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城东王家府邸门前车水马龙。
自王家如今的顶梁柱王礼仁大婚之后,王家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只是八年前的热闹是红红火火,落魄的王家迎娶江南大富商崔家的幼女,王府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张灯结彩,迎来崔氏女的十里红妆。而今天,王府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却一片雪白,是为送崔氏女落葬。
灵堂布置得很是唯美,停棺处放满了崔氏喜欢的菊花,墨菊、绿菊、泥金九连环这样的珍品,都大喇喇地摆在崔氏的棺材周围。荷花未谢的时节,灵堂已是一片秋色。
有前来祭拜的夫人看着那满满的菊花丛,悄声议论:“都说王公子爱极了崔氏,真是不假。”语气羡慕又惋惜。再爱又如何呢?人死如灯灭,这般深情,以后也不知会给了谁。
她身旁一个吊梢眼的夫人冷笑一声,讽刺道:“真要是爱极了,哪会多出个林氏来?”
说着,几位夫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跪在棺旁烧纸钱的一个女子身上。巴掌大的小脸,珍珠般的双眸,小巧玲珑的秀鼻,再配上一张丰润朱唇,整个宣城都找不到比她更漂亮的女子了,更何况她腰若柳枝、双腿纤长,身段也是顶好的。这般美人要不是梳了个妇人髻,谁都会以为她是闺阁少女。
先开口的那个夫人就讷讷说道:“那总归是王公子的表妹,青梅竹马,有一份情谊在……王公子的后院里可只有这一妻一妾,再无旁的女子了。”
吊梢眼的夫人嗤笑一声。
另一个面容严肃,法令纹极深的夫人一弹衣袖上沾到的灰烬,说:“谭夫人,你也别这般口气。不管王公子对崔氏有多少真心,如今留着那个林氏在倒是好的。不然等王公子娶了继室,崔氏留下的那个幼子可就前途未知了。”
众人一听,视线又转到了跪在林氏旁边,还一脸懵懵懂懂的小孩身上,不约而同地一声叹息。
“林夫人到——”这时,有守门的婆子唱道。
走进来的华裳夫人满头枝翠,镶金带银,在这一片素色的灵堂上很是刺眼。有不少人起身相迎,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一时间,灵堂一边欢声笑语,一边寂静肃穆,很是滑稽。
长着一双吊梢眼的谭夫人再次冷哼:“看看这母亲的做派,还有人以为那林氏是个好的呢。别说这继室进门之后的事情了,王小公子能不能活着看到继母都不一定。”
“林氏性情温顺,和林夫人怎么一样?”
有人摇头,有人尴尬地不出声,也有人心中不以为然。
宣城上下谁人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林夫人?出嫁前就是有名的厉害人,嫁进林府后更是作威作福,拿捏妾室通房,打压庶子庶女,磋磨媳妇,挤兑妯娌,连顶头的婆婆都拿她没有办法,而且手段狠辣,林府里死得不明不白的小妾和孩子不知凡几。偏偏她的嫡亲闺女林晓晓柔柔弱弱,最后还被表哥纳入府中,当了个妾室。满宣城都一片讥笑,直道她做的孽要报应到女儿头上了。
可现在,没人敢在林夫人面前这般讽刺。
上个月,林大人一个小小的县官,以资敌叛国之罪,抄了崔氏满门,崔氏一族上下一百三十余口的鲜血染红了整个菜市口,四个侩子手砍了整整一天的脑袋,血腥气半个月都未消散!借着这个功劳,林大人也一步登天。林夫人早就透露出口风来,林大人不出半年就要升任京官,品级上翻一番。
想起这事情,谭夫人她们的表情古怪起来,互相看了看,又都连忙移开了目光。
这事情不可说,心中有数即可。
林夫人这会儿已经享受够了众人追捧,快步走到灵堂内,也不祭拜崔氏,只一手拉起自己的女儿,一手拉起崔氏留下的孩子,满脸关切,“我儿啊,你怎么那么实心眼,这再跪下去一双腿不得废了啊?”
旁人听到这话,都面面相觑,按压下心中的嘲讽。林夫人的事迹中,可就有逼着守寡的妯娌给祖父跪灵跪到废了双腿的。
“你母亲说的对,晓晓你也太诚心了。就算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贤哥儿啊。”被仆妇搀扶着的王老夫人从内堂走了出来,显然是听到了林夫人来的消息,才出来的。
王老夫人和林夫人是姐妹,只不过林夫人出阁晚,又在后院折腾得厉害,还未有孙子孙女,王老夫人则有了王贤之这块心头肉,一出来就把王贤之揽进了怀里。
林晓晓两颊的泪痕未消,又添了湿意,“姐姐待我如此好,别说是跪断了腿,若是能让姐姐起死回生,要我的命都行。”
众人唏嘘,都夸赞起林晓晓的贤良淑德,顺带着厚颜无耻地捧起林夫人。
献媚的是一拨人,谭夫人这边是另一拨。如今两拨人站得近,几位夫人生怕谭夫人再次直言直语,到时候闹僵起来,紧张地挡住了谭夫人的视线。
谭夫人却并不领情,一手推开其中一人,让众人心中一凛,紧紧盯着谭夫人不放。
林夫人注意到这边的古怪,看到了被挤在后头的谭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嫉恨,却笑着问道:“这不是谭夫人么?您这是在看什么呢?”
谭夫人没有回答,紧紧盯着崔氏的棺材。
众人也跟着看过去,没发现什么蹊跷。可就像大家知晓林夫人的为人一般,谭夫人的直肠子,在座的夫人们也都心里清楚。装神弄鬼的事情,谭夫人是不会做的。
王夫人崔氏的灵堂花团锦簇,那些名贵的菊花层层叠叠,簇拥着王夫人的棺材,香火不断,佛音绕梁。这般情景光是看着都让人心头宁静。谭夫人的目光却犹如实质,仿佛是呼应着她的视线,棺材后头有那么一片阴影明灭不定,但无论从正门,还是从四周窗户,都没有阳光射进来驱散那片黑暗。
有人颤声问道:“谭、谭夫人,你是……看到什么了?”
话一问出,大家都心头发凉,惊恐地盯着那黑漆漆的棺材。
林晓晓这会儿收起了柔弱,连忙说道:“诸位夫人不必担心。姐姐是听闻崔家的事情吐了心头血,自此之后就缠绵病榻……母亲和相公请了大成寺的高僧念了七天的经,今日还有僧人在主院念经呢,姐姐早就转生投胎去了,哪会……”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听到“咯噔”一声轻响,明明林晓晓的说话声更大些,这细微的声音却仍没被错过。众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整个灵堂都静了下来。
咯噔……
咯噔……
咯噔……
一声一声,愈来愈响,好似有人在推棺材盖子!
忽的,一阵阴风从院外呼啸而来,直扑灵堂!灵堂挂着的白幡如狂魔乱舞,遮住了人的视线。“哐当”一声响,那棺材盖居然被掀翻,压在满地的菊花上,菊花瓣飞舞起来,席卷了整个灵堂!
几位夫人尖叫连连,有腿软直接坐倒在地的,也有扭头就往外跑的。王老夫人是前者,林夫人则是后者。而林晓晓则怔怔地看着那棺材,像是被吓出了魂。
谭夫人那一拨人倒是没有这般无用,可也吓得够呛,互相抓着倒退数步,身体颤抖不已。
“这……这是怎么……”
“是不是风太大了?”
“哪可能是风!你们没听到那声音吗!”
谭夫人却是失了神,轻声说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谭夫人?”
“是崔氏啊,是崔氏的魂魄站在那儿,掀开了自己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