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在冷兵器时代是一种战略资源,马匹的多少和优良程度某种意义上决定了一个国家出击作战的潜能。纵观中国历史,在近代火枪的成熟运用之前,大部分成功的大一统战争都是自北而南的,其中的一个关键因素便是北方多马而南方少马。多马则有出击之力,少马则是先天的军事不足,困守有余,开拓维艰。
西汉武帝之所以对于西域天马念念不忘,主要原因便是汉武帝心存覆灭匈奴之志。想要覆灭匈奴那便必须出兵大漠,而出兵大漠就必须需要骑兵,组建骑兵便需要大量的优良战马。征伐西域给汉朝带来了苜蓿这一极好的饲料,也带来大量血统优良的种马。
除了引进优良的饲料与血统外,重视战马的汉武帝还在未央宫中大设马厩,据《汉官旧仪》记载:“天子六厩,未央厩、承华厩、騊駼厩、路軨厩、骑马厩、大厩,马皆万匹。”这六厩并非国家之厩,而是天子之厩,也就是皇帝之厩。并不供给国家和军队,而是专供皇帝骑乘或者赏赐所用。六厩每厩各设一厩令,厩尉,厩丞,官秩六百石,其下属吏、驺卒(掌管车马的差役)合计近百人。
后来光武中兴,国家疲敝,万事从简。移都雒阳之后,光武省去五厩,仅留一厩,虽然雒阳并无未央宫,但剩下一厩仍以未央厩为名,置厩令一人。
此前董卓迁都之后,长安萧条一片,刘协亦是主张万事从简,故而也只是修缮未央厩旧址,其余五厩仍旧废置。刘协这次出行便是向着未央厩去的。
虽然同为天子,但刘协的马厩自然是不能和他的前辈们相比的。未央厩本身修缮得便很粗糙,厩中马匹更是少得可怜,拢共不过二百匹,大多是些不堪用的老弱瘦马,真正的好马早被董卓充入军中去了。其中剩下的真正名马其实都是董卓给的,一匹便是那匹与刘协颇有缘分的乌骓,还有一匹是匹健壮白马。此前董白入宫,董卓又另遣人送人十几匹好马入厩,顺带将董白喜乘的駃騠马一并送来。
说到马匹,那就离不开骑兵。东汉时期的骑兵就历史长度而言其实还尚未完全成熟,正处于上升发育时期。尽管如此,此时的骑兵已经成为了支配战场的杀戮机器。
昔日中兴之时,光武帝受更始所忌,被勒令招抚河北。光武兵甲不利,将士不足,流离身转,穷困于道,落魄几乎身死。赖得河北豪强倾力相助,发渔阳、上谷突骑四千向南,旬月之间,连克涿郡、中山、巨鹿、清河、河间等二十二县,所当无前,所过皆拔,斩敌三万有余,会刘秀于广阿,终定河北,席卷山河。幽州突骑由是威震天下。
所谓突骑者,言其骁锐,可陷阵冲敌也。指的便是此时正是鼎盛之势的重装具骑。这些骑兵人马具甲,擅长以长槊冲阵,精于冲散步兵阵势。步兵阵势一散,那在战场之上便不得不以一人斗数人,无异于羊入虎口,不堪一击。
但此时马镫并不成熟,这些骑手虽然高速冲击时所当无前,当一旦无法冲散步兵阵势,反而陷入停滞的状况下,那也相当脆弱,反倒容易被步兵反制吞没。
在至关重要的骑兵三件套中,马鞍中的高桥鞍已经出现。马鞍两端从平坦转为高翘,限制了骑手身体前后滑动的趋势,提供了纵向的稳定性,故而此时骑兵冲击之时长枪的冲击力道不会衰减,骑兵冲击的威力大为加强。这也是东汉初年的幽州突骑陷阵无双的原因。
