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冬去车站接表妹月亮,看她第一眼就感觉很不好。怎么说呢?就是天生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路上问她怎么叫“月亮”这个名字。她歪着头,一字一句地解释:
“‘月亮’,就是姐姐‘小月’和弟弟‘小亮’。”
刘伟冬纳闷,从没听说还有小亮这么个表弟啊,就板下脸警告她:
“不要胡说好不好!”
“弟弟没能生出来,弄不下证,八个月,打掉了。”
“那就叫‘小月’好了,偏什么‘月亮月亮’,不嫌俗。”
“谁叫我‘小月’我不答应。我妈说过,月亮一个人就能当两个人用。”
刘伟冬不禁去盯她欠骗的脸,愣了愣。
“看什么看,我又不是钟馗。”
刘伟冬赶忙扶正方向盘,却惹得她扑哧一笑。刘伟冬想,丫头笑点低。听她突然又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明知故问。”
“表哥,你不说,我也知道。”她狡黠地闪起眼来。“你叫尖囟子。尖囟子!尖囟子!”
“我囟子尖吗?”刘伟冬把脸一沉。“我叫刘伟冬。”
“伟冬哥哥。”
“唉。”表哥答应并叮嘱,“以后就这么叫。”
“知道啦!”月亮拖长声音,“省得表嫂听见,有面子没里子的。哼。”
刘伟冬直接把月亮送到家里,说:“小月,你在家等着。厨房有吃的,你自己找来吃。我要出去一下。”月亮呆呆地站着,闻若未闻。刘伟冬忽然就明白了,笑说:“月亮,我是去鞭指巷岳母家。今天中午她家里人聚会。”月亮不回头:“你走吧。”刘伟冬又说:“你拿的什么呀?放下吧。”月亮说:“一只鸭,一只鸡。”刘伟冬说:“那我走了,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出了门,刘伟冬想,她说自己拿来一只鸭一只鸡,用两条布袋包着,也没听到声音,该不会闷死了吧,闷死了家里会不会有臭味。再看时间已晚,刘伟冬在路上把车开得飞快。今天是他岳母的生日,每过生日七大姑八大姨,什么亲戚都来了。本来儿女们商议,找家大饭店,又气派,又省气力,岳母不让,说在家里好,家里有院子,人来了可以随便热闹,像回事儿。
见刘伟冬回来,岳母问他接着表妹没有。他说:“接着了。”岳母不满:“远道儿的亲戚,怎么不带来,让我瞧瞧儿?”他说:“累得面条儿似的,到您老面前,还得挂着。”说得在场的客人都笑了。背着人,妻子雨琇问他:“那丫头怎么样?”他回答倒干脆:“天生一张吃亏的脸!命!”雨琇“哼”一声:“能说出这话,不亲。”
本来他们夫妇常住在岳母家的,自己的房子一年住不了两个月。寿宴罢,送走客人,夫妇俩就回了自己家。
月亮亲手杀了带来的鸡鸭,拾掇干净,都挂在了厨房里的钩子上。刘伟冬惊异地问她:“都是你杀的?”她“嗯”一声。刘伟冬看看垃圾篓里,果然是些带血的鸡毛鸭毛。雨琇也吃惊,上下打量她。
“小月,你坐下歇一歇。”雨琇说。
她不动。
“不要忙了,我看都挺干净的。”雨琇体贴地说,“你胆子真大,敢杀鸡。我可不敢。你表哥也没杀过。”
她木着脸,耷拉着眼皮,谁也不看。雨琇疑惑了,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刘伟冬见状,一笑:“月亮,坐下歇歇。”
话音未落,就见她一扭头走到沙发前,扑通,坐下了。雨琇就说:“显见得是哥哥妹妹。”使眼色给刘伟冬,让他去卧室。
“丫头有什么特长啊?”雨琇问刘伟冬。
刘伟冬摸摸后脑勺。“姑妈特意说,月亮会跳舞。”刘伟冬说。
“啧!”
