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新奇从超市一出来,就撞见了一场西北风。此时正是这个城市西北风猖狂的季节,深秋时分,太阳没有了暖意,寒冷冰凉的风,使得四处飘零的落叶有点像孤魂野鬼,不知归途。华联超市的广播里不断重复着一些优惠商品的价格,鲁新奇提着满满的两个大包走出超市,广播的声音越来越远。
街上的人很少。这是条商业街,有高档服装店、品味咖啡馆、婚纱影楼、精品屋,一家连着一家,若是盛夏时节,这里的夜晚繁华如昼。而此刻,只有一片阑珊的灯火。
鲁新奇走出商业街,看到一家烟酒店,才想起自己忘记买烟了。烟酒店的老板叼着个小烟斗正在打游戏,鲁新奇走进去说了声:“老板,给我拿条红塔山。”
老板半天才从电脑前挪过来,他极不情愿从游戏中回到现实。鲁新奇拿上烟,正要推门出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老妇人推门进来。
“老板,可怜可怜我吧……”
老板立刻冲到前台,连推带搡地把老妇人挡到门外,嘴里骂骂咧咧地嚷着:“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啊?说不定你比我还有钱……”
鲁新奇跟着出来了。他手上有几块零钱,就顺手给了老妇人。
老妇人不停地道谢。
鲁新奇没有再理会。他不觉得给几块零钱有多大的快乐和宽慰,他只是觉得那老妇人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乞讨。
天色越发暗淡,玻璃橱窗亮起了各色的灯饰。鲁新奇缩了缩脖子,如果不是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他真想抽一支烟,他没有烟瘾,但长时间不说话,他会觉得嘴巴有些寂寞。
新婚的时候,他嘴巴总是闲不住,总想亲吻颖的小嘴唇,慢慢地,他的嘴巴就闲下了,结婚八年了,哪有天天如胶似漆的,那样甜蜜的光景只是几个月。不管男女,都喜新厌旧,会厌倦。就像你再喜欢吃红烧狮子头,如果天天吃,不到一个月就会腻了。如今颖去了法国,要在那里待一年,他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他和颖常打越洋电话,偶尔会视频一下。
一年365天,掐着指头数数也不长。
朋友们都认为鲁新奇应该趁着老婆不在潇洒一下,鲁新奇有点自嘲地说,颖在的时候,他有贼心没贼胆,颖出国后,贼心却忽然没了。鲁新奇才35岁,当他说“贼心没了”的瞬间,他想,“贼心”代表着年轻吧,也许他开始老了,他开始怕麻烦了。
颖对他好像格外放心,从不突然打电话查岗,鲁新奇也一样。他们的婚姻进入了相安无事的阶段。
鲁新奇走到住处的时候,天完全黑了。
小区保安很热心地招呼他:“鲁老师回来了……”
鲁新奇提高嗓门应了一声。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今天只说了三句话。在超市交钱的时候,收银员问他有没有八毛的零钱,他翻开钱包找了半天,说了句没有。还有买烟的时候说了一句,现在是第三句话。
进了楼道,鲁新奇跺了跺脚上的灰尘,进了电梯,鲁新奇放下包,轻轻地按了下10楼。电梯里就他一个人,一直到家门口,也没遇见其他人,邻居们都在吃饭看电视了。鲁新奇摸了半天才找到钥匙,好不容易打开门,这个锁心和钥匙总是有些拧着,每次开门都不是很顺,换锁太麻烦,还是凑合着用吧。他基本上每天只开一次门,通常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七点回来。他现在喜欢待在有人的地方,比如办公室,比如商场。
鲁新奇打开灯,放下两个重重的包,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他穿好拖鞋,一抬头就看到了妻子颖的照片。
那相片是颖走的时候放的,鲁新奇很少看,但也没有拿开。相片上的颖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那还是她婚前的相片,她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熊,坐在草坪上傻笑。那时候她刚研究生毕业,正在和鲁新奇热恋。他们常常骑着单车在校园里转啊转,有时候靠着硕大的梧桐树说笑、打闹、亲吻,颖的小拳头砸过来,他总是嘿嘿地笑着说打一拳吻一下,颖总会嘟着嘴巴说讨厌,他总是忍不住凑过去咬她的嘴。
如果这个世上有爱情,那么他和颖算是爱情吧。
今天是周末,颖也没有打电话来。她在实验室?还是在上课?鲁新奇一算,她才走了三个月,却像是走了好几年的样子。
鲁新奇想喝口水,拿了杯子,里面空空如也,他放下水杯,去厨房烧水。一个人生活,厨房也格外清净。鲁新奇一直站在火边,等着水开,他常常忘关煤气、关门、关电视。颖每次电话里都会提醒他,记得关好门窗,记得关煤气,记得刷碗,对他倒不是特别上心。
偶尔颖会说:“新奇,很寂寞吧,如果很孤独就去找朋友吧!”
