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溟一下子窜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所置身的地方不再是乱葬岗,而是一间普通的客栈厢房。
南溟推门而出,走出客栈,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恭敬讨好,又带着点敬畏的神色。此刻的南溟却没了那种拘束感,她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张梓东曾经抚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何为死亡,何为轮回,何为投胎转世,何为修炼魂魄。这段对话就发生在芳嫂和红花死亡的那天。
张梓东知道芳嫂和红花做了什么,也知道那枚护身符的去向和它会带来的可怕结果,但他什么都没说,没有告诉小南溟芳嫂和红花的为人,没告诉小南溟她们可能的遭遇,只在一切发生后,教导她天道秩序。
现在,那个会在她伤心的时候借机教导她知识的师父消失了,还是不辞而别。
南溟彷徨过一阵,但敏感的她早就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
在张梓东消失后,南溟无数次地回忆张梓东,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都被她拿出来掰碎了、揉烂了,反复咀嚼,聊以***她的头脑很好,什么都记了下来。在她不断回忆后,小时候不曾发现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浮出了水面。
芳嫂和红花的事情如此,张梓东的消失也是如此。蛛丝马迹都摆在那儿,只是她愚钝,不曾发现。
南溟出了城,到了城郊的坟地。这里不是乱葬岗,坟包、墓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来此祭拜的亲人留下了纸钱烧过后的灰烬,没有完全烧光的一小节香烛,还有一些零碎的贡品。墓碑上写了字,死者的姓名、生辰忌日、立碑者的身份姓名……大多数人死后,所能留下的只有这么一块碑。
漠北人没有建造坟墓的习惯,他们或将尸体天葬,或直接火葬。南溟一开始对于这些墓碑坟头很不习惯,这是赤|裸|裸的死亡象征,更别说她还是个能看到鬼的孩子,坟地对她来说太恐怖了。现在,她不会再恐惧了。她有了道行,也知道了死亡后会发生的事情,死亡不再神秘,也就不再恐怖。
南溟穿行在坟地中,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坟头。
小小的坟包,简单四个字——“陈涵之墓”,这都不是一块碑,而只是一根木板。这座坟在这片坟地中太寒酸了,想必用不了几年,木板就会腐烂,那四个字会变得模糊不清,没人会记得这小小的坟包下面埋了谁。
南溟在坟前站了一会儿。她知道了天道秩序,不再恐惧,但看到坟墓的时候依旧不会愉快。转世轮回,再次投胎,又一次人生……无论说的再好听,当前的人生都结束了,此生的亲朋好友都将远离,愉快和痛苦都会被遗忘。下一世,说不定会和这一世地亲朋好友擦肩而过,但面目全非,彼此都是陌生人。
这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对于陈涵而言,或许结束这一世,开始下一世不是什么坏事。
南溟跪坐下来,和木板面对面,伸手从袖袋中拿出了一颗夜明珠。
张清妍无奈地说道:“你都明白了天道秩序,还相信照亮冥道这种无稽之谈?”
南溟没有反应,只是手腕轻轻用力,夜明珠被她抛向了坟包,接触泥土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张清妍怔了怔,“你这时候已经能够开辟小世界了?”
南溟开了口:“你应该认识他。”
张清妍透过南溟的眼睛看到了“陈涵之墓”四个字,“是啊,我看到了你的记忆。住在你隔壁的房客,三口之家,穷困潦倒,一心赶考的穷秀才,苦心劳作的糟糠妻,体虚病弱的独子……这种故事太无聊了。”
“无聊?”
