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岐山临淮,敢,敢问姑娘芳名……”
这是临淮跟闻铃说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话是他在闻铃被刺客围住时,他提着剑冲出来打算英雄救美却又打不过只能抱着人就跑时对闻铃喊的一句:“失礼了。”
半依着马车的闻铃看着他,眼前手持青剑的小少年身量还未长开,见他兀自板着一张稚嫩极了的脸,磕磕巴巴地问出这句十分装腔作势的话,忍不住笑出来。
因她年岁同样太小,精致的五官随着她这一笑看起来越发可爱。
临淮被她笑得有些人设不稳,脸一下就红了。
他努力绷着那张红透了的脸,假装自己并没有被闻铃可爱到,依旧正经高冷且严肃格外有类似于世外高人的气场。
“你笑什么?”
他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很大,也因此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给人的威慑力,唔——约莫跟空气差不多吧。
——闻铃想着。
然而她的反应却不如她心底所想的那样诚实,她的笑在这句话之下很快就收了回去,神情拘谨,像犯了天大的错,硬是凸了一个楚楚可怜柔弱无依的人设。
——家中人曾对她说过,不是对自己笑的人都是好人会对自己好,她要隐藏一下自己的聪明才好。
何况,面前这个混蛋可是坏了她好大一件事。
临淮见她不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慌乱,他直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些什么,但在岐山近十年的修行里,确实没有人让他有机会知道,女人是一种多么善变麻烦的生物。
哪怕那只是很小很小的女人,甚至只说得上是一个小女孩的女人也一样。
他只觉得面前的小姑娘好似一只胆小的兔子,试探失败后就缩回自己的窝里,不肯再出来。他不知怎么办好,只能明知故问,呐呐开口:“喂,你怎么了?”
闻铃看他一眼,咬唇摇摇头,然后转头望向西边的窗外。
马车在官道上飞驰,西边的窗外除了同样飞快往后退去的绿树什么都没有。
临淮很少被别人这样无视,他是宗门里有名的天才人物,不管那些人心里怎么想,谁到了他面前不捧着他呢?
可是看着背着他的后脑勺,他只是无端地感觉到了对方的伤心,对,伤心,不是妒忌,也不是愤恨,而是伤心。
他想,自己是不是太较真了,只是笑一下而已,她应该没什么恶意的,自己这样会不会有点欺负人?
“……”他挠挠头,低头看着手上的剑,沉默了一阵子,他又想,欺负女人不是他这样将来的大侠该做的事情,老人不能晚节不保,他作为新一代大侠的种子选手,自然也要保住自己的“早节”。
临淮酝酿一下情绪和措辞,重新开口:“喂,我刚刚不是有意……有意吼你的。”
认错对于临淮来说,其实是件非常新鲜且难为情的事情。
等了一会,没听到闻铃的回答,他有些奇怪,难道自己的姿态还是不对?
不行、不行,他未来大侠怎么能真的欺负女人,就是欺负很小很小的女人也不可以!
他咬牙,豁出去一般开口:“对不起,是我不对,你不要不开心了!”
这句话一出口,连临淮自己都觉得自己豁出去好大脸面不要了,竟然说出来这么跟自己格调不符的委曲求全的话。
他想,被岐山第一的天才这么哄着,你总该知足了吧,至少也该转过来对我笑一笑吧?
他的想法倒是挺美滋滋的,然而他对面同样长得美滋滋的小姑娘显然不吃他这一套,那颗后脑勺仍旧对着他,半点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
他不信邪,盯着那颗后脑勺的眼神越发坚定,像是要把它看出一个洞来不然就决不罢休。
心中的愧疚又随着时间的延长慢慢变成了遏止不住的愤怒,他想这个人怎么就不知好歹!
他喊:
“喂!你这就过分了!我怎么你了!你凭什么不理我!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我理,我都不看他们一眼的!我都道歉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不理我!”
他喊完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不理自己才生气的,他生气完全是因为这个不知好歹的人非常不知好歹!
他的声音太大,让人想假装听不见都不行,可是那个后脑勺始终没有转过来。
临淮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死了,岐山第一天才的高冷人设都忍不住快被气没了。
他起身,两步就走到闻铃身边,然后蹲下,把自己的头递到闻铃的眼睛和窗之间,强行占据闻铃的视野。
他得意洋洋地想,这下你不能装作没看见我了吧。
结果这得意到了闻铃面前连一息都保持不住。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
到这一日,临淮十四岁零六个月十一天,他三岁就被送到岐山,迄今为止练剑年逾一十一,可在他过往甚至今后的一生,他都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眼。
美得像藏进了三四月山间所有下落的桃花花瓣和七八月时林野所有未干涸的山泉。
可为什么它这样冷?
你在偷藏春花和秋泉的时候也顺走了我岐山最冷的那道剑意了吗?
望见那双眼的时候,临淮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快要被冰起来,他原本要开口的话全部被堵在喉咙里,眼泪毫无知觉地就落了满面。
他才十五岁都不到的年纪,寻常人家的男孩子到了他这年纪没准都已经在考虑定亲成家了。
可他不同,他自很小的时候就养在岐山了,偶尔回家也不会有人让他去接触这样的“庶务”。
出生至此,他的一切顺风顺水,可是这一刻前十几年从来没有到访过的伤心好像都在这一刻到齐了。
一见钟情四个字太敷衍,这分明是他一生情动的开端。
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他的脸,擦干他未干的泪痕。
“你别哭。”
他听见她开口,然后在她的声音里回神,像是死里逃生一样,终于从那双泥潭般轻易叫人深陷的眼睛和伤心里逃出来。
她的声音清脆得像月光下的银色铃铛。
他听见她说:“我叫闻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