有时候颖会调皮地说:“新奇,回去我们就怀宝宝吧!”颖这么一说,鲁新奇就会很想念颖,夜里就想搂着她睡觉。
颖在的时候,他们经常吵架,头几年是为了你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你吵,接着又因为吃饭口味不同,总之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吵起来,那时候鲁新奇常常恨不得用书堵住颖的嘴,现在他却很想念她的唠叨。
水开了,鲁新奇泡了杯铁观音,又热了一下中午吃剩的米饭和菜,开了一瓶啤酒,这就算晚餐了。
家里很安静,也很整洁。
这个三室两厅的130多平方米的房子,鲁新奇真正活动的空间很小。两个卧室他几乎不去,除非拿换洗的衣物,他才进去。他现在住书房的小床,书房里也没有传说中那样乱七八糟,只是有些杂,但很有秩序。
鲁新奇喝完啤酒,收拾好餐桌,点了一支烟,烟盒里只剩下三支烟了,还好刚才又买了,不然半夜醒来真不知干什么。鲁新奇站在厨房抽烟,他开着窗户,过去因为烟味的事,颖没少唠叨,后来颖说:“以后你要抽烟就去厨房,开着窗户关上门,那样我就闻不到。”他同意了,每次就去厨房抽烟,烟味散不尽时,还可以用抽油烟机抽抽。
外面风大,烟味散得快。窗外霓虹灯闪烁不停,鲁新奇看着各色灯光,大家都在吃晚饭吧,他想着,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也不是难过,现在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出了厨房,他这才听见手机响了。
周末全天,这是唯一的一个电话,往日周末,一些朋友同事都会打进一些电话,有时候母亲也会打电话。母亲的电话总是有些唠叨,她每次都会把话题引到孩子的问题上。
“不生孩子出什么国?”母亲一直不赞同颖出国做什么访问学者,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生孩子更重要的事,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趁我腿脚还方便,老骨头还有些力气,你们赶紧生,生下来,你们爱怎么忙就怎么忙,我来带孩子。”
每次一聊到这个话题,鲁新奇就会默不作声。他理解母亲,也理解颖,他们有不同的立场,而他不能偏向任何一个立场。母亲的话有道理,而颖去进修对她的事业有帮助。鲁新奇每次都会安慰母亲:“妈,面包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
老太太每次都很无奈地挂了电话。
母亲在郊区,鲁新奇基本上一个月去一次,每次去住上两三天再回来。每次去,母亲都恨不得把所有的好吃的都填进他的胃里,在母亲看来只有120斤的儿子太瘦了。为了哄老人开心,鲁新奇总是大口地吃,有时候都吃撑了。
鲁新奇很喜欢自己的工作,给大学生上课相对是比较轻松的,就是科研压力比较大。
电话还在响,鲁新奇在大衣口袋里找到了手机。
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接。他现在怕麻烦,这可能是逐渐老去的症状,他甚至有些想被世间遗忘,也许一个人生活久了,就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不想社交,不想找朋友倾诉,不想和不相干的人有些细微的牵连。他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在三尺讲台上,他面对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常常会陷入沉思,他不知道他到底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但是,听他课的学生从来没有减少过,大家都希望听真话。他从来不对学生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这大概就是学生喜欢他的原因。
电话还在响。铃声有些顽强。
鲁新奇轻轻地按下接听键。
“喂,是……鲁先生吗?”
显然是个女的,她声音婉转,略带醉态。
“是的,你是?”
