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当空,费扬古手中的弯刀仍不停歇。他一遍遍练着刀法,只图有朝一日能一展所长,报效皇上,以慰姐姐孝献皇后在天之灵。
刀锋凌厉间忽听身后传来琐碎的脚步声,费扬古刀势逆转,朝来者呼啸而去。
“是你?”见是钟察海,他利落地收起弯刀,却不忘叮嘱,“漠南没告诉你吗?我练武的时候,除了皇上派来的人,其余任何人不得靠近。”
“漠南有说,漠南还说不仅是爵爷练武的时候,还有看书的时候,拟折子的时候,研习兵法的时候,练字的时候,与人谈事的时候,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时候都不准人靠近。”
他有这么多规矩吗?连他自己听得都乱,只好回她一句:“那你还仓促跑过来?”
钟察海冲他扮鬼脸,“可除却那么多时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时候可以见你——谢谢你的那碗粥,好好吃哦!”能不好吃吗?那可是皇上赏赐的珍品。
“你喜欢就好,我命厨子试着做做看。可煮粥的那些食材不太容易找全,味道可能不比宫里出来的那种,你随便尝尝。还有什么喜欢的,直接同漠南说,让她吩咐厨子去做好了。还有……”
“还有,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的话被她堵在嘴边,他不知道大漠来的女子竟爽朗到这种地步,随随便便就问男人怎么对自己这么好。
他倒也准备好了合适的措辞,“你是皇上的上宾,如今又独自住在京城里,我自然要对你照顾有嘉。”
“只是这个原因?”她不肯放弃,“若是因为皇帝,你大可以将我安置妥当便罢了,又怎么会将皇上赏赐的独一份的东西送给我呢?又为什么要关心我住得舒不舒服,吃得惯不惯,甚至过得开不开心呢?”
因为你将来的身份是噶尔丹的女儿钟察海,你将为我大军探出噶尔丹的主力,你将为我大清的胜利付出你最宝贵的东西——有时候感情也是一种交换,这是皇上对他的告诫,他时刻不敢忘记。
然这些,他终是不能同她说的。
他唯有默默地提起弯刀,继续习武。
她却仍不肯作罢,站在他的身后,她将痴缠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教我刀法好不好?有朝一日我定要手刃杀父仇人。”
费扬古停了所有的动作,深邃的眼神回望着她,久久之后他轻启唇角,仍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你或许……或许并不想学武艺,并不想某一天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杀手。”
“你是在为我担心?担心我双手染血,此生再不同从前?”钟察海轻笑出声,为了他对她的那份担忧,“我不会成为杀手的,我更不会随意杀人。我要杀的那个人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要做的是为我整个和硕特部鄂齐尔图部复仇。就算要我在噶尔丹身上捅一千一万刀,我也绝不会手软,更不会后悔。”她在说出这话之前便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午后我会在这里等,若你肯教我,就请你那时站在这里。”
丢下话她转身便走,害怕听到他的任何拒绝。
钟察海已经盘算好了,反正费扬古每天午后都会练武,就算不想教她,也当出现才是。等他一出现,她就赖上他——就这么定了。
聪明吧?
定不定真的轮不到她说话。
费扬古打定主意今儿午后就是不练刀法,改在书房里闲闲地看书品茶,事态完全出乎钟察海意料。
就这样熬过一夜,天未明,费扬古照例是要换上朝服上早朝的。出了堂屋,迎头便看见黑蒙蒙的院子里杵着个身影。
只是一眼,他便认出她来——她不会自昨日午后就一直站在那里等他到现在吧?
想跟他比坚忍?
她找错敌手了。
没有任何人比自小深得后宫种种的他更具坚忍的品性。
费扬古钻进轿子,指使小厮起轿,他是眼不见为净。
他以为自己很快会因繁杂的政务忘记站在院中一夜未归的倔强女子,就好似他以为站了一夜的大漠女子会认输放弃。
到底只是他以为。
下了朝,他丢下政事不理,放下轿子不坐,抓了匹马便匆匆跑回爵爷府,他希望站在院央的那个人已经服输。
可是,可是心底又有一点点的期望,期望能看到比他更顽固的坚忍。
结局是,他如愿以偿。
钟察海直挺挺地站在院中,如一棵不老青松,任旁边的漠南和大管事如何劝解,她也不肯回房歇息。
直到他的出现。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的嘴角挂着深刻的胜利之笑,脸上却是驱不散的疲惫。
如果她以为这样做就会逼他就范,她就大错特错了。费扬古不动声色地盯着她,丢下的却是不冷不热的回答:“我不会教任何人刀法,不过也不会让你独霸着这么大的习武之地。你若是想学,就在一旁偷师吧!”
