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须使才，各途缘命定。劝世人，莫要诛心。空教灵，落去市俗。譬儒子，十年寒窗，得又何欢，失又何愁，恰似南柯一梦。却休要利名集满头绪，做此痴呆儿女，尽为取利名折腰以求，量为财帛厚重为生。便此为官迷禄蠹，只空枉费，造物主美意一厢，为教憾恨。
如旧看罢，莫再深虑，空教烦心。此接上回，黄中试罢，好番游玩，自然乐事。旬月榜出，奈名于孙山，自心惭然，便辞归家。沿途多游，转行江州，又路渝州，各处赏玩，难词多赋，道亦舒心。这日早市，逢有卖小报者，此些小报，流行于市，朝报未报之事，或是官员陈乞未曾施行之事，先传于外。至人情喜新而好奇，皆以小报为先，而以朝报为常。黄中乃呼之买一报，观之首页书六事，一为两浙路治所杭州升帅府，辖钱塘、仁和、余杭、临安、于潜、昌化、富阳、新登、盐官九县；二为改交子为钱引，改交子务为钱引务；三乃五月乙巳日，宫中韦才人生一子，八月丁丑日，赐名构，授定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封蜀国公。四乃曾布死于润州，终年七十二，追赠观文殿大学士，谥号文肃。五乃高丽大将尹瓘领十七万大军进击女真，双方激战，高丽占其雄、英、福、咸四州城。六录附今年科试及第、进士出生、同进士出生名录，一一细数，吴激、高士谈之名在列，心不免忧烦，便理行程，自归家去。
至家，其父已观朝报，自然不语，独母相迎，好菜吃喝，特味汤肴，连之数日，自感温馨。独弟时中与子师瑗游玩在外，好自想念，却二人游玩尽兴，以至除夕不归，家内空旷。街上却华灯宝炬，月色花光。至上元之夜，黄中与母欲出门看灯，乃遇其父，道：“家中点灯，何必出看?”黄中道：“兼欲看游人，自有乐事，可一同前往。”其父道：“某是鬼耶?不去瞧看。”接嘱咐小心，母子二人便相携出门，逢人唱曲，细听词乃“正月里闹花灯，姊妹娘儿去看灯。城中仕女多齐整，成都府中人看人。”此观街上虽无汴京人流，却亦如潮，多些仕女，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自然引人，不免胡觑。见各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玉漏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游赏之际，肩儿厮挨，手儿厮把，约之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妆，竞夸华丽，春情荡扬，酒兴融怡，雅会幽欢，寸阴可惜，景色浩闹，不觉更阑。
随步人流，黄中观之，当乃自思，他日邻里未行江州，吴激乃教调光经，思之其云：“先屈身下气，俯就承迎，称她容貌无只，次答应殷勤第一；少不得潘驴邓耍，离不得雪月风花；才待相交，情便十分之切，未曾执手，泪先两道而垂;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以言词为说客，凭色眼作梯媒;赴幽会，多酬使婢，递消息，厚赆鸿鱼;见人时佯佯不睬，没人处款款言词。”又忆其谈趣事，道越州一轻俊秀士，年方弱冠，名唤张舜美。至京参加科考，未能中选，逗留客店，住半年余，正逢上元，自关闭房门，游玩则个。恰好观灯，于灯影瞧一娘子，楚楚动人，怦然心动。其人依调光经，乃前搭讪。一番撩弄，那女子禁持不住，眼花心乱，腿酥脚麻，痴呆半响，四目相睃，面面有情，由此相识，终成眷属。
此番思此，不觉乃失笑，母亲问故，自言无事，请观两廊下。其地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几十余里。再行击丸、蹴鞠、踏索上竿、吞铁剑、乐法傀儡、筑球，当如汴京城南勾栏瓦舍。至行城门处，人迹渐少，便行折回，路逢舞龙，其以草缚戏龙状，青幕遮笼，上密置灯烛，数达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再遇跨狮子、斗白象、舞队、男女竹马，各持马状灯，竹蔑扎成，外糊厚纸，脖系铃档，下白布围裙，上作驰状马腿。一路观行，至近家街巷，已然三更，见父于门处相候，立迎来，责之时晚。此见邻里门启，出来几人，便迎上招呼，后乃归家。邻家乃杨崇勋后，其人字宝臣，弘农杨氏，累迁并、代马步军副都总管，又为客省使。真宗病重，周怀政欲奉帝为太上皇，传位太子。他闻变上告，怀政被杀。擢兼群牧使。仁宗时，历殿前都虞候、副都指挥使。天圣十年，为枢密副使，旋进枢密使。次年，出判许州。久历军职，性颇贪鄙，在镇常私役兵士，后致仕归成都，子孙皆居此。邻家现为其孙敬修，生一子可辅，一女可敦。