与之相对的,此时马镫虽也已出现,但还未成熟。此时的马镫大多是挂在高于骑者的腿部的前方,是类似上马石一样用来帮助骑马者上马的东西,并非是在马上稳定身形和放置腿脚用的。因而此时的骑兵冲锋陷入停滞之后,骑马者不得不以双腿夹住马腹、有时甚至还得用上一只手才稳定身形,进而才能近战。也因此,而今的骑兵近战能力并不强悍,陷入停滞无法移动的骑兵面对步兵时反而败多胜少。
东汉初年刘秀幽州精骑纵横天下,少数的几次败仗之一便是被铜马军余部打出的。光武伐铜马贼,先断铜马粮道,以计胜之,降者数十万,关西甚至号刘秀曰“铜马帝”。后刘秀击铜马余部,一战先胜,趁势而进,再战之时铜马余贼见情势危急,乃殊死战,突骑冲之不开,反为贼败,刘秀军死伤数千人,刘秀失马而逃。
至于马掌,此时马掌已经出现在罗马人的境内,但现在还未沿着丝路传播至中国。也因此,而今的马匹真正能用的寿命相当短暂。在战争这种高强度,高烈度的活动中,一匹马的寿命往往只有五六年。即使一匹马能侥幸在战争这种残酷的活动中存活这么久的时间,也会因为马蹄的磨损和开裂使得其而无法适应军队的长途奔袭和作战,只能退役。“无蹄则无马”,这并不仅仅只是一句谚语,还是长久以来被总结的经验。
董卓的乌骓马从军也有四年了,刘协观察过乌骓马的马蹄,发现其上已经存在大大小小无数的凹痕,马蹄的外侧已经有了细小的开裂。这是因为在负载了人类之后,马所承受的重量打破了马进化所形成的平衡。马的负重和活动量增加之后,马蹄指甲就会被迅速磨损,并会被硬化地面上的尖锐突起物劈开。这不仅容易导致感染,还会造成马匹行走时的不便,严重者甚至会导致死亡或者瘸腿。
董卓将乌骓马随手扔弃给其孙玩耍,未必不是因为乌骓的马蹄已经不堪重负。西迁途中乌骓马对道路上石子的拨弄,乃至于后面的受惊,也未必不是马蹄带来的不适感造成的。
刘协并非一个专业的兽医,也不晓得乌骓的马蹄到底如何。尚弘倒是与战马为伍,他报告乌骓的右前蹄好像是有点问题,似乎微跛。至于再深入的问题,尚弘亦是无能为力。最后是未央厩内的兽医仔细检查了番,说是马蹄带伤,给马匹不知道吃了点什么东西。
再有就是刘协抱着试试的想法,从此前的太医那弄来了些据说可以消炎的药物。这些太医不懂西医常识,也不晓得消炎是何意。刘协与这些医师讨论的大半天,最终搞了些能拔除腐肉,有生肌之效的药物,要太医们研磨好了后给尚弘。尚弘会将这些药物涂抹在乌骓的马蹄的蹄叶、蹄叉之上,看看效果。
这事是刘协去马厩的第一个原因。
至于第二个原因,则是刘协叫王斌去嘱咐外兄王端打造了不少马蹄。刘协对马蹄不了解,只能画个大概,让王端自己意会。刘协也不晓得王端意会得如何了,故而他今日得实地的去看看。
至于第三个原因,那更简单了——刘协还在学骑马。
王斌驾来车辇后和吴伉一起给刘协参乘,吴伉驾马,王斌陪坐,一行人来到了未央厩。此时尚弘和王端早就在厩内等候。
进了厩殿大门后刘协来到了尚弘身边,尚弘正在跪地查看乌骓马的马蹄。尚弘乃是个多力之人,换而言之,是个大力士。他一人就可以将乌骓马制住,乌骓马识得他,也不太动弹。
刘协也直接蹲了下来,边看马蹄边问尚弘道:“乌骓马如何?”
