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拎着一方便袋青菜,一边在门口换拖鞋,一边用嘴唇示意他将菜接过去。
他从报纸里抬起头,接过菜,慢腾腾地说,今晚我不在家吃饭。
妻子用脚找着拖鞋,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仿佛他的脸是中央台,正在播报台风预告。他的脸很平静,不用说台风,微风涟漪都看不到。
妻子应了一声,从他手上接了菜,到厨房去了。
他好久没有这样的酒局了。酒局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男人在社会上地位、在家庭中尊严、在女人中威望的一个衡量指数,当一个男人的酒局等同为零时,不啻于判了死刑。这种酒局既不是姐夫小舅子的亲热小酒,又不是老同学的叙旧酒,或者是知己朋友的闲聊酒。应酬和胡说八道的成分要多一些,虚与委蛇的意思要多一些,许多人会一边去喝一边做出有些烦、有些无奈、很没办法的表情,那是很不厚道的,是赚了便宜卖乖,是生了儿子赞生闺女有福气。
多久没这样的酒局了?
三个月?半年?八个月?或者更久?
那是他被审查……他实在不愿用这个词——仿佛他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其实事情非常简单,不过是他在担任文化局局长期间,将博物馆一宗宋代酒具送给了前来视察工作的上级领导,其实也不是他的意思,他当然知道那是文物。可那是有关领导的授意,他能装疯卖傻吗?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拔出萝卜带出了土,他仅仅是人家带出的小土坷垃而已。说实在的,当时,他还没真太拿它当回事,大不了他掉了这顶算不上乌纱的芝麻乌纱,谁又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吗?刚下来的时候,他的身边似乎是热闹了一阵子的,调侃的,安慰的,说他因祸得福的,觥筹交错间,这件事对他的伤害和影响极大地被缩小了,微化了,仿佛一颗黄连上撒了大把的糖,他是先尝到了那些虚妄的甜头,那些结晶的糖被白天热闹的太阳烤化了,流淌得四处都是,也四处都没有,入夜凉下来,他的舌头才舔到了那种旷世的苦,涩得舌根直往回缩,涩得他直想打摆子。他的入夜是两个月后才到来的,当时的繁华热闹不过是回光返照,然后他就被判了死刑一样,在家等着有人约他喝酒,整天半死不活的。等待长得让他想背过气去,一开始他听到手机响,总会下意识地飞快接起来,有次他正在厕所大解,听到手机在茶几上诱人地唱,他硬是在意犹未尽时,擦了屁股提了裤子,饿狗叼骨头一样抢起电话,却是妻子让他提早把排骨炖上并记得放点百合去肉腥气。气得他又去厕所蹲了半天,最后从马桶上站起来,满腹的气都提不上来,肚子和腿肚子都是凉的。
后来他就不再等了。他的心毕竟不是一块生铁,经不起那样小钢锯一样来来回回地锯拉。失望和希望一把是刀子一把是挫子,一股是滚水,一股是冰水,反复得多了不是神经被挫磨得血肉模糊,就是像生疟疾一样浑身打摆子,他已经人过五十天过大晌,古人说是知天命之后了,难不成还要和这老命不算完不成?再说他也不是喜欢喝酒的人,要喝酒,酒柜里什么没有呢?茅台,人头马,白兰地,每到周末妻子总会拉开酒柜,问他想喝一点什么。他摇摇头,沉思一下,再摇摇头,然后低下头耐心地去对付手中的那副肉排了。
原来他的酒局怎么会那么多呢?都是些什么样的事由呢?似乎也没有什么关乎大局大体的事情,却几乎每天都有局。芝麻大的事也可以成局。他记得那时一天大约只有早饭在家里吃的,中午常规不回家,晚上10点以前回家的情况也不是很多。