节后几日，自不出门，于家中修花剪树、读书赋诗，自亦清闲。这日，正修院内梅花，忽闻小厮，手拿包袱，道吴激寄此。自拿屋内翻看，其中乃一画，宽一尺半，长四尺余，上淡石青，添染天色，鹤于殿上，细数十八只，白羽红顶，翱翔盘旋，蹁跹多变。又两只立于殿脊鸱吻之上，右者挺颈高歌，左者曲颈相望，刻画入微，逼真动人。下乃宣德门，正现屋顶斗拱，左右各出阙楼一角，门上彩云缭绕。旁有题诗，瘦金体文，诗道：“清晓觚稜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乃附一信道：“上元次夕，汴京上空，云气飘浮，低映端门，群鹤飞鸣，翔于殿上，久久盘旋，不肯离去，两只仙鹤乃落宣德门殿左右鸱吻之上。皇城宫人，仰头惊诧，行路百姓，驻足观之。空中仙禽，似解人意，长鸣如诉，经时不散，后迤逦向西北飞去。时官家亲睹，兴奋不已，以之祥云，伴仙禽告瑞，是乃国运兴盛之预兆，遂欣然命笔，绘于绢素，并题诗纪实。今弟浅才，模仿大致，兄当细观。”后署东山散人，黄中观信，又细观画，暗自称奇。一旁父亦赞，乃道：“彦高自幼善诗文书画，不想瘦金文体，亦如此出神入画，”接又道：“早年亦是正月，有彗星横扫汴京上空，世人道天人感应，互与相传，道官家触怒上苍，才引警告。官家闻之，慌忙垂询政失，接受劝告，拆除元祐党人诬碑，解除党禁。亦想官家期盼吉兆，去年道好，清州黄河水清，今年仙鹤落殿，自当吉兆。官家必喜。”
黄中道：“是也，凡祥瑞，皆辨其名物。有大瑞、上瑞、中瑞，皆有等差。凡景云、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有四；白狼、赤免为上瑞，其名物三十有八；苍鸟、朱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有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自当玄鹤，乃之上瑞。官家必喜，倘若季默见此，必不离手。”言正于此，见一男子，裹拥貂裘，见乃正是时中，黄中乃邀观画，时中撇看道：“这个我知，仙鹤呈祥，官家之画，朝报已言。”言罢再细看，果不离手。父乃道黄中解他，其人便索画。正持画离，母乃入室，责他贪玩游乐，竟连元日、上元节都误。其人即乃哭诉，道是年关，连车皆不租，骑马而来，不就迟些。母闻乃拥入怀中，又嘱咐小厮拿于衣裳，自去厨房催饭。
须臾时中再来，衣裳已更，手提一箱，皆乃画轴。逐一乃看，是乃徽宗《水墨花禽图》、王维《雪山图》、杜措《佛图》、董奴子《鸡冠花图》、李伯时《高僧图》、又《嘶二马图》、又《明皇八马图》、又《水晶宫明月馆图》、又《退之见大颠图》、江贯道《飞泉怪石图》、又《江居图》。各皆精品，乃道称奇。时中又见吴激信，乃于黄中道：“兄长再行致信表哥时，切记要其为我寻其岳父米南宫作。”黄中闻之，便是应承。
此后便鲜少出门，居在家中，乃教师瑗识字赋诗，自亦多读书籍小报。转眼已至大观三年，又一上元节后，观乃朝报，上书四事，一乃徽宗诏令尊崇赵氏为国姓；二改赵州为庆源军节度；三乃蔡京拜左仆射、太师、楚国公。四乃省试开科。想今日收范正平书信，邀乃入京，又附一诗《上元节游》，云道：“银花合火树，雕车满香路。骑踏独穿市，眼望泛歌舞。映虹桥倒影，依楼台烟雨。坐乃思前事，饮之盏新酒。思当宇文公，盏为琼花露。觥筹不见君，思绪乃怀旧。话故隋炀帝，情出黄中赋。今读犹黯然，夜归感行孤。街直转州桥，寺灯楼几处。”后又范正春诗，情意同之。但思几日，回信婉拒，并附诗《次以道韵寄范子夷子青》为云：“鼓缶多秦声，琵琶作胡语。是中非神奇，根器如此故。范公秉文德，断国极可否。至今筦枢机，大度而少与。蝉嫣世有人，风壑啸两虎。小心学忠孝，鄙事能垅亩。持论不籧筱，奉身谢夸诩。颇知城南园，文会英俊侣。何当休沐归，怀茗就煎去。”
至近时日，又粹中来信，上言蔡京拜相，其弟卞应召入京，加观文殿学士、检校少保。自亦归京，官拜翰林学士承旨，于京置宅院，邀乃众人，又道今科开试，黄中当来。接几日后，接吴激信，意乃同之，黄中所读，坐相不住，便辞赴京，时中随行。旬月至汴京，虽道三年，倏载而忽，京城未丝毫变化，依却繁华不可尽言语。街道行人，接踵摩肩，沿行货物，玲琅满目，比比如是。踏昔行地，历为前尘，略心为所过便心为笑，当初之言，旧时遇事，是年轻不与稳重，如今再逢，便当别样。思索之中，转行御街，此街北起皇城宣德门，经州桥、朱雀门，至外城南熏门。长十余里，宽二百步，街中乃御道，行人不得入，两边河沟，沟内荷花，两岸种树，桃、李、梨、杏、椰，列沟两岸。黑漆叉子为界，东西两侧御廊，临街开店，买卖其间，热闹非凡。
至行朱雀门，便见粹中相迎。三人便行，至汴州桥，此桥正名天汉桥，正对于大内御街，桥与相国寺桥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过，其柱皆青石为之，石梁石笋石栏，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牙、水兽、飞云之状。桥下密排石柱，盖车驾御路。桥下汴水奔流，浪声滔滔，桥上人来人往，热闹繁荣，笙声一片。立桥上，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中间乃天街。东西两阙，楼观对耸，好生繁华。三人过桥，游大相国寺，后穿一街口，又入一巷，便冷清些，再行便至粹中宅院。细瞧不尽奢华，府第小些，三进院落。庭院却大，正堂于后，左右回廊，再折向前乃成合院，廊转角处、庭院两侧，皆有厢房。屋顶叠瓦，背脊鸱吻，镂铜为瓦，瓣莲为案。后有小园，叠石植荷，水竹相印。