尚弘让过身道,让刘协可以仔细看到马蹄蹄叶和蹄叉,摇了摇头对刘协回到:“臣也不晓得,臣虽骑马十余年,马蹄之事,臣并不精擅。”
尚弘这语气隐隐约约有点埋怨,似乎觉得刘协对一匹马投入如此精力是小题大做。但尚弘并非一个因公废私之人,草药已被他仔仔细细地涂在了马蹄上。
刘协见状让他放下马蹄,牵着马走了两步,也没看出什么不同,便摇了摇头对尚弘道:“此事暂且算了,等些时日再看看情况。”
这件事算是件小事,接下来的是才是刘协重视的。刘协将视线转到了王端身上,示意他将马蹄铁拿出来。王端向刘协点了点头,而招手示意他身后的一个壮汉上前。
王端为刘协指着壮汉道:“此臣家匠。陛下所画之物就是他所做。”
王端说话时壮汉已经解开了背后包袱,里面是一堆马蹄铁和马钉,样式各有差异。随后刘协让吴伉去将厩内没用的废马牵出来。
这些马有些只是品种不好,体型瘦弱,有些是患了病,还有些是马蹄受损严重。总之,都是些病弱马。
马牵出来之后,尚弘直接上前按住马匹,先驯服一下。刘协本来还有些担心尚弘安危,不过看到尚弘甚至拽马尾可以拽得马匹后退,刘协也就没说什么了。
等到这些马匹驯服之后,尚弘再抬起马腿,给这铁匠敲钉。铁匠比了两下之后,将一个铁掌贴了上去,望了王端一会后,才犹犹豫豫地上了根钉子,开始敲了起来。
敲了两三下,不知是不是伤到马肉了,马匹陡然暴怒起来。尚弘赶忙推开铁匠,而后死死拽住马尾。吴伉和王斌则是连忙挡在了刘协身前。尚弘倒是的确不负大力士之名,一拽之下马匹不得动弹,而后二人角力了会,再然后……马的腿崴了。马蹄没钉牢脱落了,马不小心踏空之后崴了脚。
这马算是废了。刘协连忙遣人去叫兽医来。接着还想继续让尚弘试试下一匹。在一旁的王斌阻止了刘协,准确地说是阻止了刘协继续在此处看热闹,对刘协说道:“君子不立危墙。”
刘协也不强求,让王端来主持这事,告诫王端马匹的马蹄可以拿东西磨平,这样可能会好钉一些。而后便上了乌骓去了跑马场。
刘协走不久,吴伉和王斌各骑了匹马跟了上来。王斌是刘协大舅,与刘协说话最无挂碍,便率先骑马靠近刘协问道:“陛下此物真的有用?”刘协此前曾和吴伉还有王斌说过这东西的作用,不过二人还是有点不信。
刘协的马术还在学习之中,听得这话废了些功夫才停下马来,伸出手指着鞋子对王斌说道:“马之蹄便如人之脚,此物便如人之鞋。大舅尔是觉得穿鞋为妙还是不穿为好呢?”
王斌摇了摇头,不说话,神色还是不信。
刘协也无可奈何,便说道:“具体如何朕亦不知,且看尚弘那边结果。”
尚弘本来是陛长,工作蛮繁忙的。不过后来直接被王允削成了普通郎官,此时反倒清闲,正好可以帮着刘协实验。
接着刘协便不想再纠结此事,直接驾马跑了起来。
不过刘协没跑多久,宫外突然喧哗声四起,隐隐听得见女人的呵斥声。刘协有点不好的预感,这声音他挺熟悉的。
不一会,不出刘协所料,董白果然骑着駃騠马进了跑马场,身后跟着三两董氏家仆。
刘协见此一叹,他算是知道为什么董卓会送马至未央厩了。合着不是给他送的,是给自己孙女送的。
董白自然是知道刘协在此的,刘协的车辇都还停在外面。不过董白明显不想理刘协,自己驾着马远远看了会刘协后,掉头向另一边跑去。
一个女人不想见你却偏要在你面前晃荡,其中含义昭然若揭。刘协叹了口气,转身拨马想跟上。吴伉见状,连忙拍马拦在他身前,冲着刘协摇了摇头。
刘协有些为难地辩解道:“董贵人身染伤寒,疾尚未愈,便纵马奔驰,小疾恐作大病。”
吴伉一针见血地反问道:“董贵人董卓之孙,纵是身死,亦非无辜。陛下怜惜之意,不知从何而起?”
