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四野漆黑。戈壁滩上吹来冷瑟瑟的风。
乌伊公路上一个乞丐模样的小男孩，畏畏葸葸往前走，不时地掉过头去，对后边的来车招手。一辆辆大车小车，唰！唰！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没车肯停下带他。他实在走不动了，倚在一边的界牌上。倚了一会，看见一辆卡车灯光一闪，从后边的弯道拐过来。他连忙站到路中间，挥着手叫师傅。卡车开到他跟前，他也不让。
吱——！卡车司机踩住车，伸出头来大骂：“妈的！想死呀！”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说话雄鸭嗓，光喊，声音并不大。
“叔叔，求你带我一段路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雄鸭嗓的开车司机说：“拉货卡车不准带人，罚款你给钱呀？”
“哎呀！做做好事吧叔叔！”
“不行！”开车司机要踩油门。
那小乞丐往车前路上一跪：“求你了叔叔！我给你磕头了！”
开车司机没法，车，究竟也不能从人身上碾过去？气得一推车门，说：“上来上来！”
那小乞丐急急地往车上爬，嘴里不停地说：“谢谢叔叔！叔你真是好人！”
开车司机只管开车，根本不屑跟小乞丐说话。头上灰色绒线帽套到脖子。一副大墨镜扣着半个脸。油油的黄大衣，竖起老羊皮领护着整个脑袋，像个会呼吸的僵尸。
小乞丐满心感激，坐上车，嘴一直闲不住：“叔叔，你心真好！叔叔，听你口音，你不是新疆人吧？你说话河南口音。我也是河南信阳的。叔，我不是要饭的，我是出来找我爸的。我爸出来打工四五年了，也不回家，我妈找他一年多了，都找出病来了，也没找到。把家里的钱都找完了。反正我也上不成学了，就出来帮我妈一起找。我妈说，就是找到临死，也要找到我爸。她夏天找到广州，听一起干活的人说，我爸带着别的女人，来新疆了。所以，我们就来到这儿找他。到了乌鲁木齐，妈就病了。我听打工的人说，奎屯市的河南人最多。就到这儿来碰碰运气。”
开车司机听了，略有所思地嗯了一下，脸死死地朝着前看。
小乞丐又说：“哎呀！新疆的秋天就这么冷！冬天怕要冻死人的吧！叔叔你来新疆好久了吧？冬天冷不冷？”
开车司机不吭声，双手把着方向盘。过了好一会，沙沙哑哑地问：“你爸叫什么名字？”
“祁二根。”
“祁二根？！……”开车司机眼忽然一亮，暗暗怔了一下，连忙一踩油门，车朝前猛跑起来。
车跑得很快，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了？车外黑黑的，看不到一星灯火，只看到前后不时有车开过。没一会，拐了个弯，又往前开。开不久，发现前面灯火映天红了一片夜空。
小乞丐惊喜地问：“叔叔，是不是到奎屯市了？叔叔，我就在奎屯下车。”
开车司机嗯了一下。车很快进了街。街很宽，街两边的楼房很高。小乞丐不停地往街两边看，就想一眼能看到他爸爸。
夜深了，街上很少有行人。
没一会，车就开出灯火辉煌的街道，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往前颠簸。然后，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土坯房前停下。开车司机叫小乞丐下车。
小乞丐不知所措地跨下车，头晕晕的，不辨东西南北，又饿又冷。就担起心来，下了车，住哪？
开车司机关了车门，走过来，领小乞丐走到一间小煤棚前，沙沙哑哑地说：“你今晚就住这。外边冷。”
小乞丐心里又一阵感激，马上说：“叔叔，你真是好人！谢谢叔叔！”
