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是刘明家修的,就在刘家大院子后面的山脚下。这个砖窑是附近最大的一个窑,大概有五米高、直径三米左右。
父亲他们先从砖窑底部开始,将待烧的泥土砖瓦一层一层码好。每一层都得留好通风口和过火口,不然下面的烧爆了上面的却烧不透。
刘明和何家兴在一旁帮忙递砖瓦。刘明今天很高兴,这大概是何家兴去乡上读书后,两个人第一次在一起耍。
刘明问了些乡上读书的问题,何家兴讲了一些趣事,惹得刘明哈哈大笑。但何家兴兴致不是很高,毕竟他心里还藏着一件事呢。偏偏这件事,何家兴又不想让刘明知道。
何家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刘明聊着天,心里却不停嘀咕着刘虎怎么还不来?
等到大人们把砖瓦码到窑顶,一切妥当,准备点火的时候,刘虎才姗姗来迟。
何家兴心里的痛苦等待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忍不住骂了一句刘虎:“你在屋里摸蛆嗦!这个时候才来!”
刘虎笑着脸皮说刚把家庭作业做完。
三个人一起爬到了砖窑附近的柴垛上,烧一次砖窑,得费不少柴。刘明父亲提前就将包谷杆、麦秆等柴火,堆积在了窑口附近,形成了一座几米高的“柴山”。
三个人坐在柴顶上,看刘明父亲点了烧窑的第一把火。这是规矩,谁家烧窑,谁就点第一把火。
刘明的父亲等麦秆在空气中燃烧到噼里啪啦的时候,才慢慢放进窑口,很是轻松。
何家兴觉得要是父亲点火的话,就不会这样轻松,他总有点慌张。引火柴刚燃,就迫不及待地放进窑口,然后大把大把地加柴,总想一下子就把火烧得旺旺的。
点了火,帮忙烧窑的大人们开始成捆成捆的往窑里加柴。何家兴他们还可以安心地坐在柴垛上耍一段时间。因为大人们通常会把柴垛周边的柴烧完,才会从柴垛下面抽柴,不过这得等明天去了。
烧一次窑,大概要一天一夜。
何家兴在一旁偷偷地跟刘虎说了饭盒的事情。一旁的刘明因为没有参与进来,看起来很不自在。
何家兴怕引起刘明的误会,只得匆匆地跟刘虎约定,明天上学路上再商量,这个时候暂时不讨论了。何家兴怕刘虎又像今天这样磨蹭,不放心似的又对刘虎强调了一遍,明天早上要早点走。
“遵命。保证完成任务!”刘虎笑嘻嘻地说道。
何家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也跟着刘虎笑了起来。
刘明虽然不知道何家兴和刘虎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但也跟着笑了起来。
为了弥补不告诉刘明秘密的损失,何家兴接下来又特意和刘明说了几句话。几个人在柴垛上逐渐疯了起来,他们把柴垛当作“梭梭板”,不停地从柴垛尖上滑下去,又爬上去再滑下来。
耍到天黑,刘虎还不想走。一直等到他妈扯着嗓子喊了好几遍“虎娃子,死到哪里去了?回屋了哦!再不回来,今晚上都莫给老子回来了!”,刘虎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不知道什么原因,刘虎走后,何家兴刘明两个人坐在柴垛上,兴致高昂,无话不谈。又像回到了两个人的小时候。
何家兴比刘明要大几个月,与社里其他孩子相比,两人的关系要得多。因为两个人的父亲都是瓦匠,烧窑的时候经常互帮互助,刘明和何家兴也就经常在一起。更让人亲近的是,两人的外公外婆还是一个院子的,逢年过节两个人还可以一路回外婆家。
何家兴读幼儿园之前,父亲基本上都是在家自己做砖瓦。那个时候母亲经常不好,父亲说在家做砖瓦一来可以贴补家用,二来可以照顾母亲,帮她多分担点家里的活路。
父亲做砖瓦匠之前,听说还跟着三姑爷学了一段时间木匠,但三姑爷去世后,不知道父亲是没得到真传还是什么,反正再也没帮别人做过家具,偶尔自己在家鼓捣一件出来,也很不让人满意。母亲总爱嘲笑父亲只学了三天半的木匠。
后来父亲和刘明的父亲一起跟着何家兴的四姑爷学了泥瓦匠。那个时候何家兴他们一家还挤在那个小四合院里,父亲闲下来做砖瓦的地方,就是现在新房子旁边的那块地上。做了几年瓦,地里被挖了一个大坑经夏季雨水冲洗成了小塘,有一年父亲还在里面养了些鱼过年吃。
何家兴那时对这个小塘喜欢得不得了。在何家兴眼里,这个小塘变得越大越好,因为这样才说明父亲做的砖瓦越多。有了多的砖瓦,家里的收入才有可能变得更好。
