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有些荒唐。
大抵是自己心绪太过脆弱,禁不住拓跋邕倾身而来的温柔拭泪,她一下扑进他的怀中,哭得天昏地暗。
“我若骗你,天诛地灭。”拓跋邕如是复句。
上一世过来所有的委屈她都碎齿自吞,只因为执念自己的付出终是值得魏琰的真爱。如今她终于揭开被魏琰利用的真相,从前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痛苦牺牲,自尘封中重新复苏,再次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从日正天穹,哭到黄昏迟暮,倾了一辈子的怨怼,尽数洒到拓跋邕的胸襟上。
终于声哑音无,只剩下蜷缩在床榻上不住嘤咛的泪人。
“不哭了?”
“……嗯……有点累……”王始将头埋起,不敢直面。
拓跋邕轻声笑起。
燕王宫的主殿“清光殿”内,陈设不拘常理,大门正对着的便是床榻。王始躺在拓跋邕的怀里,一双肿痛的泪眼从正门望去,正好可见对面的钟山。
霞光藏在钟山之后,渐渐被夜色驱逐。
入夜时分,拓跋邕发病了。
和上元夜一样,他浑身瘙痒难耐,一张如得天赐的俊美脸庞煞白起来。王始已不再手足无措,任由拓跋邕将头枕在她的腿上,隔着衣物为他一下一下地搔挠。
可这一次似乎格外严重,所有暴露在衣物外的皮肤上都能看见大片的肿块。王始依照拓跋邕的指示,从他昨日的亵衣里掏出几小包药粉,打开其中一包给拓跋邕服下。
服用之后的他,脸色依然苍白着,但似乎不再觉得瘙痒,整个人舒展开来,一如昨夜她见到的时候,轻飘飘地摇着头。
王始的手中揉捏着用完药粉的纸包,丢弃一旁。不消一会儿,只见拓跋邕的整张脸都涨红了起来,症状从刚才的瘙痒抖动,变成了燥热难耐。
王始连忙起身,取来棉布浸入冷水中,拧干后冰敷在他的身上。如此往复数回,症状才稍稍好转。
拓跋邕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十分地强劲,掐得她有些吃痛。他夺下王始手中的湿巾,猛地从床榻上起身,踉跄出了正殿。王始放心不下,也立刻跟随出去。只见拓跋邕到了水缸边,舀起一勺凉水朝自己当头泼了下去。
王始稍稍惊诧。虽说冬走春将至,可仍旧是天正寒的时候,室外储水用的缸里都是生冷彻骨的融雪水,他这么一泼下去,谁能受得住?
只见拓跋邕大口喘着气,血气上涌使得他忽生暴虐,手中操着水瓢,猛摔在地上,“啪”地一声,那水瓢已然四分五裂。紧接着,他又开始疯狂地踢踹着缸肚,“咣!咣!咣!”震耳欲聋的声音惊得王始一阵害怕。
她从未见过这般狂暴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拓跋邕终于力气用尽,他软软靠在水缸边上,滑坐在地。水滴“啪嗒啪嗒”地顺着他的散发滴落,良久,那剧烈起伏的胸腔才渐趋平稳。
王始取出一件氅衣小心翼翼地铺盖在他的身上,月光下的拓跋邕脸色恢复往常,他与王始对视了眼,又瞥了开。
“所以昨夜扈亭乡君过来,是为你送来这些五石散的?”
拓跋邕颔首。
“五石散乃金石所炼,珍贵非凡,她不过是小小的乡君,即便常年服侍在皇太后身边,也很难搞到这么大分量的药粉。”王始的脸色凝重起来。
传闻服用五石散,会使人浑身发热,精力旺盛,甚至出现幻觉。成瘾之后,更会皮肤溃烂生疮,性情狂躁,甚至中毒而亡。
是的,性情狂躁。方才拓跋邕摔瓢踢缸时暴虐凶狠的模样,令她想起了上一世惨死在燕王宫的裴清。
昨夜的甬道里,她之所以一眼就知道这里是燕王宫,正是因为上一世参加裴清和拓跋邕的大婚时,她亲手将裴清送进的这里。也是来吊唁裴清时,亲眼在这里见到的尸体。
那些她久久不能忘怀的悲痛,和到刚才为止对拓跋邕犹存心底的忌惮,通通在这一刻释怀了。
裴清的死,和这五石散脱不开关系。
“如果扈亭乡君没有那个条件,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五石散,是有人故意给她,经由她转送到你的手上,目的是……”王始替拓跋邕拢紧了大氅,将结论放得极缓极轻:“置你于死地。”
水滴顺着拓跋邕的脸颊滑落,经由他的喉结,溜进了衣领中。他的神色表情并无讶异,完全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那天你被陛下传进太极殿,太子一定将钱氏造反的矛头指向了你。”
王始的手攥在拓跋邕的衣角上,她觉得是自己的愚笨将他拖下了水。
“无关此事,‘燕王’二字迟早要被抹杀。”拓跋邕的音调轻哑低持,说起这些话来,教人一阵害怕:“钱氏这场叛乱,本来就只是夺嫡夺储之争的幌子罢了。”
燕王只是个工具而已。
王始这才大彻大悟。是的,这场博弈谁输谁赢,钱氏叛乱都是一个契机,一个让皇帝痛下杀手除掉燕王这个前朝皇室遗脉的契机。
这天下是燕朝皇帝拓跋元禅让出来的,在道义上,晋朝必须供奉燕朝皇室以彰显帝王恩义、安抚百姓民心。燕朝皇帝被封为燕王,而为了更加彰显本朝皇帝的仁义,在前任燕王去世后,拓跋邕的生母燕王太后被尊为皇太后迎进宫中供养。名为“尊奉”,实则监禁控制,以此牵制少年燕王。
他拓跋邕本应是一朝太子,却沦落为傀儡玩物,表面过得风光气派,实则饱受屈辱,幽闭度日。
所以并不难理解,不论王氏和太子两边拼杀得多厉害,他们都是晋朝的臣子。拿燕王来当替死鬼,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王始望着月色下的拓跋邕,动起了心思。一阵沉默之后,她质疑道:“你明知有人故意害你,却甘愿做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么?”
她本以为拓跋邕要么消极放弃,要么愤然怒斥,却没想到,一抹奸逞诡谲的笑意浮在他的脸上:
“将计就计,何乐不为?王氏走投无路之下兵行险招与我联合,像是贵妃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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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末,武帝崩,昆弟拓跋元即位,妻公孙氏为皇后。翌年,章楚政乱,发兵北上。时内忧外患,后主禅位高祖。高祖登基,举兵灭楚,改国号晋。以奉行仁义,依古制尊后主为藩王,号燕,公孙皇后为王后。”
——《晋史·诸侯王表·燕王》
“依古制,后主尊为燕王,制同藩王。筑宫宇,划属国,享食税,臣僚自治。正妻曰后,母曰王太后。仪仗礼制,皆于亲王之上,而次于皇太子。”
——《晋史·志第二·王爵》
“凡亲王者,帝王嗣也。享食邑,正妻曰王妃。”
——《晋史·志第二·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