这种场面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次他很晚回家,听妻子正在和老朋友煲电话粥,妻子刚洗了澡,蜷坐在沙发上抱着大大的熊抱枕,跟那边说:“他呀,我现在还见不着呢,大忙人一个呢……天知道他们男人忙什么啊……”妻子抱怨地嗔怒着,眼睛里是笑意,两腮上像挂了胭脂,他仗着酒意去吻她的耳朵,她撅起嘴捂住鼻子拿手指指着卫生间,示意他去洗澡。
那些嗔怒里还有甜蜜,自得吧,抱怨他在家少,难得共同度一个周末,接连好几个生日都是她们母子两个人过的。那种生气是求全的生气,还到不了心底,像那些水面上的浮萍,说有是有,让别人看见了也就没有空生一场,更重要的是被羡慕了,生气的根源都有些摇晃,说到家再招摇也只是浮面的事。
再后来他的应酬场合有多无少,真的当家是旅馆了,饭店都不怎么当,外面的厨师哪个也比老婆做得好吃有特色是真的,可也不是单为吃喝,在吃喝上他不是个贪婪的人,更没什么酒瘾。天知道大家都为什么发了疯一样地赶酒场呢。或者都知道一时不赶,赶不上的日子在后头呢。妻子却确实是有了埋怨,那次儿子成绩考得很差,他喝酒回家。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甩,刚要眯眯眼睛,等老婆递上一杯热水。妻子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一把拖过他的公文包摔在地上,“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酒!!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好在他还真没喝太多,微醉之后就和打个小盹一样,又是很容易被惊醒的——别人不拿你的醉和睡当回事,也就借势下坡很容易就醒了,你若想借酒发作一下或者是借打盹装一下昏,也就很容易上了劲。他看着妻子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委屈已经上升到愤怒的阶段,并且有了实际的问题摆在那里,这就很难办了。他如果再上劲,今晚这坡就别想下来了。他低声道:“你看你,又要生气,我不是有应酬吗?公事我能不去吗?”妻子一把摔开他的手,第一次说脏话,“狗屁,你们男人有个好东西吗?什么公事?!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他又将妻子的手拖过来,贴在他发烫的脸上:“对,狗屁,我就是馋酒馋吃,以后改!!改还不行吗?”考砸的臭小子眼看矛盾从学习成绩从他的勤奋程度转化到公事与喝酒的关系上,哧溜猫腰钻进了自己的卧室。他也拖着被怒气抽离得冰凉的妻子的手,进了卧室,他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矛盾,却是有效化解了妻子的怒气,这和他酒局上的交流不无关系。经常参加酒局的人,对外要有战术,对内要有战略,战略不足,就需用战术补救,那样才能不至于破坏更多的酒局,才能让酒局生生不息地进行下去。有时连续几天酒局混战,头昏脑涨胃里不舒服,吃嘛嘛不香的时候,他还真是不想再出去了,就想在家就着老婆腌的小咸菜喝点黏糊糊的小米粥,找点家常日子的感觉,饭后歪在沙发上,听老婆念叨些单位里的鸡毛蒜皮男男女女的针头线脑,灯光昏昏的,他的满足也像热水泡脚一样昏昏地漫上来,漫上来。可是这酒局就和那世界局势中东战争一样并不是你想有就有,想停就停的,借老祖宗的话说要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酒局如战场,一旦具备了条件,拉开了架势,是惯性非常之巨大的,不是你想停就停得下来的。而今属于他的战争业已结束,他想有就要再等新的天时地利人和了。