父亲做砖瓦很辛苦。先从地里取了好土堆在一起,然后在从池塘里一担子一担子的取水用来浸泡泥土,泥土变湿后又得反复踩来踩去,就像母亲做馍馍反复揉面团一样,一切准备工作做好。父亲才刚开始工作。
何家兴不喜欢看父亲做泥砖,但特别喜欢看父亲做泥瓦。何家兴觉得做泥砖简单重复很枯燥,就是取了泥土制成一个较粗糙的泥砖方块,然后抡起膀子狠狠地把泥砖方块砸向一个木头做的砖模具里,用手再压实,最后用一把弓箭似的弦将溢出木头模具的泥土刮去,一块砖就成型了。父亲说这没什么难度,只要木头做的砖模具放在一块足够平整的石头上,且刮模具多余的土的时候下手要快而有力,那么从模具取出来的砖块肯定既方正又平滑。
做泥瓦就没这么简单了,工具也稍显复杂。一个木头做的圆形瓦桶子立在一个木头架子上,只要用手轻轻一转瓦桶,它就会转个不停。父亲用弓箭似的弦从事先做好的瓦泥中取一块宽度和瓦桶子高度差不多、长度和瓦桶子周长差不多的泥土,小心地贴在瓦桶子上,然后一边转着瓦桶子,一边不停地捶打、抹紧、抹光。父亲的手打在瓦桶子上的啪啪声和瓦桶子转动的咯吱咯吱声,就成了何家兴小时候难以忘记的交响曲。
最让何家兴惊奇地是,父亲从瓦桶子上取出的瓦圈就像圆形的瓦桶子一样,又圆又光滑。何家兴记得小时候非要吵着去尝试取瓦圈,父亲心情好的时候总会同意,但试了好几次,每次瓦圈还没从瓦桶子上取出来就变了形,害得父亲只得重做。好在父亲不会为此责怪他,反而笑着说我们家兴娃子不是做这块活路的料,是读书的料勒!
父亲将取出来的瓦圈一排一排放在平整处晾干,这也很讲究,不能大太阳晒也不能让雨给淋着了。太阳太大容易晒裂,下雨就更不好了,做好的瓦圈或砖被雨水一淋又会变回泥。
所以那时,家里晾晒砖瓦的时候,何家兴最怕下雨。大太阳倒没什么,父亲母亲会用稻草做的草垫子盖住;下雨就老火了,父亲母亲经常忙成一团,有时候雨下大了即使多盖几张草垫子也无济于事,总有一些砖瓦会被淋坏。最糟糕的是夜里下雨,父亲母亲更是乱成一团。母亲说何家兴还在两三岁的时候,夜里下雨就只好把他送到对面的幺舅舅家让他和王建勇哥哥睡,或者就是喊二哥来家里带何家兴睡。
何家兴对此倒没了多少印象,只是记得四岁以后,夜里要是下雨,父亲母亲要去收拾砖瓦的话,何家兴基本上都跟着去了,有时候帮着举手电筒,有时候又去帮着收砖瓦。虽然何家兴每次只能抱一块泥砖,母亲还是一个劲地老爱夸兴娃子懂事。有时候雨下大了来不及抢收,母亲看着成了泥的砖瓦总会抱怨父亲,说要是新房子修好了,离这里近点,也许就不会淋烂这么多砖瓦了。
父亲倒不理会母亲,总是说烂了就烂了只有再做嘛!但到何家兴五、六岁的时候,父亲母亲就会为此吵上一架,那个时候老院子就只住了四家人了,周爷爷一家、幺舅舅一家、李表叔一家和何家兴一家。好在何家兴读幼儿园时,家里终于建好了现在的新房。父亲说省吃俭用这么多年总算有了点回报。母亲特意在新房的猪圈边搭了一间茅草屋,说父亲晾好的砖瓦可以放进去,再也不担心半夜下雨了。
可惜没用几年,父亲不再自己单独做砖瓦了,农闲的时候只是跟着四姑爷四处帮着别人做砖瓦了。不过那间茅草屋还在,旁边何家兴栽的树子也长大长高不少。
父亲现在把它改成了牛棚,白天没人放小黄牛的时候,就用它来关牛。
父亲说现在做泥瓦挣不了多少钱了。整个社里就只有刘明的父亲还在自己做砖瓦自己烧窑了。
母亲却不愿意相信,总埋汰说父亲是学艺不精才赚不了多少钱,你看人家刘明屋是怎样盖上小楼房的。
父亲总不爱搭理母亲这些抱怨。不过父亲似乎应该是无从反驳。记得四姑爷曾说过,父亲做泥砖瓦手艺不错,但烧窑的技艺还有待进步。父亲对烧窑火候掌握得不够好,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候小火似乎心里没数。他父亲自己主持的几次烧窑,出来的砖瓦颜色都不是太好,自然卖相就不好。所以后来每次何家兴家里烧窑,要么得请四姑爷来帮忙、要么得请刘明父亲帮忙。
不像刘明父亲,早已从四姑爷名下出师,成了附近数一数二的泥瓦匠师傅。
刘明的父亲此时正精神高度集中,不是在窑口观察火势,就是在窑顶估摸窑里的温度,时不时大喊一声“火可以再猛一点”。
夜慢慢暗了下来,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躺在柴垛上的何家兴和刘明有时候会冷不防地被刘明父亲这声大喊惊得一激灵。
两个人躺在柴垛上已经很久了,刘明母亲已经送过了夜饭。烧窑的时候,为了照顾火势,大人们常在窑边吃点便饭。