却较他处，更为舒适，道自家中，无有生分。想居此处，范宅要去，拜访不可少。这日便至，拜帖进去，范正春立迎出来，黄中道来意，又问范正平。范正春道：“此番省试，兄长为知贡举，已去御史台。”黄中道：“原来子夷兄主考，那近日便见不得，我闻锁院间，主司不得随意出入贡院、不得回家、不准见亲、不可院外臣僚交，致要五十余日。”范正春道：“是也不差，想彼时叔通兄及第之时，可见兄长。”黄中乃笑，语借吉言，范正春道必可。二人再谈趣事，好生晚间，便方辞别。范正春相送，至前厅处，见屏风后，暗动人影，欲以问故，又觉不妥，只于归去。
过行几日，省试开考，黄中早行过去，时中相送，见贡院门未启，人犹可多，二人于一旁棚内候之，时中乃于旁要馄炖，二人同吃，黄中吃着，忽道：“我知一诗，你猜诗咏何物？”时中问故，黄中道：“包罗万象，性气粗豪。清净为根，礼恭叉手。通身上缝隙无余，鑊汤里倒番觔斗。把得定横吞竖吞，把不定东走西走。宜是山僧嚼破时，泥牛洪地频哮吼。”时中思乃道：“白面一斤，盐三钱，和面如落索面状，更濒入水，攫和为饼剂。少顷，操百遍，摘为小块擀开，绿豆粉为，四边要薄，入馅，其皮坚。世言馄饨，出于虏中浑氏、屯氏之手，故名浑屯，后因音近，而讹为馄饨。种类繁多，有百味馄饨、二十四节气馄饨、十味馄饨、丁香馄饨、椿根馄饨等十余种。有道贵家求奇，一器之内，几十余味，谓之百味馄饨，正是此碗。”
黄中闻之，当即称赞，时中道：“此兄长提示罢。”黄中问故，时中道：“我二人此处，自当为之，猜猜便是，何须用脑。”黄中乃问：“焉不是角儿。”时中道：“吃乃馄炖，自当是也。”这人顿顿，忽笑道：“近日于京时，我闻一事，好生有趣，我言于你听。一日御厨不慎，送官家馄饨，馅肉夹生不熟，官家怒之，将其入大理寺治罪，宫中广传。又一日，两俳优上场说噱，互问年庚，一说甲子生，一说丙子生，而后一人叹道：‘余等皆下大理寺。”问故，答道：‘角儿生饼子生，应与馄饨不熟同罪！’官家闻此，知柬前事，欣然乐之，乃放御厨。”
黄中闻来，笑道：“果真趣事，昔读欧阳文忠公《伶官传序》，句谈庄宗，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皆道伶人误君王，少谈其人可论功，真谓好事不出，坏事行里。”时中闻接道：“是也，言说契丹有伶人，名唤罗衣轻。昔兴宗败于李元昊，单骑突出，几不得脱。先是，元昊获辽人，辄劓其鼻，有奔北者惟恐追及。故罗衣轻止之曰：‘且观鼻在否？’兴宗怒，以毳索系帐后，将杀之。”虚中奇问后事，时中道：“时太子为笑曰：‘打诨底不是黄幡绰！’罗衣轻应声道：‘行兵底亦不是唐太宗！’兴宗闻乃释之。”
黄中为赞，时中接道：“又乃此人，更有事言。”黄中问故，时中为道：“契丹兴宗尝与太弟重元狎昵，宴酣，许以千秋万岁后传位。重元喜甚，骄纵不法。又因双陆，赌以居民城邑。帝屡不竞，前后已偿数城。重元既恃梁孝王之宠，又多郑叔段之过，朝臣无敢言者，道路以目。一日复博，罗衣轻指其局曰：‘双陆休痴，和你都输去也！’兴宗始悟，不复再戏。”黄中听罢，异之崇敬道：“古言‘恒言君之过者为忠’，此方便有文死谏，故忠言多被杀，而此番伶人，能因诙谐谏，以消未形之乱。”时中闻此，亦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劝亦有法，柬当取之。”黄中以之然。
此贡院门启，黄中乃辞，时中先贺。一如当年，长队列之，独少门监搜查，便乃沐浴。原有举子谏言，道：“搜检之际虽当严切，然至于解发袒衣，索及耳鼻，则过甚矣，岂待士之礼哉！”徽宗觉有理，乃问群臣，一人建言献策，道：“使就沐浴，官置衣为之更之，既可防滥，且不亏礼。”徽宗准之，此番便行。
浴罢，各着官置衣裳，又于排列，点名者出，原少有蝇头小楷书书内衣裳者，或置帽冠发髻、鞋袜加层，甚有于所携糕点炊饼，更有冒籍考试。查之，家状有误者，其保证人会连坐受罚；场前搜身，若发夹带者，不准进场，并取下一年考试资格。有一者，被查夹带，惊恐之下，竟道于主司受钱三万，众人诧异，乃报徽宗，须臾诏至道：“法当绞，诏贷死，决仗配少府监役，知州、通判各停官。”
众人闻之称好，接乃续查，一时入内，鼓钟声响，乃拜夫子、贡举，后归号舍。此番试乃诗赋、经义，并行而举。黄中先书赋，道：“恭推至诚，面朝天阙。但行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将到时，义道礼乐，千里逢迎。子有此遇，幸比三生。乍然衣袂飘羽兮，与化芝兰馥香，又欲荷衣迟躇兮，耳闻环佩镪乐。”一笔一字，细而写来，前车之鉴，时时于耳，每逢落笔，细于体味，每所感悟。乃侧书话，读之为戒，其云：“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清。”再行策论，思久无论，乃忆时中言，便假契丹罗衣轻，言赞伶官，道用人之策。番落笔成文，好自流畅，虽时迹草，当即改之。再闻钟鼓，当乃试罢，黄中交卷，步出贡院，见时中，大为赞之，又见粹中长子师献，甚乐，乃问其所需，一一购之。