比如今天,张主任打电话说有个酒局,让他务必到场。务必,他现在还用务必吗?除了每天务必把饭给老婆儿子做好,他没有什么务必去做的。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妻子一下子急了:“凭什么让我们背这个黑锅?这些年你出的力还少吗?明摆着欺负人,我找他们去……”说着去拿衣服,他一言不发,黑着脸坐在那里,像尊青佛。妻子穿戴好,去开门的那一刹那,他断喝一声:“你给我回来!!”妻子浑身一抖,回身看他坐在一屋子烟雾里,滚滚烟雾从他的头发里蒸腾而出,仿佛不是他在抽烟,而是烟在吞他,有些什么东西就那样被默默吞噬掉了,而这个家的荣耀和强大似乎也就像那烟雾一样慢慢散了。妻子突然感到无比惊惧,就像看到楼房倒塌一样,怕的不是楼房塌了这件事,而是砸坏了什么砸死了什么。妻子眼角带泪去看他,他坐在烟雾中,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也被烟雾淡化到无。
刚清静下来的那阵子,他还有些享受那份无人打扰的清静,可是他也无事可干,在屋子里转悠半天,什么东西都不靠自己的谱,找什么什么找不到,他在外面开辟自己的疆土的时候,在这个家里他已经是一个纯粹的客体了。翻找了半天,找到一把秃笔,铺好宣纸,开始蘸墨挥毫,仿佛又回到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豪情少年,一首《满江红》写完,胸中酣畅多了。下午他便去文房四宝店买了几枝上好的狼毫笔。
妻子在看到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默默的,看他的眼里有悲悯,有温存,像对一个患病不能上学的孩子那样的宽容,一副爱折腾啥折腾啥的意味。只要他不跟他自己过不去就烧了高香了。原来他酒局仍频的时候,他回家来,多是体贴温存的,妻子有怒气的时候,他要像番泻叶一样做一些疏导工作,而现在他赋闲在家不忙不累不心烦,却动不动肝火上升。有一次他找一件灰蓝衬衣,翻箱倒柜找不到,站在卧室里,他突然自己觉得对于这个家是多么的多余,而老婆不在家他连自己的衣服都找不到,像一个俘虏进入敌军阵营一样不知所措。妻子进门的时候,他正半解扣子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几乎要骂娘了。妻子和颜悦色地问:“你想找什么?”仿佛幼儿园大班的阿姨问宝宝需要她帮忙擦鼻涕吗,对,就是那种腔调。他更是气不可遏,失态地将手里攥着的一件毛衣扔到地上:“把家弄成这个样子,连件衣服都找不到,你还有脸笑……”妻子笑容像霜冻了的浆果,立马掉了下来。“找哪件衣服我给你找。”“这个家有我没我都一样是不是?!”“吴连邦,你有病啊你!?你有病治病别在这里给使丧放低的,我告诉你我不欠你的!!”
好。好。看着妻子悲愤厌恶的表情,他突然感到表错了态,就像没有吃透文件精神盲目发言那样呆。对,她不欠他的,她思路很清晰,账目也算得很清楚,她兢兢业业地给他做了二十多年老婆,没换来预料中封妻荫子,却让她出不去门了。他欠她的,干了半辈子出纳,财务精神看来她是吃透了,不像他干文化局长末了却赚了个没文化。
好。好。他只说了两个字。好的东西不在于多,“同意”也是两个字,不是比许多意味深长的“有点难度,需要再研究研究”之类有价值得多?关键是已经心窗透亮,不需要废话了。
那就写字吧。原来的时候动不动有人让他露露书法,有时动不动还让人给挂起来了,他走到一古玩店,他给题的那牌子还在呢,黑红的木头上泼洒着他酒后的字“天成雅兴”,当时众人在那里大张声势地叫好,就像组织部盖的人事章一样,墨迹还未干,一切早在那里等着抽根发芽了。他远远地在树荫里看,那些虚胖的字,一副喝多了吃肥了的愚痴相,还墨宝呢。倒是他现在的字瘦俊飘逸,确实可以说声好的。每次他写完了,都临时挂起来,到厕所去疏通一下,到阳台上去极目远眺,再到客厅酝酿一下情绪,然后踱步到书房,每个笔划里的韵味都让他喜悦上一阵子的。他突然就悟了,真正好看的字都是寂寞时候的铺排啊。