何家兴和刘明也跟着大人们在窑边吃了夜饭。父亲已经喊了何家兴几次早点回家休息,但何家兴磨磨蹭蹭地不愿回去。好在刘明父亲帮何家兴圆了场,“等他们两个人多耍一下嘛,等吃了夜宵再走。”因为要通宵烧窑,所以烧窑的人家为了犒劳一下辛苦的大人们,常常在半夜里要煮点宵夜送来。刘明妈爱煮汤圆,每人还有一个荷包蛋。
何家兴没想到父亲竟爽快地同意了。喜得何家兴刘明两个人高兴地在柴垛上跳了起来,跳了一阵,有点累了,两个人又躺在柴垛上聊天。
“何家兴你不知道,你们都转学走了,小伟也不读书了。现在我连找一个耍的人,都找不到了。”
“也许慢慢地就好了。村小里不是也来了其他村的学生和你们一起读五年级嘛?”
“不想和他们耍。”
“我也是。刚到乡小的时候也不想和其他同学耍。幸好还有刘虎彭兰小凤他们……”
“你倒安逸。还有刘虎他们和你一起嘛,我啦?你们全都跑到乡上去读书了,以前的好朋友一个都没留到华兴村。”
“还有,你现在是不是和刘虎特别好?下午听你们说还一起打了架……他现在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吧?”
何家兴本想安慰一下刘明,新朋友肯定能找到,就像自己不也是交了王渝他们几个新朋友吗?可没想到刘明突然会这么问,也许下午自己和刘虎的悄悄话让刘明感到了不快吧?但也不可否认,这学期以来,自己和刘虎的关系似乎也真的突飞猛进更上了一层楼。以前在学校里有什么难办的事,自己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刘明,但似乎现在第一时间,自己却向刘虎寻求帮助。
“哪里,只是刘虎和我现在一个班,耍得时间多一点。你也还是我的好朋友啊!”
何家兴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话语来安慰刘明。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心里想表达更多的意思,可就是嘴里说不出来。何家兴明明还想说几句“你刘明一直都会是我的好朋友”之类的话,可却说不出口。
两个人躺在柴垛上,沉默了一阵。刘明才说了话:“都怪我笨,要是我也能和你们一起去乡上读书就好了!”
刘明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何家兴,不管我们两个在哪里读书,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何家兴眼睛一湿,幸亏是晚上,刘明看不见他想哭。何家兴用手擦了擦眼睛,没有说话,只是鼻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
何家兴伸手拉住了刘明的手,两个人平躺在柴垛上谁都不再说话,像极了小时候两个人一起跟着大人们来烧窑。那个时候,他们可以在柴垛上一觉睡到天亮。
两个人静静地在柴垛上躺了一会儿,正当何家兴要睡着的时候,刘明一把摇醒了何家兴,高兴地冲何家兴喊道:“我妈送汤圆来啦!”
何家兴和刘明两人各吃了一碗汤圆和一个荷包蛋。吃完了夜宵,父亲让何家兴跟着刘明妈妈一起回家,太晚了还不睡,会影响明天上学。
何家兴和刘明似乎再没了借口继续在窑边耍,两个人只好一前一后跟着刘明妈回家。
刘明妈提着马灯走在前面,昏黄的灯光摇曳。
已是深夜,四周一片寂静,除了一路上那些冲着灯光的狗叫声。
刘明不时打着哈欠。何家兴小心着脚下的路,偶尔也抬头看一眼夜里的天空,仲秋的夜里,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散在天幕里,照旧调皮地眨着眼睛,似乎谁也阻止不了。
一抹弯月,此时才爬上东边的山头,不太亮,只把它周围的天空映成了淡红色。多看它几眼后,整个黑漆漆的天空似乎就只有了这一弯月亮,连同周围那点红光,弯月亮也变成了一抹红色,不停在何家兴眼里摇啊摇……
何家兴总觉得这一抹弯月似曾相识,可即使等刘明妈和刘明把何家兴送到了家,何家兴还是没想起,到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一弯红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