坞派来盯着他们的人,笑道:“你知不知道济南府有人欠我们钱。”
赵崇景愣了愣,道:“谁?”
方圆道:“齐坞,何逸明。”
赵崇景还不懂。
方圆哈哈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小鲤鱼一船的货都被他们分了,他们不是欠着我们钱么?”
赵崇景还在神游,愣愣道:“这和黑山大王又有什么关系?”
方圆叹了口气,像是在跟一个傻子说话,道:“我们可以去把钱讨回来,再用那钱把大王买回来。”
赵崇景终于明白了,道:“你要把钱偷过来?”
方圆道:“不是我,是你。”
赵崇景想了想,叹道:“不成,黑山大王不是凡马,何逸明肯定不舍得卖。”
方圆唾道:“什么舍得舍不得,只不过钱不够而已,他若是识英雄的人,就不会在河上抢船。”
赵崇景又想了想,道:“还是不成,钱通已派人天天盯着我们,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要找麻烦了,更别提你要打他主意了。”
方圆笑了,看着赵崇景道:“我说等我们走的时候再把那马抢过来,你说不行,我说偷钱买马,你又说不行,既然这样,那我还有一个法子。”
赵崇景赶紧问道:“什么法子?”
方圆笑道:“在这里等着,等着别人把那蠢马送上门。”
赵崇景叹了口气,又闷闷的喝了口酒,看他的样子,像是酒里头有他的仇人,若不是酒水太稀,他甚至都要撕咬起来了。
赵崇景看着手里的酒碗,忽然忍不住笑了。
方圆讶异的看着他,笑道:“你已想出办法了么。”
赵崇景苦笑摇了摇头,道:“你说呢。”
方圆道:“但你笑得很开心。”
赵崇景笑道:“因为我想起一句话。”
方圆道:“什么话?”
赵崇景道:“忧喜随形,只要你多笑,运气也会好起来。”
方圆也笑了,道:“那你有没有想过?”
赵崇景道:“想过什么?”
方圆笑道:“或许不是多笑的人运气好,而是运气差的人都笑不起来。”
赵崇景愣住,然后又笑了。
赵崇景脸上的笑容还没挂上半刻,酒楼门外就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霍难,你给爷爷滚出来!”
你要是运气差,哪怕你笑得脸都抽筋了,你的运气还是那样子。
但人总归还是多笑点好,笑起来了,纵然日子再难过,起码身边的人也不会因你而沮丧。
甚至会因你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