喝了酒,碰了杯,心劲被酒菜和服务员的笑捧得愣高,写出的字,也是飘着的。这会子约他的人,既不是同学,又不是原来那帮子共事的人,这就很有些意思了,就像红头文件下的传阅,看似无意却说明了一些不太具体又非常有关联的事体,并且张主任在电话里面反复重申,他非去不可,待会小李开车过来接他。他在社会上的那部分尚还活着,就像一只蜈蚣一样,看似剁了蜿蜒的尾巴,掉了的一截还在那里动呢,哪时哪霎接起来也是说不定的。毕竟自己在这个小城也是腾挪了几十年嘛,不见得一下来就百足俱僵,当然张主任或许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要以一个好久不聚的缘由在酒喝到脖子之际看似无意地提起来,那有什么,都是熟悉的程序,正好说明他还有被需要被利用的价值,老早看过一篇文章,说过什么利用被利用的话,意思是不要怕被利用,那说明还有用,人最怕的不是别人利用你,而是你压根没什么用。看来也是个有经历的人。喝完酒回来,他正好可以写幅字,看看是什么形,什么态,字像镜子一样,一撇一捺照出的都是那个写字的人哪。
妻子在厨房里热气腾腾地忙活。越是忙乱,越是显出了手生。因为好久不做了嘛。那天他写了一副得意的字,左看右看很有王羲之味道了,俗话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说不定此番挫折能成就一个书法家呢,他忘记了前些天的烦恼不快,乐颠颠地捧了他得意的字去给妻子看,妻子正在厨房摘扁豆丝,弯着头,一点一点将扁豆丝撕扯下来,仿佛那不是扁豆,而是一个长了无数丝的空的东西,而妻子的眼神似乎并没盯在上面,而是看着自己手指方向的某个地方,那一定是无比深远的。他当然看不到,他只看到妻子头顶的一圈头发,外面是乌压压的黑,新长出来的却是花花的白,像茂密青草里托出一朵圆白的荠菜花,星星点点的,妻子的头发竟然有了这么多白的,平时那些他看到的黑都是抹上去的,任是再抹,白也要挣扎着长出来。他想起妻子头上长出的第一根白头发,在灯下,妻子从漫无边际的黑发里,揪出来,让他给拔掉。那有多久了,而这又是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白的呢?
他端着那张字,走回到书房里。
一次为芝麻大小的事情,他和妻子吵起来,闷葫芦一样的儿子突然高声说:“爸,你从来不体谅我妈……”妻子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他丹田又一阵火冒上来,这个家就是外了他了,他在外扑扑腾腾的,就因为没扑腾出个结果,娘俩就齐了心跟他对付。心生凉薄之际,他突然想象儿子小时候那样,举起铁巴掌,扇不懂事的臭小子几个耳光,可是他突然发现,儿子比他长得高了,嘴角也蔓生一层绒毛,最后他反手看自己的巴掌,它现在不握手了,不签字了,除了在练字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力量了,心生一股英雄末路,苍凉颓唐之气。可是看到妻子的白头发之后,他没理由颓唐了,是儿子的懂事彰显了他的不懂事。妻子的性情原来是极娴静温柔的,虽然比他小,可是一直像个姐姐的,就是前些年,更年期,声腔高了,脾气也见长了,人都说男人在外官职升的时候,老婆在家的脾气也是见风就长的。话也多了,也能唠叨了,扔个耳朵给她,再不济什么顺耳说什么,也就过去了。可是他没见过她这么呆呆地摘扁豆,这些年她都是这么呆呆地过来了,还是从他下来了之后呢?从那之后,他就把做饭的光荣使命给接下来了。刚开始妻子看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得仿佛新媳妇上轿,一个劲地在边上指挥,虽然目标和方针都是对的,可最后指挥的和被指挥的都有些乱套,所以实干家做领导常常要走了样子,他赶了几次后妻子就不再进厨房了,可是刚刚交任总归有些不放心,有时就在厨房外面隔着玻璃看,和他非常想去文化局看一下的状态有得一比,几个来回之后,他做菜妻子儿子吃已经顺理成章了,做大做强和做小伏低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对,过程。他没有丝毫鄙薄自己劳动的意思,更没有感到丝毫不愉快,相反,他甚至从做饭做菜中还萌生了一种奇怪的成就感——你看,老吴我不做则已,什么事情只要一动手一开头就没有差的。
