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跪着,秋末的气息已然有些冷却,流烟站在云溪身侧小心翼翼地拽了云溪的衣裳,眸色有些慌张,小声道:“这县令是认识画溪的?”
云溪收回了冷淡的眸,微微看向县令:“兰泽,画溪曾于我有恩。”
兰泽蓦然惊慌,不敢置信地听着身前之人念出了自己的名字,颔首看着云溪的眸:“是画溪托姑娘前来找在下的?”
云溪点了头。
流烟此时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兰泽,这名字我记得!当初好像是立了战功,身子又了亏损,无法再上战场,皇兄便将他封了县令,被人抬到了这尉氏县!”
说罢,流烟又拉了拉宁西洛的袖子:“皇兄,你记得吗?”
宁西洛瞥眼看了兰泽一眼,冷冷道:“张良,将她的手砍了喂狗。”
流烟听此,赶紧收回了手,一把背在了身后,悻悻地看着张良:“无碍无碍。”
张良冷清的眉眼在这时,却有了笑意。
兰泽心中惶惶,不由得多看了云溪一眼,然后便从袖袋中掏出了一件物什,双手呈在了那皇帝的身前:“这便是画溪被处死那年,曾交于臣之物。”
张良本想替宁西洛接过那物什,却瞧见宁西洛直接拿了过来,不带丝毫犹豫。
那是一张上好的洛阳宣纸,包裹着一件物什。
修长的手将那宣纸打开,里面的一幕却震惊了一旁的张良!
那是铁制的箭头,上面捆绑着一截软发,除此之外,上面还残留着黑色干涸的血迹,而那宣纸上的画像却是一个瘦小婴儿……
兰泽跪在地上:“画溪说,若皇上看到了这些,定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流烟突然掩住了口鼻,愣愣地看着那张画像。
云溪眸如死灰:“这便是臣女一直不肯提及之事,皇上可明白一二?”
那年画蓝凤进宫以后,宁西洛再也没有踏入含光宫一步。
内务府见风使舵,所送吃食也越来越刻薄,这些她都不太在乎,只因为腹中的孩儿能陪伴着她。她呕吐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心欢喜地想去告诉宁西洛,她有了他们之间的孩子。可他却每日忙于政事,不肯多见她一次。
后来,画蓝凤送来了吃食,她便欣喜若狂地,与妹妹长聊。
她本身便瘦弱,肚子并不明显。当她欣喜若狂地告诉宁西洛已有三月身孕之时,怀孕的脉象却消失了。太医院无一人可为她作证,宁西洛因此厌了她,还让她远离宫中数月,赶往西北平叛起义之事。
在西北,她的肚子日减大了起来,也越来越力不从心。最终,宁西洛还是知道了她已有身孕这件事,却依旧不肯去看她,只传了圣旨,让她好好呆着。
长箭射穿了她的肩胛骨,她从战马上跌落之时,肚子已经有了七月之大。
孩子终究要提前生出来。
军中医女从那孩子的血中发现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毒,那种药草可促使人恢复正常人的脉象,可让怀有身孕之人隐匿了脉象。孩子在腹中大一分,孩子便离死亡更近一步。医女说,即便没有这支箭,孩子也很难保住。
宫中险恶她由此明白,却也知道,迟早有一日,会有人拿她开刀,只是她未曾想过的是,那个人竟然是画蓝凤。
初战告捷,她便赶往了尉氏县,去寻兰泽……
云溪颔首看向天空,神情中的悲欢却是被她用笑掩盖住了:“画溪将军已一己之力,平叛西北乱军。那箭被取出之时,她将龙子生出,没有一个时辰,仅有七月大的龙子断了气。”
周围静悄悄的,无一人赶去看皇帝的脸色。
世人皆知,文治登基数年,却无一子嗣,唯一怀有龙裔的妃子却是战功赫赫的画溪将军,还未出生,便为了西州土地,牺牲了龙裔。
衣裙飞起,那姑娘虽生的一副普通的容貌,眉宇之间却是好看的紧。兰泽只是看着,便痴了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似是对这件事,知道甚多。”
似是打探,也是询问。
对于兰泽而言,一切与文治皇帝有关的人都是画溪的敌人,即便是身前的女子,虽说她与画溪干系密切,但依旧不是可信任之人。
那箭头被皇帝的手握紧了些,众人皆听到他淡漠之声:“这上面的发,来自哪里?”