且言诸生答卷，先糊名考校，接专人誊录，朱卷再阅。范正平为贡举，自当阅卷，此翻看一张，读之，似黄中卷，乃细读，发现卷中一字空白，想应挖错字，后却忘填，范正平即取怀中笔墨，为之补书。再读，见独一“恩”字，单独抬头，知前缺一“圣”，接又补之，方乃画取，交之主考。过之旬日，科榜亦出，黄中名在之列，甚喜，做宴庆之，又信报成都，告知其父。这日范正春来贺，自然欢喜，将辞时乃留一诗，黄中启而观，上云：“道行阴阳气，身修家国治。功化有深浅，积仁累德持。”黄中日乃常思，又借问粹中、时中，各有所论。
这日殿试，集英殿中，各集英才，各相贡士，尽而各色面庞，皆集聚于此。陛上徽宗，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却文人风骨，不失英气。众人便拜，徽宗道乃平身，接令考官读之御试策题，其道：“朕闻先王之时，因任原省，而继之以赏罚之政，善恶别白，贤才众多，人羞其行，而百志用熙，为之君者垂拱无为而天下治矣。此‘黎献，共惟帝臣’所以称于虞，而‘济济多士’之诗所以作于周也。朕绍休圣绪，以眇眇之身，托于王公之上，永惟万事之本，要在乎得人。是故修学校之政，建师儒之官，所以养之至详；开荐进之路，略资格之拘，所以求之至广也。是宜俊乂并出，至于不可胜用矣。今则不然，庶工多旷，而分职不治，因事求才，患莫之得。岂朕作人之道未至欤？子大夫熟之复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详延之意。”
各人归坐，黄中乃思，番前忆之，免又感触，思于范正春诗，合之策题，自有思及，提笔写来，道：“臣恭惟皇帝陛下处常之久、当泰之交、以二帝三皇之道会诸心、将三纪于此矣。臣等鼓舞於鸢飞鱼跃之天、皆道体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进于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论道。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然臣所未解者、今日已当道之化成之时、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远之疑、岂望道而未之见耶。臣请溯太极动静之根、推神功化之验、就以圣问中不息一语、办陛下勉、幸陛下试垂听焉。”
书此停笔，观乃笔迹，道为可行，再思为写道：“臣闻天地与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与天地同一不息、上下四方之宇、往古来今之宙、其间百千万变之消息盈虚、百千万之转移阖辟、何莫非道。所谓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道之隐於浑沦、藏於未雕未琢之天。当是时无极太极之体也、自太极分而阴阳、则阴阳不息、道亦不息、阴阳散而五行、则五行不息道亦不息。自五行又散而为人心之仁义礼智、刚柔善恶、则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穹壤间生生化化之不息、而道亦与之相为不息。然则道一不息、天地亦一不息。天地之不息、固道之不息者为之。圣人出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亦不过以一不息之心充之。充之而修身治人、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致知、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自精神心术以至於礼乐刑政、亦此一不息也。自有三坟五典以来、以至於太平六典之世、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秦汉以降、而道始离、非道之离也、知道者之鲜也。”
一气呵来，书墨此处，方才歇气，转眼瞧他人，多俯首思虑，便自提笔，来道：“禹有言、欲法尧舜、惟法仁祖。臣亦日、欲法帝王、惟法仁祖。法仁诅则可至天德、圣心焉。臣伏读圣策日、三坟以上云云、岂道之外又有法欤。臣有以见陛下慕帝王化证效、而亦意其各有浅深迟速也。臣闻帝王行道之心、一不息而已矣。尧之兢兢、业业、禹之孜孜、汤这栗栗、文王之不已、武王之无贰、成王之无逸、皆是物也。三矣、五典犹有可论者。臣尝以五典所载之事推之、当是时日月星有之顺、以道而顺鸟兽草木之若、以道而若也。九功惟叙、以道而叙也。四夷来王、以道而来王也。”