在等着小李来接他的空里,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电视,看本地新闻,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语调,他看着看着,起了亲切。捻一粒瓜子到嘴里,或许是饿了,竟然非常之香。电视上新闻播音员平板的笑容像一层塑料膜一样镀在了她并不平板的脸上,可是看上去非常受用,这个广播员总体素质还是不错的,记得有一次和广播局的人吃饭,其中就有这个广播员,如果不是听人说她小孩已经上三年级了,他还以为她顶多只有二十几岁。她劝酒非常有艺术,款款地站起来,不等说话笑容就在脸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荡漾起来,这时,眼睛里的笑已经是波浪滔天之势。更难得的是她说话的艺术,不管是形势和内容都非常美好。比如说她说非常倾慕您,对您的才干和魄力非常钦佩,她那样的声音和语调乃至敬酒的姿势,都真诚无比,让人觉得她是在发自内心地赞美你,而不是你头顶上的乌纱帽,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对她的欣赏也是发自内心的,可是像她这样一个人,对她的工作,他还真是费了一些脑筋,让她继续干播音员吧,好像对她不太公平,让她干一个后台的领导吧,对广大百姓不公平。迟迟疑疑里,她的事情也就搁下了。他抬头看一下表,5点55分。手机没响,防盗门门铃没响,楼下也没有摁喇叭的声音。
那就再等等,凑个酒局也不容易,吆三喝四的,有些人又忙,像自己那时候不也是经常让人等吗。人,总是要善解人意一些。不能只是片面地看问题。
女播音员还在那里阐述,一条一条,都是非常有事实,有道理,有意义,丝毫不空洞的,唯独她的笑容有些空,对着虚拟中的亿万观众,很牵强地微笑着,那笑就像微风吹过塑料薄膜,他突然觉得有些歉意。
他又抬头看了一下表,6点25分。这个季节,机关部门一般5点半下班,下班一个小时,一个局还没约好,要么就是酒局的发动者人微言轻,或者组织能力太差,要么就是有难以邀请的重头戏。他已经等了将近一年了,不太差那个把小时。他下来后才发觉,真正体现一个人素质的不是冲锋,不是扛着,而是等。等不得的人必成不了大气候,每个大器都是在时间的煎熬里被磨炼出来的,然后才有惊世的光芒,可叹自己最应该等待的时光,春风得意马蹄疾,还没等坐热一个板凳,又一个高板凳已经在那里虚位以待了,所以他人生的后半部就要等了,等来等去,精华已经耗尽,就有一个老,一个死,在那里等了。
妻子做好了菜,儿子早已经坐在餐桌前,这臭小子和他年轻长身体时一个德行,不等饭上桌,嘴里满是贪馋的津液。看来今年还要长一截子。妻子端着一盘菜从餐厅里伸出头,先瞅一瞅墙上的表,又道“做的鲅鱼茄子。你先来吃上点?!”他摇摇头。点上一根烟。
6点40。
6点45。
6点50。妻子在餐厅里吆喝他,“你先来吃点吧,要不这时去喝酒容易醉。”她甚至还起身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什么她也看不到,客厅里烟雾滚滚的。他也像什么也没听到。
该不会是泡汤了吧。张主任不是办事不稳当的一个人啊。
要不,干脆不去了?可是张主任在电话里说了,房老先生也要去,房老是他原来的顶头上司,也是他的恩人,房老去他怎么能不去呢?
妻子在那里收拾碗筷,一边着急地喊:“你打个电话问问啊?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干等着?”