兰泽心悸,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答话。而此时,站在皇帝身旁的姑娘却替代了他的话:“是龙子的发,皇上看不出吗?”
话音落下,龙撵之后的数百名侍卫皆跪了下去。
流烟脸色难看,焦急地看着云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兰泽心悸地看着云溪,踌躇道:“是画溪告诉姑娘的?怎会连这种事都会说!”
那画像终究被宁西洛握成了一团,直接摔在了兰泽的脸上:“这些事朕都知道,她凭什么会认为朕会因为这件事而饶了青鸾的命,或是谁的命?”
兰泽跪在地上,虽垂着头,却依旧掩盖不了他心底的悲愤,那双手握的很紧:“西北战乱平复之后,画溪虽来找了微臣,但同时带来了一个不足月的孩子!”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惊了。
寒风微动。
地上跪着的百姓将头埋的更深了,而兰泽却颔首看向了皇帝:“那孩子,还活着。”
刹那间,宁西洛直接从张良的腰间抽出了剑,抵在了兰泽的脖颈之上:“你知道欺君是什么下场。”
流烟惊慌:“皇兄,你若是杀了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兰泽抬手,轻轻触着那冰凉的剑刃:“那时,臣并不知那孩子是皇家血脉,只知他将要死了,只知道要报答画溪将军的再生之恩,臣选择救下那孩子。也便是那时,臣才知道画溪将军之所以选择了尉氏县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有个人,医术堪比医圣画蓝凤!”
云溪微声道:“医仙圣手,楚临安,贵妃一手的医术都来源于他。”
兰泽一惊,微慌了神:“姑娘所说没错,梅花林是楚临安所暂居之地,孩子被他照看百天之久才脱离了危险。孩子病愈之后,他便离开了尉氏县,再无消息,臣便只能养着那孩子。孩子逐渐长大,眉眼也与皇上越来越像,因此臣妄自猜测,那孩子便是龙裔。”
剑,直接掉落在了地上。
张良脸色不佳,却一度回想起那时沈惊鸿所言,竟都是谎——
“尉氏为南阳尉氏县,以尉为姓,梅花是当地特有的,这信件中的梅花便是侧指南阳,混淆视听之用。”
“临安,或许是梅花林之侧的临安当铺。”
沈惊鸿早已知晓这其中的含义,不然也不会提及梅花林。张良抿眉,却不知为何沈惊鸿要故意瞒所有人,去犯这种欺君之罪。
天色,逐渐黑了起来,跪着的众人皆心惊胆战。
宁西洛拂袖,转身便回了龙撵。
无声无息,无恼无情,他的模样一直印刻在云溪心中。
云溪本身欲走,却被那县令直接拽住了袖子,他声音中带着略微的哽咽,迟缓道:“姑娘若与画溪交好,那姑娘可知,画溪临死之前可……可提过我?”
云溪心中蓦然一痛,那袖子被兰泽拽的很紧,紧到他手背上的青筋暴露而出,紧到他浑身颤抖都要期待着云溪的答案。
云溪虽不忍,却依旧将兰泽的手拽开了。
他的眸间是坚忍与困苦:“姑娘!”
云溪回过头,眸色冷淡地看着他:“她之所以在战场救下你,是因为军队人员匮乏,她不想多伤亡一人,而非只想救你。她之所以知道你的名字,是因为她知晓军中所有人的姓名,不光你一人。她之所以将孩子托付于你,是因为这里有楚临安。她从未提过你,你明白吗?”
他的手微微松开了,整个人都无力了。
云溪背在身后的手,最终是颤抖不已:“皇上要去往你的府邸,去看望皇子,你且带路吧。”
她不得不骗身前之人,不得不断了他的念想。
若宁西洛一朝知道兰泽对画溪之心,那么等待兰泽的便是死。若兰泽一朝有报仇之心,那么等待他的依旧是死。若在兰泽心中,画溪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之人,那么便能守住他的性命。她能做的不多,而救下兰泽的性命,却是她不得不做的之事。
而那个孩子……
终究是她一生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