这便正写，便觉眼前一人，黄中乃观，正是徽宗，便起身见礼，徽宗持卷观之，许久方言道：“卷有此句，万物于道，道于虚中，万物虚中。朕昔读《尔雅》有句，道：‘虚，空也。’苏子亦道：‘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如卿所言，万物，道，卿与朕皆空，空空如也，这与何理？”黄中于心慌乱，却顷刻心有答案，遂道：“陛下言虚，非小民言虚，故贵无为无思为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夫无术者，故以无为无思为虚也。夫故以无为无思为虚者，其意常不忘虚，是制于为虚也。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今制于为虚，是不虚也。虚者之无为也，不以无为为有常。不以无为为有常，则虚;虚，则德盛;德盛之为上德。故又曰:‘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也。’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恶人之有祸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报也，是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
徽宗闻此，若有所思，自幼读圣贤诗书，知此皆出《韩非子》。沉吟半响。许久回神，拿卷瞧看，看卷首姓名道：“卿所言道，有所见教，此赋文言虚中，朕便名之《虚中赋》，至于卿名，亦赐虚中。”说罢，卷置桌上，转身离去，虚中叩首谢恩，自思名于祸福，道不知晓。自又坐下，就更名字。却时限已至，不免汗流，自额而下，手心皆俱汗。只暂放笔，拿袖来擦，便又提笔。恰逢官吏收卷，就更急些。想那官员瞧来一眼，置他一边，收于他人，罢后乃立桌边，待于这人。虚中于心感谢，忙忙作结，为道“臣始以不息二字、为陛下勉、终以公道直为陛下献。陛下万几之暇、傥於是而加三思、则跻帝王、轶汉唐、由此其阶也已。臣赋性疏愚、不识忌讳、握笔至此、不自知其言之过於激、亦不自知其言之过於泛。冒犯天威、罪在不赦、惟陛下留神。臣谨对。”
写罢，放置笔墨，官员收卷，这就谢过，遂离殿中，乃出宫门，便见粹中、吴激、时中、师献迎之，四人相问，黄中俱答。闻之赐名事，便为相贺。又逢范正春，亦为道贺。因时今日，粹中乃租车行，三人坐上，却行更慢。这观御街，一路行过，观之桃李，芬芳馥郁。各人一路行，言语不停，话完虚中，时中乃问吴激，道寻米南宫之画。吴激闻之黯然道：“你难不知，我岳丈知淮阳军，卒于任上。”时中问葬何处，吴激道：“润州丹徒西南长山脚下。”时中乃哭道：“痛哉于心念斯人，我看君后无佳才。新意于出法度中，妙理之寄豪放外。天姿辕轹夸未须，集古终能家自立。今乃与君神魂交，忝列门墙映雪辞。”
见此，几人不语，虚中乃启车窗，观之街市，繁华所在，亦就感慨道：“人世繁华谁休住，过眼迷朔空留余。海晏奈何总河清，红颜讵几是须臾。经年王侯做长眠，变幻风云看谁与。一朝花落倏忽间，明年后岁谁有无。”后观街上一人，似正苏念娟，乃复看之，终是不似。便乃感触，乃忆昔时离京时书诗道：“即知功名事，日添卷蛾眉。赋将若鸡肋，思留近锁扉。倾城休环顾，小子无所志。未提吴钩向，非男英雄是。情锁功名途，眼欲阙前室。世安无双全，奈何名缰里。尔尔余生年，囚囚牢禁日。期与来生世，无双玉君子。不为朱紫缠，诗书言谈开。此思此生思，无为无所为。何奈利名远，不弃思情义。钱刀犹教重，如玉书中自。尔休为吾留，莫错将缘似。”
再思乃悲，吴激笑道：“今为叔通喜日，何故悲伤。”虚中不言，吴激为言趣事，虚中便破涕为笑。后粹中议去马行街游，四人应之，呼车夫行之。粹中乃问可知马行街名由来，四人道不知，粹中便道：“源乃一人，不知姓名，幼勤好学，才华横溢。一日其于院中，手扶梧桐，其父上楼，乃道：‘手扶梧桐团团转。’其道：‘足踩楼梯步步高’。父见子聪，便请先生教之。又一天，其观于钦《齐乘》，有句‘淄水出岳阳山东麓’语，乃知于钦将岳阳山与原山混淆，提笔便写“梦中鬼话，贻误无穷”，作之眉批。先生见状，训斥道：“小小年纪，傲世不恭，贬辱先贤，成何体统！”即出一上联，乃道：‘若对不出，便罚站两个时辰。’先生之上联为‘江河湖海激流清’，七字旁皆水，”言此便问几人如何对，几人为虑，言自不可。
便粹中再言：“其人闻联，自亦委屈，心道：‘读书全信书，不如不读书，我有何错？’思之许久未得，正此时，院外一片马蹄声，原此家于城东北，塾堂于侧。园南紧靠大道，乃官吏进城之路，称之官道，道北起北门里街，至东门里街，长二百步余，宽约四步，常通车。其人听官道之声，便想马字，立对下联，道：‘骑骥骅骝骏驷骋。’先生闻此，怒气全消，转怒为喜，再细对《齐乘》一书谬误批改，不禁拍案叫绝。心道：‘谨拘于翰墨者，有何前程？后生可畏，实今之千里驹也！’思此，感慨道：‘策马千里行，何必紧缰绳。’其人接道：‘长街本坦途，且听鼓点声。’事一传扬，好事人便据师徒对话，改官道为马行街。”