“你看到了他们的因缘线,平平无奇,也看到了他们的经历,根本不值得一提。比起这些,你如果想要带我经历你的人生,你应该选择之后一段,那更加有趣。你也给那位广德大师夜明珠了。”张清妍平静地说道。
“是我害死了他。”南溟轻声说道。
张清妍声音一顿。
“我没有学会分寸,让他们生了妄念,就像芳嫂和红花。”
南溟所说的是事实,她看到了病弱的陈涵,给拮据的夫妻二人送了医药费。两人感激涕零,但他们只将其中十分之一花在了陈涵身上,剩下的都用来给穷秀才买笔墨纸砚、付客栈房钱,准备下个月的科举。他们在城外村子里面有自己的房子,为了给穷秀才更好的读书环境,所以卖了村子里的房屋和田地,租住在城中的客栈,破釜沉舟,决心这一次一定要考中。他们自己的钱、南溟给的钱都很快就花完了,便想着从南溟手中再拿到钱。夫妻二人让陈涵大病一场,这一病,陈涵就一命呜呼了。
“事情因你而起,但不是你的错。”张清妍说道。
“我明白,可是我不会因此觉得好过。你也一样吧?”南溟的声音有些缥缈,“就像陈海和黄南被牵扯进你的事情,就像许家死掉的侍卫,还有你这一路上无数死在你面前的人。”
张清妍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起伏。
“还有范君彦和周问心。”南溟的声音停住了。
张清妍的心跳加快了两下,“范君彦的事情的确是我处理草率了。但再来一次,我依旧会那么做。”
“那么姚容希呢?”
张清妍沉默了一会儿,“我欠他的,我们张家欠他的,我会生生世世去偿还。”
“所以,你也不觉得好过,对吧?”
“呵呵呵……”张清妍笑了起来,“南溟,你到底想要和我玩什么把戏?愧疚?自责?我确实对一些人有愧,但对你并没有。要是我处于张梓东的位置,有张梓东那样的能力,我会对你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情。”
教导南溟成为修士,让她成为张家手中的武器,操纵这个时空,不断推动风水大阵成型……她会和张梓东做出一样的选择。
“你很可怜,可我对你的同情不会超过我对家族的责任感。你若是不甘,杀了我,或者杀了张梓东,再或者,你可以破碎虚空,去杀了另一个世界的张家满门。但你想要劝服我,劝服任何一个张家人,那是不可能的。”张清妍斩钉截铁地说道。
南溟幽幽叹息一声,缓缓站了起来。
风从坟地穿过,纸钱燃烧的灰烬被吹散,纷纷扬扬。坟头青草微微颤抖,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你想要看广德大师的事情,我如你所愿。”南溟冷声说道。
张清妍从南溟的口气中听到了几分悲愤交加的味道,她从未见南溟有这样的情绪。
眼前的景物再次变化,依旧是坟地,不是乱葬岗,面前只有一座坟墓,但不是陈涵之墓。石头砌出来的坟墓看起来很规整,墓碑上带了雕刻,是莲花,底座由巨龟驮着。坟墓修葺一新,没有荒草、也没有贡品和纸钱香烛。
坟墓前站着一个僧人,袈裟、禅杖,一应法器俱全,看起来宝相庄严。他正双手合十念诵经文,似在为坟墓的主人祈福。
张清妍知道这就是广德大师,不过这个大师和了然大师不同,广德擅长解释经书,佛法无边,并不通神鬼之事,只是个凡人。广德能被称为大师,不光是因为他悟性高,对佛法有着深刻见解,还因为他传奇的经历。
广德半路出家,前半生只是一个普通的看家护院,在经历了妻离子散的悲剧后,突然间就大彻大悟,遁入空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短短数年就成就了“大师”的名头。
张清妍感觉到自己此刻仍然在南溟的体内,而南溟就站在广德身后。广德在诵念完一段经文后,常常吐出一口气,转身看向南溟。
广德的脸上带着疲惫而伤感的笑容,双手合十,对着南溟行了一礼,客气地说道:“让南溟道长见笑了。贫僧还未修行到家,不能看破这红尘俗世。”
随着广德的转身,张清妍看到了他之前面对的墓碑,上面写着“何中之墓”,落款是“友唐天一”。
唐天一是广德的俗家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