他站起来,吼一句,你懂什么!他能打个电话去问吗?这不是摆明了他在家等酒局吗?他就缺这个酒局吗?五脏六腑像架了一口锅,火势很旺地烧了起来。
他去了书房,看自己的字。桌子上宣纸倒是铺开的,笔也在那里等着他,他不拿,不想拿,他哪里还有心情拿?正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急弦管似的,他看了一下表,7点10分。他到客厅里拿起来,是张主任的,他不急着接。却是到了阳台,慢悠悠地接起来,张主任一上来就是忙不迭地道歉:“今晚安排不周密,让您久等了……临时有个招商引资的项目非过去不行,好歹让我给溜出来了……请您一定见谅……”“房老呢?”“房老孙子不舒服,来不了了……小李这就过去接您……”“先别,我这里有个局,临时走不开,待会我打您电话……”“好,您可要速战速决啊,这边等您啊……”
外面窗外万点灯火,整个城市璀璨得仿佛一座豪华邮轮。看上去却是非常地突兀,就像从平静海面骤然浮现一般,并且越升越高,越来越庞大,有神话巨人那种威慑的大,立在他的眼珠子前,挑衅地继续庞大着。他甚至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了。一辆辆小车赶着头追着尾地疾驰过去,尾灯流丽的线弯弯绕绕地拖出好远。那样小,像元宵节孩子手里的小把焰火。过了多久呢,大大的城又在他眼前一圈圈地缩了回去,仿佛变成了一个逼真的积木宫殿,或者一个闪光的火柴盒。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做出一项重大决定一样,放下千斤重担,气定神闲地踱步到客厅。妻子正胡乱调着频道,看他过来,眼珠子像一尾黑鱼从水底游上来,打量他的脸色呢。
他说了句“车在小区门口等我。”然后到衣帽间穿了外套,拉门走出去了。
除了偶尔陪妻子散散步,他很少自己上街,更不用说出来吃饭了,认识他的人太多,可是这个时间要找家清闲饭馆不太难,因为吃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大地过了。他听到了自己的胃乏力地抗议,像一个懦弱的孩子在抗议父母的强权暴力。自从酒局青黄不接乃至彻底断绝后,原来时时要提醒他存在着的胃,也没什么大动静了,他似乎也就忘了它了——人就是这样的贱骨头,不让你疼,不让你难受,就不会真正记得什么。他要了一盘葱香小鸡丁,一盘蒜泥白肉,另加一盘老醋花生,吃一碗排骨米饭。小鸡丁萝卜丁浸在油汪汪的葱香油里,咬一口浓香酥软,还有一半的清脆,甚至那半熟的葱白都特别有味道,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一下回味一下,一碗米饭已经下肚了。而老醋花生,他在嘴里脆脆地咬上一粒,油酥香脆,经老年陈醋那么一泡,清香把两腮都缠绵得醉生梦死,更不用说舌头这贪馋敏感的厮。似乎他从来没吃到这么回味悠久,不愿放下筷子的菜和饭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由于餐馆里那橙黄的壁灯的映射,他已完全看不到外面,他在二楼,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人会看到他,他无意一转脸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脸,也是黄黄的,不是面黄肌瘦的黄,而是油汪汪的花生油的亮黄,非常得心满意足,有种家底殷实不怕荒年的意味。嘴角还残留着一颗丰满圆润的大米,他用餐纸擦了后,突然想怎么没有用舌头舔进嘴里,当然他的肚子早已经什么也盛不下,连原来的那种荒凉感都盛不下了。