“我想……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不过不要……紧,我刚在手机里……发现一个陌生的名字,就打……过来了。”女子说话结结巴巴的,估计她喝了不少酒。
“是,有什么事吗?”鲁新奇的声音略显紧张和不友好。
“等一下……我……去喝……口水!”女子忽然放下电话,过了半天才回来。
“喂,你还在吗?我刚刚喝了一杯解酒茶,又去了卫生间,不好意思……”女子的口齿清晰了许多。
“嗯,还在,请问你找我有事吗?”鲁新奇警惕地问。
“你别紧张,也别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第一我不问你借钱,知道吗,有一次我爸突然晕倒,医院要紧急做手术,可是我卡上的钱不够,我就挨着个的给我的朋友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凑钱,当时还差8000块,我借了整整一上午,总算凑够了。但那8000块钱不是很多人借给我的,而是一个人,有人说,当你在借钱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的朋友是那样的少。唉,别说朋友不借钱了,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见得会把钱借给你,后来我常常对我周围的人说,如果你想考验友情是否真实,那就去向他借钱吧。对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到哪里了,嗯,想起来了。你的声音很像我当初要借钱的那些朋友的声音,他们一听说我要借钱,都变得吞吞吐吐,就像嘴巴里含了两颗话梅糖,他们天天和我混在一起,一听说我爸爸紧急动手术,都变得有事了,一个个借口满天飞,我当时那叫一个绝望,后来总算有一个人将我解救于水火之中,那个人后来成了我的男朋友。说实话,要不是他在危难之中借我钱,我爸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鲁新奇被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打动了。
这女的是谁?他什么时候和她认识的?什么时候留的电话?不过,他知道,他不需要问这些。她此刻就是想借助他的耳朵倾诉一下,没有别的。
“你喝酒了吗?”鲁新奇问。
“嗯!”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一下,轻轻咳了一声。
“我喝酒了,我一个人刚刚喝了一瓶半斤的二锅头,才发现我还有点酒量。本来我是想喝完酒倒头就睡的,可没想到喝完后,一点都不想睡,说真的我现在只想睡觉,然后等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没有我想的那么糟……”
“你遇到什么事了?”鲁新奇问,他本来想打开电脑看一下颖有没有留言,有时候颖不打电话,她会发邮件或者在MSN上留言。现在接了这个电话,他估计一时半会挂不了。
“我很想去人多的地方喝酒,比如酒吧里,可说真的,我怕我醉酒后很邋遢,听说女人醉酒后会哭闹、谩骂,甚至在地上打滚什么的,我觉得那样不好。有一天晚上,我打车回家,出租车师傅和我闲侃,他说:‘你们女的千万别在外面喝醉。’他说他曾经拉过几个喝醉的女人,她们喝醉了真是惨不忍睹,哭闹呕吐都是小事,有的衣衫不整,有的小便失禁,如果身边没个人,那很危险。我当时听了就想,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在外面喝醉。人喝醉了怎么都那德行呢?现在才觉得,也许是心里苦吧。喂,鲁先生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放心,今晚我的耳朵借给你用!”鲁新奇说着在裤兜里摸出烟盒,他的眼睛在找打火机。
电话那边的女子笑了两声,又哭了:“你真是好人,知道吗,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笑了。我再不说说心里话,我可能就疯了。没有人理解我,他们都觉得我是庸人自扰。”
女子忽然不说话了,鲁新奇听到她深吸了口气,她又伤心了。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灯,其他地方都是昏暗的。鲁新奇和女子同时陷入了沉默。鲁新奇在大衣兜里摸到打火机,把手里的烟点着,轻轻吸了一口,他感觉到了女子的悲伤,他的心情也有些低落。这个世界变化很快,人人都比过去更加喜新厌旧,那些喜欢怀旧和追寻永恒的人注定会败下阵来。毫无疑问,电话那头的女人,肯定是有很多的梦想被现实击碎了。
“你……吃饭了吗?”女人慢慢吐出一句话,鲁新奇听见她清了清嗓子,她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我吃过了,还喝了一小罐啤酒。”鲁新奇说着又吸了一口烟,周围都是淡淡的烟味。鲁新奇索性靠在沙发上,很舒服地抱起一个靠垫。这个靠垫是很多碎花布拼凑而成的,很田园的风格,颖在家时最喜欢抱着它看电视。