刘协听得吴伉一句,脸色有些难堪,要拨马转身,可董白那晚隐约的哭声又在耳边,一时没有动弹。
吴伉见状,加重语气劝谏道:“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刘协仍是未动。这时王斌从一旁踱马过来,不过也没说话。出于对董卓的畏惧,王斌是想让刘协去找董白的。不过刘协这这副样子,反倒是让王斌迟疑起来,觉得吴伉说得在理。
三人又僵持了一会,吴伉却突然让出身来,示意刘协过去。刘协见状疑惑地看了眼吴伉,吴伉却是直接一鞭甩在了乌骓屁股上,乌骓马顿时跑了起来。
见得刘协远去,王斌反倒很是迷惑,望着吴伉道:“子御意在何处?”
吴伉摇了摇头,对王斌说道:“国家,君王也。”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道:“伉,臣子也。”看着王斌不无警告之意地说道:“岂有臣子可以凌君者。”
吴伉说完后,又顿了顿,看着追上了董白正在争吵的二人,补充道:“况且今上天帝神子,资似天授,非吾等可以规束。今上虽富春秋,略有苛躁,却内怀城府,藏拙用忍,高志远瞩,善纳多谋,犹凤凰之未飞,苍龙之潜渊,不可以小儿视之。国家心中分寸自晓,定不会误事。”
王斌听得吴伉之言,逐渐明白吴伉想说什么。
吴伉虽然并未表现在外,但刘协醒来时第一个和刘协交流的他却是真真正正地相信刘协乃是天帝之子,自此以后吴伉都没把刘协视作过黄口小儿。此前吴伉、王斌都有轻视刘协、代为作主的倾向。
在刘协的两重身份中,刘协皇帝的身份都或多或少被其年龄所掩盖。此前王斌在刘协面前表现随意,虽然未说,但认为刘协“难以理事,无有决断”的想法简直昭然。
此时吴伉这样说,隐隐有警告王斌正视刘协为主君,不要再因刘协是小孩而自觉可以凌于其上的意思在内。王斌听得吴伉所言,想着刘协历来的举动,忽然感觉到有些荒谬。松了松手掌转头问道:“长安城内谣言所传,国家乃为天帝之子一事……”
吴伉未待王斌说完,便打断颔首道:“此事确乃为实。国家苏醒之时,吾正在其侧。”说完,吴伉转头对王斌加重语气反问道:“一岁以来,陛下所行所为,何似十岁小儿?”
王斌摸了摸额头,没在多说话。
吴伉反倒看了一会与董白争吵的刘协,有些哀伤地自言自语道:“国家,逢厄即位,虽为九五之尊,却少有如意之时。伉与陛下,虽为主仆,情如一家,又如何狠得下心?”
吴伉是个宦官,本性就不坏,久在宫中,相熟的人也都在之前的宦官作乱中被袁绍杀了个干净。现在吴伉唯一剩下的寄托便只有刘协。刘协更是投桃报李,对其礼遇非常。二人患难之情,吴伉已然是视刘协作子作弟,难得见刘协真心有所想要的,的确狠不下心来阻止。
不过话一说出口,吴伉也晓得是说错话了,抬头果然见王斌神色很是怪异。王斌乃是刘协亲舅,在其面前说这些,吴伉的确是一时有感,心神懈怠之下有点口不择言了。还好王斌亦知吴伉性格和其在刘协眼中的地位,并未责怪,甚至隐约很有共鸣。
王斌叹了口气,对了吴伉点了点头,却吴伉嘴角突然含笑。王斌转过头去,正见刘协将董白报入怀中,共乘一马。见得在刘协怀中大呼小叫的董白,王斌亦是想起年少时带自家阿妹学骑马的时候,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王斌笑容还未收敛,大地突然震动,周围砖瓦沙沙作响、纷纷下坠,身下马匹嘶鸣不已。王斌定下神来,却见得乌骓受惊,刘协和董白俱是摔落马下。王斌心叫不好,身旁的吴伉已经鞭马冲出。
马场众人一时人仰马翻,马场之外,整个长安城中,亦是慌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