老婆和儿子都感觉出来了,他做的饭越来越好吃,量也越来越合适,比如说米饭。儿子吃两碗,他吃一碗半,老婆吃一碗。吃到最后,有时菜汤也净了,三个人都吃饱了,电饭煲也就非常圆满地空了出来,没有剩下一点饭,更没有让谁还觉得肚子空,意犹未尽。这就很有难度,很有意思了。就像花样滑冰,不只是技术,和艺术有些搭边了。细细想来这做菜做饭和做官很有些像哩,你看,想要成就一桌丰盛的晚餐,你要心中有谋划,有策略,什么样的菜和什么样的饭相搭配,热菜凉菜,冷拼小咸菜,香辣和酸甜,都要心里有数,胸中有丘壑。关键还要内行懂门道,比如说,香菇炒鸡块,什么样的鸡肉滑嫩,什么颜色的香菇味道丰厚,都要知道一些,要不然再好的打算都可能因为你是门外汉而泡汤。再有你要有技巧,或者说手段,这顿刚吃了尖椒鱼头,下顿再吃清炖鲤鱼肯定不成,你的感觉要先走在他人的前面,那样才有说服力。更有共性的是都有创造的快乐在里面,就像一团泥巴让你抟,什么样子你说了算,这,多么有吸引力。做官还有些天时地利人和在那里制约,而做菜几乎就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味道火候成色都是你做主,端上餐桌,老婆儿子吃得酣畅淋漓,臭小子竟然都拿馒头将盘子底抹了抹,群众的体验从来都是品评功劳的金口碑,这才是政绩。
他还真的爱上了做饭。这有些滑稽,可也没什么可笑的。
许多事情,你想它吧,想也是白想,有些事情你不想它了吧,它还像只要讨你欢心的小哈巴狗,真巴巴地来了。他正在厨房抄着铲子煎鸡蛋饼,妻子拿着他的手机摁了接听键,一边把手机递到他耳朵上,一边接过他手中的铲子。是酒局。久违了的局。
主陪是一农民企业家派头的成功人士,胖胖的,人看着眼熟,却说不出在哪里见过,人称李总。有宣传部、工会、政协上的几个老熟人,还有内退的报社社长老周。热情地握手、寒暄,介绍后,酒局开始。主陪副陪代酒后,各自展开互相敬酒,李总端起和他身材一样充实的酒杯,先敬他一杯,吴局长,我能有今天多亏您扶持啊,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罢一杯酒就忽地倒进了喉咙。他不明就里,李总捧着空杯子说:“我说贵人多忘事吧,文化扎台企业唱戏,是这说法,对不对?就那会子泥塑厂翻了身,一下子和外商签了好几个单子……要不是您支持,小厂子早倒闭了也说不准呢……”是这么回事,其实也说不上是他扶持,对县里的文化架台企业唱戏,他是双手支持,极力策划不假,可对泥塑厂也没有特别照顾过。当然话说到这里,酒得喝下去。各人展开互相“残杀”了一番,战斗力都有些耗损,原来单调的久仰,感谢之类的单方发话,变成了百家争鸣的此起彼伏。李总微红着眼睛,把酒杯端在接近肩部,不好意思地说,我李某人是个粗人,可是却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镀镀金嘛。瘦瘦的泥塑厂主任忙补充道,李总对各位非常敬重和钦佩,等改天大家有时间一定去厂区参观指导。近期我们要办一个书画展,请诸位书画家一定捧场啊。……这倒是件好事,书法虽然是静中见功夫,可也要动态的交流来促进啊。有人附和,对!对!交流好,多交流,俗话说一交就流嘛。一阵会意的大笑,碰杯声和笑声很有节奏地穿插着。是一个成功酒局的气氛了,很快就适合签单子或者拍板子了。
妻子看着墙上的表,探身从窗边看他是否回来了,那时他酒局正酣。
她等他回家。多年了,她没有这样盼望看到他了。这个酒局与其说是人家倾慕老吴的书法,不如说是她送给老吴的礼物。
那天她下班,办公室的魏红冷不丁跟她说,你们家老吴真是的,竟然不认识我了。
不会吧?你什么时间见他了?
就是上个星期吧,我在怡园,你知道的,老板娘是我同学。看到老吴,笑着刚要跟他说话呢,他掉头就走了。
是哪一天?
魏红笑了,那个笑含义非凡,“星期三晚上。不会错,那天我正好给儿子开班会来着。是不是担心他领着小姑娘出去啊?!”
“呸!”
“我刚开始也以为他带着个小妞出来,不敢认我呢,听老板娘一说,人家可是一个人来的,老老实实吃完饭,就走了。别是你有了花花心吧?!”
她呸了魏红一口“老没正经的。”她想起来了,那天他有酒局,在家等了半天,后来说有车在下面接他,然后就出去了。回家后到睡觉也没说半句话。原来他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吃饭,人家压根就没请他。为什么不在家吃?就因为没做他的饭?她觉得有些好笑,低头笑了一下,摇摇头,突然心里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她站在大街上,眼前花花的。真你个老吴。
他怕她笑话他,看轻他,他在心里外着她,虽然他们做了二十多年夫妻。
他心里不舒服,这老婆就不是老婆家就不是家了?!