“今晚我就想变成一个酒鬼,我不光喝了二锅头,还喝了杯红酒,对了,还有一瓶梅子酒,那味道酸甜酸甜的,就像初恋的心情。我头有些晕,我坐在地上,看着头顶的吊灯,觉得好孤单,好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于是就开始翻手机。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朋友很少,平常我不善于交际,见了陌生人都会脸红,不管男的女的,都会脸红,所以我手机里的号码基本上都是亲朋好友的,同事的电话也有几个,一般公司有事才联系,其他时间基本都是老死不相往来。就像我们家的邻居老奶奶,上次我家里的水管坏了,我去她家想要一盆水,结果,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敲开门,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她说她家的水管也坏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一个个的像防贼似的。你可别说我小心眼,是老奶奶自己不愿意和我说话的。接着我刚才的话题说,我翻了一遍手机号码,只发现你是我想不起来的人,但是我怎么会有你的电话呢?我真的不记得了。所以我想给你打电话,我想你肯定也不记得我是谁,所以我们两个通电话,肯定是有趣的事情。”电话那头的女子傻傻地笑了。
“的确很有趣,我也不轻易给人留电话的。”鲁新奇将烟从嘴边拿开,他也笑了。
生活中常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很有意思。
“你知道吗,我好久都没笑了。你说谁不喜欢笑?可是当你觉得未来一片迷茫的时候,笑肯定是很困难的。过去每个月我就烦那么两三天,就是大姨妈来的那几天,现在我好像被大姨妈包围了。我的大姨妈不走了。”女子的笑声在持续,很无奈的笑声。
鲁新奇知道她说的“大姨妈”,他心想,男人其实每个月也有郁闷的几天。人的心情和月亮一样,也会阴晴圆缺。
鲁新奇把烟拿到嘴边,吞云吐雾了几口,他考研的时候,找工作的时候,几乎都是靠香烟支撑着过来的。这支烟抽完了,他轻轻弹掉了寂灭的烟灰,把烟头也熄灭了。
鲁新奇咳嗽了一声,听电话那头的女子继续说。
“我每天都很忙,可到晚上仔细一想,好像也没忙啥。我男朋友问我一天到底忙啥呢,整天不着家,我懒得理他,我现在很烦他。我们本来计划五月结婚的,都被我找借口推后了。我们同居两年了,他妈早就把我当儿媳妇了,一来就对我指手画脚的,什么厨房没打扫干净了,屋里太乱了,穿的衣服领子太低了。说实话我烦她,但不讨厌她,她是个好人,就是太挑剔。有时候,去她家吃饭,她会给我夹菜,劝我多吃点,我害怕结婚也不是担心未来的婆婆,但我说不上我担心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别的女孩结婚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感觉,反正我没幸福感。我现在有点后悔和男朋友同居,如果不同居,就看不到他那么多缺点,也许会有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感吧。说真的,我很害怕、很彷徨,每天夜里睡不好,我记得我以前挺没心没肺的,基本倒头就睡,累了还能打个小呼噜,现在我整晚整晚都睡不着。”
“你因为怕结婚而睡不着?”鲁新奇问。
“也许吧,我越是睡不着,心里越是觉得烦。想和他结婚有什么好,现在双方父母都在准备婚礼,他说要带我去买钻戒,我说我很忙,你随便买一个,他居然为此三天不和我说话,他说我根本不把结婚当回事。结婚对于女人来说,是天大的事吧,你说我能不当回事吗?我马上28了,明年就29,我们这里不说29,直接说30岁,那我明年都30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好像就是上班回家,吃饭睡觉。和男朋友刚谈恋爱的日子,我还觉得挺幸福的,现在谈婚论嫁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亏,知道吗,我就谈了他一个,有一次他喝了点酒,我就问他和几个女孩发生过那种事,他居然掰着指头数了半天,说有三个,我是他的第四个。我真有点不敢相信,他看起来人模人样,挺实在的一个人。可是我总不能跟他的过去怄气吧?我只能忍了。我们的新房装修好了,他说要给我买辆车,其实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就希望他对我好一点,对家庭负点责任,他满口答应。可我知道,他其实不能保证什么,谁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承诺和誓言我们还是要相信的。”鲁新奇说着。
海誓山盟是爱情里最美好的部分,鲁新奇是相信的。他对颖,对曾经的初恋都曾掏心掏肺地爱过。鲁新奇又摸出一支烟,烟盒彻底空了,他把烟衔在嘴边,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窗外的灯火零零星星的,很多人都该睡了吧。
电话那边的女子听起来倾诉欲还很强。她在纠结什么呢?
“我现在不是小女孩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可是我的工作生活都很不如意,尤其工作。我不会溜须拍马,这年头小人得志,在公司,我始终处在最底层的位置,听起来是个助理,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工资也没多少,倒是天天受气,领导说我工作态度有问题,我只能低声下气。我每天按时上下班,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凭什么说我的工作态度不好啊!”