四人闻之，道之称奇，言不想有此渊源。吴激道：“正世事变迁，当时两百步，今旧封丘门里，南起潘楼街土市子，北抵外城的新封丘门，皆是马行街。沿路茶坊酒店、勾肆饮食，数不胜数。夜市通晓不绝，比之州桥夜市，又盛百倍。”粹中接道：“更有奇事，天下苦蚊蚋、都此街无之。”四人问故，粹中答道：“因街于夜市酒楼极繁盛处，蚊蚋恶油，而此街人物嘈杂、灯火照天，每至四更罢，故永绝蚊蚋。”接又言虚中、时中道：“你可错过，上元五夜，马行街南北几十里，夹道药肆，盖多国医，咸巨富，声伎非常，烧灯尤壮观，不可语之。”四人当夜便游街至三更，肚饱喝足，方且归家。
三日后，道不经意，于乍暖还寒时，春风拂面日，大雪悄然而至，漫天纷扬，远看琼川银渚，老峰层峦叠被。今日于崇政殿临轩唱名，众进士为聚，皆头顶三枝九叶顶冠，站在朝班之末等候。接而百官行礼，后由鸿胪寺官员引领进士就位，跪下听传。徽宗按名一一呼之，面赐及第，后是以进士为士林华选，四方观听，希其风采，每岁得第之人，不浃辰而周闻天下。
虚中出于御内，便见吴激、时中于雪中为候，便自行于前，吴激先相贺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四喜事，乃人生最得意，现为一喜得意，当效孟东野赋《登科后》”时中亦为相贺闻道：“自古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今兄未及三十，便进士及第，当之少有，此当赋诗。”虚中闻乃谦之，终奈不过二人强求，便思乃吟道：御苑闻唱名，金榜姓传荒。十年功成业，一刻晓知荣。”
二人称好，后又行观金榜，虚中自名于榜首，进士及第。又购于朝报、小报有载，购之而观，上自有进士名录，并写及第人姓名及所试诗赋题目。再观便有“琼之有士始乎儋”句，下细道苏轼贬琼州别架，谪居儋州，于莽荒烟瘴之地，弘扬中原文化。居儋三年，乐育英才，孜孜不倦。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今年儋人符确中榜，为儋州自隋开科举以来，进士第一人，开琼岛文化之先声。
归家，各人相贺，好不欢喜。此于听得雪落声，声夹杂踏雪之声，便就有人来，谈话亦熟，似是子夷，子青。思此，便就奔向前厅，真乃二人，于前迎上，互与制揖。范正平乃盛金花帖子，其以素绫为轴，贴以金花，名长五寸，宽二寸半，上书虚中姓名，花押其下，护以大帖，又书姓名于帖面，好生精致。二人道贺，范正平为言：“每于殿试，礼部于孔庙立碑，刻上每科进士姓名，称进士题名碑。而今科碑首，当为叔通之名。”虚中言谦之，立迎屋内，与各人见过，虚中为释，言卷内所书，尽乃先生之观点，其庖丁解牛，佝偻承蜩，梓庆为鐻，皆先生所举之例，亦所言分析，自己不过冥记于心，誊得过来，又行礼拜谢二人。
之后，范正平与粹中谈及朝中事务，虚中便去屋外。且说二人，不知何由头，话及虚中，道其好读书，却厌恶应试固本之书，便是无关功名之杂书，或孤本残本之野史，道颇有兴趣。后道与邻家可敦事，接言其长年纪，家中由官媒介绍，就娶当地望族之女，却不久染病亡故，只留一子，名师瑗，今有十多，于家中父母照看。说此，托付范正平寻以门当户对，为之续弦。后又道：“叔通自小多避让，遇事为含羞。犹记小时，舅母拿柑橘讨他，说呼舅母，柑橘于他，而其拿柑橘，舅母不叫。至了以后，更少与人言语，常面墙来回走来，嘴中念叨。故此家中小妹常呼他为姑娘，待字闺中。”范正平闻道：“叔通轻不言语，却常一语惊人。这般处事，谓圣人不言，如之桃李，又文墨世家，平添几分儒雅。”又道：“不过思来，我妻兄家有一女，表字思娟，正当妙龄，可为问之。”粹中拜谢。
再言虚中，独出庭院，见于师献，又一女童游玩树下。此女似有熟悉，便呼与相问，知乃范月婵。此忆当初时，其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却三年不见，却已长大，亭亭玉立。时范月婵乃邀虚中同玩，便三人于院中银杏树下，互与追逐。后师献以手去推树干，摇落枝上积雪，无奈皆力薄，道星星点点，缓缓飘落。师献观乃使脚捶之，霎时大雪纷飞，范月婵仰首观之，雪落面颊，徐徐而化，甜美之容，浑然天成，随之于雪地，翩翩起舞，又为歌时所流行之诗，唱云：“风拂花落冢，零舞乱中人。言欢一嬉笑，愁絮心填城。忆昔黄花满，初见人面逢。相顾固无言，相解心相印。”
虚中观乃感触，情景熟悉，记忆犹新，时秋落花节，风微吹拂，天暗灰沉，雁鸣归南，黄叶掉落，漫天乱舞。亦是两人，如此故事，时虚中便为吟唱：“翩宇寐中人，娇袖姿舞卷。堆鸦拂绿云，玉肌胜雪寒。一言语梦长，凝指迁思缠。何时醒枕边，喃喃交语欢。”至晚时分，范正平、范正春告辞，便是离去，一旁范月婵随于其后，蹦跳为乐，与师献作别，道有模样，胜似他人。
再日乃接父书信，言自安好，又贺登榜，前如旧书，言与近况，复将勉励。后却几语为反常，乃前信未有，其道：“父之儿郎，自从你别，下秋围场，你之爹娘，那日不思，那日不想。一条心怕你徒步辛苦，一条心望你首当阳。两个心事成一双，互短互长。白天至天晚，夜晚至天明，梦寐间也在心头放。安知这个心肠，等疼儿时自己尝。”虚中读乃伤神，又见父信言成都府亦见下雪，厚可积尺。此便思虑，家乡之地，节气温暖，不常下雪，繁思记忆，所逢四次，一为自尚于孩提时，听母亲说道。又于绍圣三年，下得一次，不过飘飘，风吹散之。后崇宁二、三年，连续下之。虽道为雪，不如柳絮纷飞，难像此处，雪堆地上。却每逢雪，邻里乐之，皆启户，行街道，翘首而观，歌舞起伏，好生乐哉。