开车司机不说话，从那边路灯下，回到大屋里。开了灯。就听到一个尖声女人跟他说话：“今天咋这么晚？你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开车司机不说话。自己找出筐子里馍馍，开火溜。溜好后，不声不响地弄了好一会。然后对床上尖声女人说：“你把这两个馍给小棚里的小乞丐送去。”
尖声女人问：“什么？哪来的小乞丐？”
“他跪在路上，求我带一段路。我看他快要饿死了！你去。”
尖声女人接了馍，打着连天的哈欠，将两个馍送给小乞丐。
开车司机吃了饭，刚上床，听到屋后小棚里的小乞丐大声哭喊起来：“哎哟！疼死了！我肚子疼死了！救命啊！快来人哪！”
开车司机一听，拗起身，说：“那小乞丐病了，怎么办？”
小女人一吓，也坐起来：“谁叫你惹事了？赶快开车送他去医院呀！死在咱们家，要负责任的知道吗？快把他送走！”
开车司机叫小女人去小棚扶出那小乞丐。自己去发动车。
车开出去没一会，就又开回来了。
小女人问：“你送到医院了？”
开车司机说：“哪能送到医院？我们又不认识他。医院要交押金咋办？我拿什么钱给他交？送到医院门前，我就回来了。”
小女人说：“哎呀！也不知是死是活？你呀，今后路上少带人。”说完，马上想起来了，“唉，跑了四五天了，钱呢？一共跑了多少钱，给我呀？”
开车司机摸摸口袋，五百。小女人不信：“就五百？再拉不上生意，一天跑一百，一共也不止五百呀？蒙谁哪？”
不知什么原因，开车司机觉得今晚特烦，总有点心不在焉。听小女人唠叨，手又急急地去掏口袋，掏出两张一百，往小女人跟前一扔，吼：“你******，刘文彩呀？够了！够了！”
小女人捡起两张钱，又对男人一扔：“你他妈什么够了？老娘才够了呢！瞎了眼跟你这个雄鸭痨！你说来新疆三年后给我买楼，给我买车，已经五年了，楼在哪？车在哪？我一个黄花姑娘叫你骗的，害得我有家不能回，呜呜呜……哼！你够了，老娘才真正够了呢！天亮，咱到街道办去离！”
“离就离！谁怕谁！”开车司机沙沙哑哑地吼了两嗓子，双手抓住被往头上一蒙，不理小娘们。
小娘们撸起所有的钱，数。数完，去拧一边柜子上的密码锁。对准369几个数字，锁打开了。
开车司机并没有真睡，从被缝中看着密码锁上那几个亮亮的数字。
第二天一早，开车司机还蒙在被窝里睡。小娘们要去赶他的麻友们。装上早点钱午饭钱，不声不响地走了。
开车司机一夜没睡好，想，这不是倒霉吗？我干吗要把原来的女人废掉，找这个小娘们？这哪是媳妇！简直他妈就是个母老虎！稍不遂意，就摔碗砸碟地撒泼。比他原来的女人厉害一百倍！这样的龟日子何时是个了！他想了想，坐起来，重新在密码锁上定格369，一钦，当！柜子打开了。拉开抽屉一看，都是钱！还有卡！当开车司机一下看到这么多完全属于自己的辛苦钱时，他的想法就更加冒险了——一不做二不休，拿了钱，离开小母老虎，自由天下去！
开车司机毫不犹豫，套好衣服，装了所有的钱和卡。匆匆地开出车，去油站加足了油。他本想直接出疆进藏。车开到天山路，想想，又拐弯往医院开，去打听打听，昨晚丢在医院门前路上的那个小乞丐怎么样了。
到了医院一打听，医生告诉他，那个小乞丐叫刘小莫，昨夜凌晨两点多，被110巡逻车送进医院来的。检查发现，他胃里有硝磷成分，是别人在馍馍里夹了老鼠药害他的。幸亏两个馍只吃了一个，要是两个都吃下去，他早就死完了！问他谁要害他，他也说不清，只说吃了开车叔叔家一个馍，肚子就往死里疼。问他开车叔叔在哪？叫什么名字？他也说不清。问他出来干啥的，他说出来找爸爸。爸爸出来打工四五年了，不回家。他身上还带着他爸爸的照片。这个小乞丐太可怜了！万里寻父到新疆，爸爸没找着，自己的小命差点儿丢在新疆。