“我想你得调整一下心态。大家工作都是一样的,只是心态不同,所以感受就不同!”鲁新奇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我有点理想主义,我一直觉得今年没有去年好,越长大烦恼越多,现在好歹还有自由,一想到结婚后生活变成老公、孩子和厨房,还有做不完的家务,天天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我的头就大了。”女子苦笑着说。
“你爱他吗?”鲁新奇问。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提到过“爱”字了,他也好久没有对颖说过爱了。颖出国的前天晚上,轻轻地吻着他,摸着他的脸说:“老公,你爱我吗?”鲁新奇有点疲倦,闭着眼睛点点头,那晚颖和他一直缠绵,说要让他饱一年。再相爱的人结婚后也会有彼此厌倦的时刻吧。
鲁新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离开沙发,关了客厅的灯,走到书房,看了看表,都十一点了,平时这会儿,他该准备睡了。
他躺在单人床上。
女人的声音也有些倦意,语速明显慢下来。
“你也觉得我不爱他?可是我想对你说,我爱他,我从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可是他现在觉得我不爱他,他说相爱的人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死了也要化蝶在一起,他说他怀疑我对他的爱,他觉得我不愿意嫁给他。我说我害怕,他居然说:‘你又不是少女,你怕啥?’他说完这个我抽了他一耳光,我开始哭。我说你不知道我怎么变成女人的吗?他一下子就慌了。我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了他,他居然还觉得我不爱他。他妈每次一见我就问:‘啥时候去领证?’他们就光知道领证领证,我都快被逼得喘不过气来了。我妈也说赶紧在新年前把婚事办了,我妈说:‘女孩子条件再好,也耗不起。’我说:‘大不了一个人过一辈子。’我刚一说完,就被她从头到脚批了一顿。”
鲁新奇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怕结婚?”
“你听出了我的害怕?”
“嗯,我感觉你在逃避什么?”鲁新奇认真地想了想说。他感觉有些累,虽然躺着,但一只手要拿着手机,保持姿势不动,时间久了自然会酸,鲁新奇把脚垂到床边,来回动了动,手机也换了个耳朵听。不过他还是想听女子说话,哪怕她的话很无聊,漫漫长夜有个声音在耳边总是好的,何况她说的都是心事。
“被你说着了,有一件事,我只和我奶奶说过!”女子严肃起来。
鲁新奇也坐了起来。
“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可信的人,那说说吧。”
女子喘了口气,她似乎哭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我爸有一个相好的。我父母是包办婚姻,他们的感情看起来很好,只是我妈的工作比我爸的要忙些,她常常出差,我妈几乎半个月就出差一次,每次她一出差,我爸就把我送到奶奶家。有一次,我到奶奶家了,才发现作业本忘了拿,就匆匆回家拿,我打开门,看见爸爸在,家里还来了个阿姨,我就说忘记拿作业本了,他急忙把作业本给我,又送我到奶奶家。我记得那个阿姨也有些不自然,她给了我一个棒棒糖。后来有一次我妈出差,因为下雨,我没去奶奶家。夜里我上卫生间,听见卧室里有说话的声音,而且是那个阿姨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我当时想她可能是来串门的吧。第二天,我去了奶奶家,把事情和奶奶说了,当时我奶奶正在织毛衣,她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把我揽到怀里。她说:‘孩子,千万不要把这事情告诉你妈,不然你就闯大祸了,你可能连家都没有了。’当时我大概明白了爸爸和那女人的关系,所以这件事到现在我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站在她身边,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那目光还是生怕我说出去。我哭着说:‘放心吧,奶奶。’奶奶去世以后,我就上大学了,也回家少了。我不知道我父母的真实情况,我记得我妈每次出差回来,我爸都在厨房做饭,晚上睡前给我妈端洗脚水,他们看起来很恩爱,或许那都是表面的。直到前两年我爸突发脑溢血,生命重危,我守在医院里照顾他,一天下午,一个阿姨来看他,她喊了我爸一声,我一眼就看出她就是那个阿姨,原来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没有断过。我就找了个借口出来了,说实话,我受不了他们的眼神,快20年了,他们居然还有那样的眼神。我爸说:‘差一点就见不着了。’那阿姨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我爸是个老实的男人,他不光心眼好,还特别热心,周围的邻居有什么苦衷,都喜欢找他倾诉。可就这么一个好男人,居然一直心里爱着另外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他们的爱都没断,所以我害怕婚姻,不太相信我男朋友。”
鲁新奇听了有点震撼,他说:“你爸是个好男人,无论对你,对你母亲还是对他的爱情。”
电话里的女子沉默了。
“可是我自打知道他的秘密后,我就知道了婚姻中的谎言,我最受不了男朋友撒谎,他明明去酒吧喝酒,却骗我说在加班,这样的事我发现了好几次,每次我都会大发雷霆,我会崩溃,为什么不能说实话呢?朋友对我撒谎我也受不了,只要我发现她们对我撒谎了,我马上会当场指出,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鲁新奇换了个躺着的姿势,夜已深了,小床边的落地台灯发出幽暗的亮光。这种光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鲁新奇心想,若不是她从小发现父亲的秘密,她也不会害怕结婚的。他决定开导开导她:“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敢说,‘我这辈子没有说过一句谎话’,如果有人对你说这句话,你信吗?你自己难道真的没有说过谎吗?”