“好啊!”钟察海对自己的领悟力有绝对的信心,她那天偷瞟他的那几招已经烂熟于胸了,随便使使就有五成的功力。
费扬古见她仍站着不动不挪,不知道她又想耍什么把戏,“既然我们之间已经达成协议,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我又没罚你站。”
“不是啊!”她心虚地笑着,张了张口到底没发出声音来。
难得看到钟察海也会露出那种虚虚的笑容,费扬古双臂环抱,气定神闲地瞅着她,只待下文。
“我……我的腿麻了,迈……迈不开步子,你可不可以……帮……帮帮我?”
她抱歉的表情换来费扬古朗声大笑,“我以为大漠女子什么都应付得了,不需要任何帮助呢!”
他这是在取笑她吗?钟察海鼓起腮帮子,努力想迈开腿往房里去。可稍一挪动,整条腿就好似不是自己的,竟有千斤来重。再瞧瞧周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这回她真是糗大了。
怎么办?难道要她爬回房去?
她正处窘境,有一双坚实的手臂将她拦腰抱起。失去平衡的钟察海本能地伸出手环住他的颈项,再睁开眼,他的脸近在咫尺,他阔步往她的房里走去,而她整个人正陷在他温暖的怀里——没有什么比那里更安全了。
知道周遭全是闲杂人等在看戏,钟察海羞得将整张脸埋在他的怀里,只敢偷偷地打量他的表情。他不觉得他们现在的姿势有点……有点难看吗?
应该不觉得吧,他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呢!
钟察海终于明白京城的女子为什么那么容易羞羞脸了,原来是她们中意的男人总爱制造意外的温暖啊!
那日之后,偷师的人得到了一把圆月弯刀,与自家师傅手里的那把如出一辙;那日之后,偷师的人武艺日渐精进,很快便有了一流的身手;那日之后,偷师的人不知道,围绕她的一项计划早已悄悄铺开……
两年后的一夜,康熙爷亲临董鄂爵爷府。
康熙爷先是在费扬古的陪同下在院子里逛了一番,这才不紧不慢地进了厅堂,“你这宅院也住了好些年了吧?朕记得小时候还跟随孝献皇后来这里玩过,你阿玛时有个老厨子做了一手地道的江南小菜,那味道才是真绝呢!朕在宫里这些年,南边的供奉倒是不少,可再吃不出那个味来。”
费扬古知道皇上是在念旧,便道:“那老厨子确是不在了,不过他孙子还留在臣府里。主子要是不嫌弃,臣叫他弄了些小菜来,请主子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康熙爷摇了摇头,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虽说是祖孙,可到底不是同一个人,手艺自然也不相同。不试了,破坏了朕的记忆反倒是不妙了。”
“是这么个理儿。”
费扬古请皇上上座,自己立于一旁。康熙爷见了,命随侍的公公取了凳子来请他坐下。这边厢刚定,那边厢府里的奴婢奉了茶上来。费扬古一眼望过去,瞬间便呆了。
那奉茶上来的不是一般的奴婢,而是钟察海。
他不住地冲她使眼色,要她快点退下,莫要乱了规矩。钟察海完全不理会他的意思,直愣愣地捧着茶便上来了。
照规矩,皇上近身的公公是要接过茶,再转递给皇上的。钟察海再次让众人张大嘴巴,在离皇上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她便捧着茶开了口:“您就是康熙皇帝陛下啊!”
“放肆!”不等皇上身边的公公发话,费扬古已是按捺不住,急着想将她揪出去。
倒是康熙爷见这女子小小年纪,面圣竟毫无胆怯之意,有点好奇地留下了她,“不碍的,近前回话——你是这府里的?”
“也算是吧!”她住在这府里,算不算是这府里的?
怕皇上再误会下去,也怕她惹出更大的乱子来,费扬古代她作答:“皇上,她不是我府里的奴婢,她是……她是臣从大漠带回的和硕特部鄂齐尔图部的遗孤。”
康熙爷顿时心领神会,“她是……”
“我不记得自己本来叫什么名字了,我也不想再记起来,我只知道我将要成为噶尔丹的女儿——钟察海。”
为了日后的大计得以成功,这两年来她就是噶尔丹的女儿钟察海——不过说来奇怪,她对这个仇人女儿的名字不仅不讨厌,还挺喜欢的呢!
康熙爷扬着笑望着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女孩子,看到她好像就看到了生机,让人无法不动容。
“钟察海,你知道你将要帮朕,帮大清,帮大漠子民完成怎样的使命吗?”
她郑重以答:“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