再与夕食时分，家人团坐，自丰盛菜肴，食之乃忆舒阁，又记吃食，自为感触。罢粹中提与范正平议事，虚中道可，尽由粹中理办。粹中接言范正平妻兄，承父之位，官为司天监监丞，其父为五官正，具体为何，乃言模糊，春官正、夏官正、中官正、秋官正、冬官正皆有提之。后言其位次于少监、高于监丞。再及其兄仅生二女，长女念娟、次女思娟。时中闻名，乃问缘由，粹中道：“其人幼有青梅竹马，互结婚约，却后两家利名为争，各弃盟约，那家先嫁女远，这便亦寻官媒，其应父迫，乃勉强婚。后生二女，本起思、念，后自思虑，翻作念、思。”时中又问与虚中者谁，粹中道：“为次女思娟。其长女念娟，去年便嫁蔡仆射七子蔡脩为妾。”虚中闻乃叹，自言亦富贵及身，便辞归屋。
屋内，自翻书看，乃效作画，学与吴激，碾磨石块，调制染料，后抚宣纸，镇石压之，研墨提笔。一时不知绘何，展吴激模仿王孟希之《千里江山图》。提之此画，一点一画，均无败笔，远山近水，山村野市，渔艇客舟，桥梁水车，飞鸟翔空，细若小点，无不出以精心，运以细毫，人物如蚁，不可胜数，生息劳作，生动活泼。观此吴激作，不过墨笔勾之大概，亦可现精美。念之原图，勾、皴之后，以赭石铺底，后上石青石绿，层层叠加，质感凝重，与画墨青、墨绿浑然一体，鲜艳而不媚俗。据说又有蔡京题跋，道天下书画一流皆合，恨无面见。思之，便于吴激画上填之石青，一笔尚可，再笔便失样。这方停笔，寻他纸，思半刻，不知画何，乃题诗一首道：“数时追索提下笔，流墨游纸不知踪。凝思山水书恬淡，聚想功名画良将。复复宣上同姿色，叠叠娄满数宇中。耗得炬灰泪流干，酌酒樽下合君梦。”
书罢乃出门外，见雪停一刻，却又飘飘，若撒盐纷飞，如柳絮随风。风声愈紧，飘雪越密，织就白网，山川一色。不觉杂词句浮，归屋录之，为道：“东流春水忆将向，赋引春愁何若般。强欲还抒相识曲，繁梦几回入心田。思曾晓君不识君，春光倾辉相融脂。巧笑倩兮敌几万，美目盼兮深痴怀。日乃思君且断肠，魂梦依却旧游时。若几隔君尺相近，春花如锦繁似开。暗香盈盈争滋味，更意春花更意君。春逝花谢几经秋，秋去雀归又一春。韶华不为少年留，荫逝昨非人各向。清风明月与孤帆，与君同道此去间。影渐山行水相随，恨是殊途切衣宽。思君已过千山重，念及惘然空鸿断。忆复叠重事几休，梦同欲与还思度。思度将心于明月，人去灯依春花夜。陌上花开似如旧，江山犹是昔人非。多少恨将中道绝，无常悔就空樽杯。花影浮动月黄昏，清溪流波花迷乱。乱花无意随流水，明月奈何御沟上。几回春花念谁开，离玦明月映何人。明月不知相思苦，依旧还印满画楼。啼住寒蛩惊残夜，惊回千里梦仍旧。山色卷帘酥肌玉，一更春雪二更深。皑若山中茫雪地，胶近云间重月朦。琼川银渚毫墨迹，白雪争助欲消瘦。盐树和著棉枕被，窗梦悔将去流年。东阁催促功名路，小楼倚却愁肠弯。念及一朝春去也，花落离陌人去孤。此恨谁知啼碧玉，望江楼去楼外楼。一寐春花雪月夜，犹是相逢梦中似。却把相思说向谁，恐浅情人却不知。忆将从别后相逢，剩把银缸照蛾眉。天南地北皆零客，梦同谁约诉昔苦。春柳春花满画楼，不尽血泪抛红豆。睡将不稳邀与伴，坐等灯花落潺头。幽人来影却不识，细暄故事断肠处。纱窗风雪后黄昏，新愁与还话旧愁。”
不觉之间，如此之多，读就几遍，更变句词，便思题目。一时思之，乐府吴声歌，有一词《春江花月夜》，传为陈后主作，如今不见，后隋炀有作，唐人张若虚于扬州，赏月观潮，有感而发，创作此诗，犹是文章，压之全唐。又思其名若虚，我名虚中，自为天道，便题诗名，更就一字，江变雪字，觉乃不妥，几字更换，倒用半时，终方成之，道：“春花雪月夜。”
再日，侍诏官传旨，虚中入翰林御书院院书艺局，为礼直官，着绿待诏，又言道：“郊祀礼乐，未合古制，请命有司考正群祀，复先秦礼仪，归商周礼乐，求天下古器，更制尊、爵、鼎、彝之属，着卿办理。”虚中为走马上任，众人皆为羡慕。却第一次朝议，徽宗乃问复古制之事，虚中为谏言道：“此复古之宜，不在旧物，而在风俗，君为尧舜，治效周礼，其政闷闷，其民淳淳。今集旧物，吾惧世人为奉陛下，掘吾城外冢墓，僇以先人，可为寒心。置将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奸党在朝，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称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故议陛下复古风，不取古物。”
呈词上表，举朝诧异，皆为沸然。台谏官所闻，乃续奏之道：“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罪，蔡京犹最，称其权奸误国，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称升官，指方补价。”一时竟朝风所向，皆指蔡京，徽宗无奈，乃诏蔡京免官，却仍负修《哲宗实录》，改封楚国公，每月一日、十五日朝拜皇上。此诏一下，众皆不满，犹太学生陈朝老，即上疏追蔡京罪状，列名十四道：“渎上帝，罔君父，结奥瑗，轻爵禄，广费用，变法度，妄制作，喜导谀，钳台谏，炽亲党，长奔兢，崇释老，穷土木，矜远略。”后请徽宗与其流放远方，以御魑魅。陈朝老书一出现，士人争相抄写，作为实录。