女子说:“我想我肯定说过谎,从小到大,不管是对家人、对老师,还是对好朋友。”
鲁新奇说:“你现在也许理解不了你的父亲,但慢慢地,你会理解他。我们一生中有太多的秘密和难言之隐,但生活还要继续,所以,有时候谎言并不是欺骗,而是为了让对方幸福。比如你爸的谎言,比如此刻我的妻子突然打来电话,她会问你在和谁通话,通话那么久,我肯定会说,和一个多年不见的同学,我不可能说,我和一个陌生的女子。如果我实话实说,她远在国外,肯定会胡思乱想的。我觉得你父亲的秘密让你不再信任任何一个人了。你马上要结婚了,你也该知道爱情在人的一生中的美好,所以,你该打开这个心结了,其实你可以和你父亲谈谈,我想他肯定会告诉你关于他的爱情故事的。你该原谅你的父亲,他其实是保全了家庭,他是个负责任的人。”
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鲁新奇知道,打开心结也是需要时间的。
女子幽幽地说:“这个秘密在我心里20年了,现在说出来,忽然觉得没什么,我该为父亲的爱情感动吧。过两天我要和男朋友去领结婚证了。我想至少我们是相爱的,比我父母幸福多了。他们是包办婚姻,婚前才见过几次。”
鲁新奇清了清嗓子说:“你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你是对未来不可预知的生活有些迷茫。你现在的所有担心、设想都是不存在的,没有人能预知未来,未来其实在你的心里,你想要它变成什么样,它就会变成什么样。你明白吗?”
“我想我懂了,我这次下定决心结婚,其实是个意外,说来也是个笑话。”女子的口气轻松了不少。
“笑话?”鲁新奇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以为我怀孕了,我以为我的肚子里有了小生命。当时,我大姨妈推迟,吃饭恶心、嗜睡,连我男朋友都觉得是真的,他忽然对我关怀备至。为了对孩子负责,我就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当时他的表情相当的兴奋,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终于要成为我的老婆了!’过去他老求婚,我老拒绝,所以这次我主动说出来,他非常激动。他把我们要结婚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了他的家人。幸亏他没说我怀孕了。现在酒店订了,婚纱照也拍了,前天我的肚子忽然开始疼起来,我熟悉那种疼,是要来例假了,果然,我来例假了。我只能对我男朋友说:‘我来例假了。’没想到他居然说:‘放心吧,结婚后你会很快怀孕的。’他挂了电话,我独自一人去了公园,在人工湖边,我忽然觉得自己心静如水。那天的云朵很美,天空湛蓝,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会怎样,但我无法回头,因为我真的要结婚了,这次是真的,我不能再反悔了,那天我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哭了一场,回来的路上,我就想把自己灌醉,我怕我又胡思乱想。”
女子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
鲁新奇觉得她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他笑着说:“我想我不必再开导你什么了,谢谢对我的信任,今天是个美好的夜晚,我祝福你,希望你的未来和你梦想的一样美丽!”
“谢谢,我现在轻松了很多,尽管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是,我想能听完我这么多废话的人,一定是个极善极好的人,我想我会幸福的,谢谢你啦,呵呵……”女孩郑重地说完,又轻轻地笑了,她的笑声很动听,好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得到一个小礼物后的满足。
鲁新奇也笑了。
挂了电话,鲁新奇才感觉到手机的灼热,还没有这么长时间地打过电话呢。
时间指向深夜两点,周围很安静。夜空深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鲁新奇脱了衣服,他听到衣服脱离身体的窸窣声,鲁新奇忽然想,如果此刻颖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一句:“新奇,我很想你!”那一定很美吧。
鲁新奇闭上眼睛,他想,明天一早他要给颖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