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只蝇虫“嗡嗡”叫着在小宦官的脑门上连转了好几圈,一会儿停在山根、一会儿停在耳鬓,可小宦官就是一动也不敢动。
那蝇虫生了无趣,便绕过宦官,忽上忽下地转悠着,从殿门的窗缝间钻了进去。只见偌大的殿堂上,几个人围着其中坐着的一人,手舞足蹈着。
蝇虫慢悠悠地靠近,“嗡嗡”两声,停在了其中一人肩头。
“老夫听不懂,你说的这些个什么什么东西,什么‘言论之先,可曾谏言’,我呸!钱氏叛逆你忘了不打紧,因为不是你去剿杀的!”
王霭气得胸腔起伏不稳,满是粗茧的大掌猛地一拍肩头,那“嗡嗡”的声音便消失不见了。
他摊开蝇血混杂的手掌,拍拍干净。朝对面冷哼一声。
王霭的对面,正是司空周异。
周异官至侍中,加拜司空,位列三司之一。更在官衔前加了“录尚书事”,那便是实际上的当朝丞相了。
只见周异将头一别,沉下一口气,并未回应王霭。
一旁的光禄勋李尚撇了撇嘴,出来打圆场:“老王头,你这泼皮无赖的毛病怎么又犯了?咱们有话好好说嘛!”
“可别跟老夫来这套,啊,你小李头今夜就随我表个态,这钱氏叛乱的事,追不追究!”
“追!”李尚随口应道,旋即又两掌摊开拍了拍:“必须追究!”
周异回过头,朝皇帝评说:“殃及中宫,动摇国本之事,岂可儿戏论之?更何况,糟糠之妻不下堂,帝后一心,方为天下之表率。”
皇帝踞坐在众人之间,身后的盘龙屏风威严霸气,九颗龙头分别对着不同的方向,似乎在时刻监视着殿堂中央的风吹草动。
几人谈话间你来我往,皇帝却一直阖目忖度,只在周异禀话时抬了一下眼,复不言语。
“老臣是粗人,只知道钱皇后卧病未免久了些,到如今,已逾十三年。”王霭也转首对上,拱手拜说:“前有钱氏叛逆,而钱后久卧病榻,空居中宫之位,已经是陛下恩泽情长。老周头这些你怎么不说!”
王霭越说越气,伸手指着周异。
李尚见状,忙走上前,压下王霭的手,劝道:“周司空言之有理,钱皇后与陛下结于微时,也是同甘共苦过来的。虽然钱氏四处作乱,可教陛下休妻,行不仁不义之事,老王头你忍心吗?”
王霭一把将手从李尚的掌底下抽出,冷哼一声:“老臣说的是陛下情深意重,以宽仁之心对待钱后,已经是明君之行。多年来后宫全仰仗贵妃打理——李向崇李驸马,既知‘故剑情深’,又怎能不知什么叫‘尸位素餐’?”
“伯父莫气,当心身骨。”站在众人身后的裴谨跨两步上前,搀扶住了气血上涌的王霭:“所以雄师百万平定四方山河,道义能存夫妻之间,独不存我烈士坟前。心寒……侄儿心寒!明日回去军营,该拿出什么说辞,号召将士上阵杀敌?”
王霭乍见裴谨这般作戏,恍然明白,也随即抱过裴谨肩头,长叹一口气:“老夫无力了,我儿葬身于钱寇刀下,换来山河安定,可这帮庸碌老头,却净说些文绉绉的风凉话。”
面对眼前的一唱一和,周异神貌无改,转身直对王霭:“戍边卫国,是将士之职,献谏国策,是文臣之本。老王头,你莫再耍赖。”
忽然响起一声咳嗽,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望向九龙盘缠的屏风下,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
此刻已经是三更天了。太极殿内千灯怒燃,仍旧耀如白昼。
“成王,你意下如何?”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旁边一位颀身素衣,气质颇为温润雅致的少年身上。
“诸位各抒己见,皆有其理。但皇后病久,也有子昱之过,为人子孙,子昱当与兄长手足同心,一同为皇后寻得名医,早日康复,母仪天下。”
皇帝一边点头,一边将目光从成王身上收回,转向另一侧的太子,眼神中不带任何喜怒:“你呢。”
只听重重一声“咚”,太子魏琰撩起长袍,猛地屈膝触地。眉宇间透出一股坚毅:“母后,当废。”
众人震惊,不知太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安静等着下文。
“儿子也曾领兵镇压匈奴,朔气逼骨枕戈待旦,如何不知将士戍边之苦。为平卫将军心中愤慨,母后自然当废。”
太子抱拳在前,深深拜一礼,额头磕地以歉不孝,紧接着话锋一转:“但钱氏叛乱,举的是拥复前燕之旗,母后是晋朝国母,如何忍心我大晋子民被前燕旧属欺侮?只恨母后当时有孕在身,不能亲自率兵杀敌,行大义灭亲之举。儿子不孝,未能替母后分忧解恨,以致郁结于心,滋养病因。”
一番言辞切切,既提示军功,又嫁祸前朝。还接下了王霭的刁难,把自己塑造成苦楚悔恨的大孝子。
正殿上不知哪个角落里,响起一阵呼噜声。
“狗屁!”
一声怒骂中带着些含糊不清的鼻音,像是谁的梦呓狂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殿东侧的一排莲花宫灯背后,呼呼大睡着的正是刚才太子话中所指的燕王。
候立在殿内的小宦官上前轻轻推搡了一下,拓跋邕从梦中惊醒,眉眼中闪过一瞬茫然,很快又恢复往常的漠然。
皇帝朝众人摆一摆手:“都下去吧。”
李尚紧接着问:“那此事……”
“诛杀钱氏余党,以息九州内乱。至于皇后,姓钱,也姓魏。”
诸公领命退下,唯有裴谨似还不平,仍要说些什么,被王霭一个眼神瞪住,也只能灰溜溜地跟着回去了。
整个殿室内,只余下玉座上的皇帝,和莲花灯后的燕王。
二人之间隔着一排腾腾跳跃的灯焰,偌大的太极殿没有丁点声音,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夹杂着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
皇帝终于从座位上起身,跨下陛阶,三两步走至莲花灯前,摘下一粒蜡烛捏在手中,屈膝蹲在拓跋邕的身前。
烛火映在皇帝饱经风霜的脸上,留下一排阴骘,将帝王的整张皮囊,都割得格外狰狞。
“王雾之的长女,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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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高祖任参野都督,厉兵秣马数载,立魏氏高旗,燕后主拓跋元禅让天下,始称帝,改国号‘晋’。后迁都建康,封赏众将,有军功卓越者八人,封开国郡公。现三大世家,王、周、李三家,三足鼎立。”
——《晋史·世家·序》
“王猛之孙王敬,少为侍中建章监,‘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为散骑常侍,赠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爵封永乐县公,谥‘庄武’。其子王霭,字雾之,封卫将军,加散骑常侍,更进开府仪同三司,爵封南康郡公。孙王攸,字定邈,封宁朔将军,征和五年亡于钱氏乱,赠司隶校尉。”
——《晋史·世家·襄城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