第二天她就给弟弟打电话,让他弄一个酒局。弟弟是做铝型材生意的,官道商道上有的是认识的人。这个酒局就是为老吴设的,当然不要让他看出来,当然弟弟不要出面。
弟弟挠挠头,有些搞不懂的意思。但是他这个姐姐的话他还是很听的。虽然一再地拖,因为他们都是些忙人,在这个拖的时间里,她的痛苦倒是比丈夫还要深了。每每看到他在厨房里投入地炒菜,他的头被那些白色的雾气包裹着,她看不清,过了半辈子了,她对这个同床共枕的男人似乎从来看不清。他做得越是自然,她的心里越是五味杂陈,过去纵横捭阖的一个人,做这些事越是做得顺手,越是让人觉得不应当。他写毛笔字的时候,她远远地端杯茶,他皱着眉头,像是无限烦恼却又似快乐无边,她很少过问他想些什么。他风光的时候,她只是自豪着,他背运了,她先有了怨怒。
他心里不舒服。
她为他想得太少了,这几年,她的心心念念里几乎全是儿子了,儿子的营养,儿子的成绩,儿子的情绪,而他被她扔出去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心里起起伏伏的,很想抱着他有了白发的头,安慰一阵子。
再看那边酒局。酒意上来云蒸雾腾,昏黄气氛适时上场,长得非常有文化味的宣传科长念了一个段子:有一男人在外见多世面,听有叫床一说,羡慕之极,因为每次老婆都把床上的气氛布置得跟公墓似的,把自己规划得跟木乃伊似的,非常没劲。回家就骂老婆笨,不会叫床。老婆听了,委屈不尽。暗暗不服。再行事时,老婆拍着床板,大声叫喊:床啊,床啊!!!……笑声先是压抑着,后来连成一片,老周笑得鼻子泡都出来了,倒酒的小姐也在一边抿了嘴笑,看来她也听懂了。笑过之后,他突然觉得非常没劲,就是那种泡个热水澡非常慵懒,非常不想作为的感觉,哪怕老婆情意绵绵地换上酒红吊带睡衣。他看表8:45,那档他非常想学的铁板烧汁茄条已经播完了。如果他写字的话也可以写几幅了。而他在这里,来了和没来是不同的,可是真的有什么不同吗?
以前的酒局都是这样没意思吗?可是那时感到多么有意思啊,岂止是有意思,简直是非常重要,有些会议可以让办公室主任去参加,而有些酒局是万万不可替代的。一桌子菜,公平说,哪一道都做得很不错,色香味都有不俗之处,可是那么多的香味混杂,仿佛春天的大花园,你不觉得清香,醇香,乃至芳香,只觉得头晕,因混杂而起的头晕。为什么头晕,其实自己也非常头晕,非常糊涂。
他回家的时候,妻子正在沙发上打盹。看到他,有些失措地站起来,那时他的脸红红的,颧骨像清明的红皮鸡蛋,看上去特别喜气。
喝多了。喝多了。妻子拿毛巾给他擦了一把脸,他一抬头的瞬间,看到她谨微伺候的脸色,微微吃了一惊。
床头灯灭的那一瞬间,灯芯似乎还暗暗的亮着,像一截火石发着幽光。他突然感到无比的疲惫。酒意从胃里蒸上来,上了头,他心里却是清清楚楚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妻子扳住他的脑袋,哑着嗓子叫了他一声。他又是一惊,想起酒局上的那个段子,感觉领悟到了领导意图。打起精神要有所作为,妻子摁住他的胳膊,你真的喝多了?喝了多少?他不明就里,嘟囔道:该喝的都喝起来了。没意思,真是没意思。然后就是一声长得不能再长的叹息。
她心底扭起来的那腔子柔情一下子醒了:没意思?到底是喝酒没意思,还是她没意思?或者他知道了她在里面的操作?她一激灵,胳膊先僵硬起来,他觉得了,合着眼睛,拍拍她揽住自己的那根手臂,他拍得很轻,像一片羽毛抚在手背上,似乎饱含了力量和深情,一下一下,又像是很重了,有了时间的力度和空间的分量。睡吧。她木呆呆地看着他已经松弛下来的表情,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这么多年,她从没这么仔细地打量过他,那架势像打量一件名贵的祖传古董。
睡吧。说完这两个字,他很快就睡着了,鼾声起来了,就像从大海深处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