御史中丞石公弼、侍御史毛注，续而多次，书弹劾之。一时蔡京党视虚中为敌，争而弹劾，而御史台、议谏院，句当相护，此虚中一时成朝之焦点，受之瞩目。粹中、吴激、时中乃责于他，自亦悔恨，乃忆洪皓当初之言，晓贺若弼事，于心更悔，自叹于诗道：“事与时违不自由，如烧如刺寸心头。乌江项籍忍归去，雁塞李陵长系留。燕国飞霜将破夏，汉宫纨扇岂禁秋。须知入骨难销处，莫比人间取次愁。”
这日争执，愈之更烈。又司天监承报，上天垂象，彗星又现，划奎宿、娄宿间，乃之不吉。御史张克公当即乃奏道：“蔡京辅政，权震海内，轻易赏赐以蠹国用，凭借爵禄以市私恩，役使工匠修缮舍第，动用漕船运送花石。名为祝圣而修塔，使临平山壮美；借口灌田而决水，以符合兴化预言。行方田法，骚扰安居百姓。”接台谏上书，论之不轨不忠，共数十事。徽宗无奈，诏贬蔡京为太子少保，杭州居住。此犹未息，接而童贯，受之弹劾，一时奏表，呈之徽宗道：“贯起自卑微，本无智谋，陛下付以兵柄，俾赏典机密。自出师陕右，已弥嵗祀，专以欺君罔上为心，虚立城砦，妄奏边捷，以为己功。汲引群小，易置将吏，以植私党。交通馈遗，鬻卖官爵，超躐除授，紊乱典常。”闻之，徽宗命方劭察之，却后方劭反获罪，诏令处死，接而台谏官多被罢免。士人争而再谏，多而罢免流放。蔡京之党复起，弹劾黄中，道其为乱之首，徽宗随之将其外调知官州。
虚中得诏，立于庭下，只听唧唧鸟叫，想必紫燕回归，正找寻旧，自乃叹道：“千里南征万里还，翩翩羽翅拂廊檐。举足尘杂梦寐中，秋去春归又一年。”一时更道烦忧，自当无解，故强赋新词，许久方填《江城子》，道：“忧心长使心倍忧，一时间，倾难解。欲话谁知，集语心听自。始又春风黄鹂语，惊愁至，引轩意。梢头碧树翩雄雌，喃喃语，啄春泥。似是相识，曾依倦母翅，蜷首窃视父归途，如今却，自南归。”
旬日后，虚中赴将官州，虚中于汴水岸，自读苏轼《临江仙》词道：“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时中闻之，亦为叹道：“李大白有诗言：‘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既人皆天地间过客，兄长何必计较眼前聚散，居在江南江北？”虚中乃道是。一会又见范正春来，虚中迎上，范正平道：“本是兄长一同送别，但因有事，我便独来，为愿叔通此行风顺。”虚中致谢。
接几人再行，送之长亭，几人坐之，竟无词可谈。一时吴激议各作词别之，亦作惜春，几人皆应。吴激先填《春草碧》词，道：“几番风雨西城陌。不见海棠红、梨花白。底事胜赏匆匆，正自天付酒肠窄。更笑老东君、人间客。赖有玉管新翻，罗襟醉墨。望中倚阑人，如曾识。旧梦回首何堪，故苑春光又陈迹。落尽后庭花，春草碧。”虚中填《摸鱼儿》，词云：“谁留春光一休住，总是无奈送去，倏十载，春光仍旧。繁花夜放无数，满正开，浅没蹄，东湖侧畔少年路。往事风语，算只朱颜非，故人去留，随风满愁絮。恨最深，未抒长门期误，何以嫉他蛾妒。若时桃花依相人面，肯就燕台句诉。惊回顾，落余辉，一日西行时没土。无为事苦，莫倚青山驻，长眼望向，春光得意处。”
时中倒不忙填词，先乃送名士李公麟之《退之见大颠图》。虚中知图意，先唐宪宗时，迎佛骨入长安，开远门安福楼，夹道佛声震地，士女瞻礼，僧徒道从。上御安福寺，亲自顶礼，泣下沾臆。如之盛况，举众如痴，举众如狂。独韩愈退之，上表极谏，呈《论佛骨表》，宪宗闻乃大怒，欲置死地，奈群臣求之，贬潮州刺史。其心可知，至潮州时，拜禅宗大颠宝通禅师问道，其与留诗云：“吏部文章日月光，平生忠义著南荒;肯因一转山僧话，换却从来铁心肠。”且道谈何不知，只韩退之见大颠后，作文理胜，而排佛之辞为之沮。此画取之意，时中相送，虚中自知意。吴激见李公麟真迹，自拿观之，连连称赞道：“龙眠居士尤工人物，能分别状貌，至于动作态度、颦伸俯仰、大小善恶、与夫东西南北之人才分点画、尊卑贵贱、咸有区别。念而后人未有其匹，恐前世顾、陆诸人亦所未及也。”
观罢依依不舍，方交虚中手，虚中正置包袱，吴激拊手夺之，又铺纸张，立乃书画，霎时一副《退之见大颠图》现，余人皆赞，称之奇才。吴激这方将画交虚中，又取一画交虚中，众人乃观是《研山铭》，米南宫作。时中痴心，乃问何来，吴激笑道：“我家岳丈，一灵璧石换之，今交叔通，望之珍藏。”虚中接来，便当致谢，又各与相别。时范正春乃牵鞍马，交之虚中言道：“自无珍品相送，仅就此马，略以心意。”虚中叉手致谢，作别各人，乃奔官州。零客书此，叹此生三易三难事，三易乃生世为易、功名为易、钱帛犹易，三难乃父母难报、知己难逢、痴心难成。诗叹：
世与知己缘相逢，恩报父母为恐恒。
只为情义劳刻骨，利名锦帛不随身。
欲知后事如何，君尔瞧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