听医生一说，开车司机觉得腿有些发软，脸也发灰。问医生，那小乞丐现在在哪。
医生告诉他，那小乞丐已经出院去火车站了。说大家看他太可怜，你一百，他五十，还给他凑了些路费，叫他母子俩赶快买票回老家，冬天快到了。新疆冬天可不是玩的，没处吃，没处住，会冻死的。叫他别再找那个狠心的爸爸了，就当他出车祸死了。现在好好的人还经常出车祸哩，何况这种没良心的人，迟早会遭车祸的。医生们叫他回去把找爸爸的钱省下来上学，将来才希望，别指望这种爸爸了……医生对开车司机看看，就不说了。不知这个陌生的开车司机，到医院来打听小乞丐干什么？
开车司机没听完医生的话，转身跑出医院，上了车，就往火车站开。
开到火车站，在排队买票的人群中，来回看。看了半天，看到一个头发脏脏的小乞丐。对，就是昨晚搭车的那个小乞丐！他什么也不说，上去抓着小乞丐的膀子就往外拖。
那小乞丐吓得光咽，喊： “干什么？干什么？你拉我干什么？松开！松开我！”
开车司机头也不回，一直把那小乞丐拉到车上，关好车门，风驰电掣，开出街市。他不走旧公路，直接开上新修的乌奎高速公路。
小乞丐定下神，对开车司机看看，就是昨晚在路上带他的那个黑眼镜司机，头上仍是灰不灰黑不黑的绒线帽，黑眼镜，老羊皮领裹着脑袋。看着看着，小乞丐心里就生起疑来：这人为什么追到火车站来拉我？他到底什么人？小乞丐心里也曾暗暗地将这开车司机往自己爸爸形象上想过，可又想不上去。他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哪有这么巧？找遍了大半个中国没找到，会在新疆路上碰到？难道上帝也来帮助我和妈妈吗？他自我肯定了否定，否定了又肯定，两眼不死心地对前面反光镜里看。越看越觉得蹊跷，看看这人的嘴，有点像他爸爸的嘴……再看看，这人的手也有点像他爸爸的手。可他爸爸的手，原来不会开汽车呀？……再说，声音根本不像，他爸爸不是雄鸭嗓，说话声音没这么难听。就问：“哎！你把我往哪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把我拉到车上来？”
开车司机只管开车，不说话。他越是不说，小乞丐心里越是没底。喊：“你停车！我要下车！”
他不停。
小乞丐心里害怕起来，这个人肯定不是好人，说不定还是个人贩子。哭着大喊起来：“停车！——”
“不能停！我们开车一起回家！”开车司机的雄鸭嗓突然吼道。
“你说什么？……停车！”小乞丐看这个开车司机快要疯了，就伸手去抓他的手。两人一挣，车在路上扭动起来。
监视器里马上发现路上有人飙车，两辆警车闪着红绿灯，哇呜！哇呜！立即追上来，迫使卡车往前面的岔道口开。
卡车一停，随后一辆大拖车就到。大拖车一直把卡车拖到高管处的院子里。将卡车车号往电脑里一输，屏幕上一行字就显出来了：新D—37886，祁二根。
交警说：“祁二根，请出示你的驾照！”
“祁二根？？！！……你就是我爸爸祁二根？！……”那小乞丐唰！站起来，拽下他的眼镜，撸下他头上的帽子，猛扑上去咬住祁二根的手。一口血淋淋的肉咬在嘴里，“我妈说，要是找到你，死活先咬你一口肉！”那小乞丐说着，突然晕了过去。
交警们一吓，赶快上来拉住小乞丐。问祁二根怎么回事。
祁二根彻底软了，一五一十将自己的事情，全部交待出来。最后说：昨晚在乌伊公路上偶然遇到他儿子，本想让他一死了事。自己弄出家里所有的钱，离开拐来的小娘们，一个人去西藏。后来，到医院听医生那样说，就改变主意，准备向妻子彻底认错，同他们一起回老家，不再流浪。
交警们听完，祁二根的行为已经触犯刑法。他们不管民事上的案子。等小乞丐醒过来，一起将他们送交辖区派出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