“她也最喜欢跳舞。”
姑妈把事情说得很急,事先也没和刘伟冬商量,就让月亮表妹第二天来省城找他。刘伟冬没见过月亮,怕跟她错过。姑妈说:“不用担心,你呀,就看她那个架势。这丫头就一个大能耐,会跳舞,也最爱跳舞,你记住了。”在车站门口,刘伟冬果然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两只胳膊不像别人那样下垂着,而是弯翘成翅膀样,若无手上之负,可能就要飞起来。姑妈的意思是要刘伟冬给她找个活儿干几年,这是她妈所托,刘伟冬尽心而助就是了。姑妈还说,“你表姑妈就月亮这一个女儿,也不要出了什么好歹。”
刘伟冬绞尽脑汁,想不出能给月亮找个什么活儿干。他在本地的社会关系还不如鞭指巷出来的雨琇广,所以到头来还得求助雨琇。
雨琇说了几个单位,解放桥的赛博电子商城、她同学的华克木业加工厂、尚德金融中心的写字楼,都觉得不大合适。原来她的思路被月亮爱跳舞控制住了,这些地方哪里用得着个乡下丫头去蹦蹦跳跳?月亮那水平,不用问,想进专业艺术院团,那是做梦。即使她水平可以,雨琇也没送她进去的本事。
想来想去,想到了鞭指巷口的一个服装店。她从那里经过,常看到一些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站在店门口,“呱唧呱唧”拍着巴掌吸引顾客,多少跟“舞蹈”有点关系。
雨琇问月亮:“明天你去卖服装好不好?那个店的经理我认识。”
月亮一听,忙说:“好啊!我算账也可以的。”
雨琇就说:“那就这样定了。那活儿倒不累,但不知你磨不磨得开脸皮,就是要在……”她两手比画了一下。
月亮喜不自胜:“我最爱跳舞了!”
雨琇说:“也不算是跳舞,就是‘呱唧呱唧’。”
“那是跳舞的一个动作,”月亮说,“我跳给你看。”
刘伟冬不作声,一看她,她发觉了,马上老实下来。
雨琇给月亮找的这个服装店,单名“璺”。
月亮去璺上班的当天晚上,姑妈又给刘伟冬打来了电话。姑妈说,上次月亮她妈没告知实情,月亮去省城最大的目的是逃婚。她们邻村书记的儿子看上了月亮,非要娶她,说自己熬到二十八九不结亲,就是要找一个像月亮那样的老婆。按说男方家境非常好,富甲一方,多少人家都巴不得将女儿嫁过去吃香喝辣,但月亮妈不这样想。月亮妈说嫁给书记儿子,也还是嫁在了农村。月亮那么爱跳舞,一旦成了人家老婆,肯定就不能像在她妈身边一样随便跳了。她妈就希望刘伟冬能在城里给月亮物色个对象。嫁给城里人,总比嫁给死脑筋的乡下人自由一些。男方的标准,也不要太高,模样过得去,一日三餐有得吃,就算大上几岁,也是可以的。
这是在岳母家里,姑妈与刘伟冬说的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我说没那么简单吧。”半晌,雨琇说,“这样有才的表姑妈,下次回老家一定要见见。”
岳母说:“双忠祠街王朝然的外甥,去年死了老婆,也没孩子,我看就挺合适。”
“妈!”刘伟冬脱口道,“他都三十多岁了,还一脸大紫疙瘩,月亮还是个没开的花骨朵。”
岳母一嘟嘴:“心都让你们操去!我老了。”
雨琇飞快地瞪了刘伟冬一眼,刘伟冬已知造次,装没看见。
睡觉前,雨琇埋怨刘伟冬说话急了,刘伟冬就辩解:“别说王朝然的外甥三十多岁,就是与月亮年纪相当,我都替月亮心疼。这不明摆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雨琇把脸一沉:“你说谁癞蛤蟆!小聂再怎么不俊,也还是老城里的人,祖上三代拨拉算盘珠儿吃饭的。我妈好心,你听着不顺耳,就只配‘你妈’了。”刘伟冬忙赔不是:“谢‘我妈’。”雨琇“哼”一声:“看昨天那个眼神吧。在璺干不好,别来求我。哥哥妹妹的,胳膊折在袖子里。”刘伟冬把腰一弓,钻进被窝。
第二天,雨琇还没进办公室,就接到了璺老板电话传来的坏消息。原来月亮上班时拍起巴掌来特别卖力,一下子把另外几个老店员比了下去,弄得她们都很不好意思。不光拍巴掌起劲,还加上了两腿的动作,又踢又蹦的。往常有外地旅客经过,都跑到“璺”字招牌下面拍照,这回就都拍她了。结果,来往的人太多,几乎堵了店门。恰好有个退下来的舞蹈演员路过,被吸引住了,就跟她聊了两句。雨琇问她:“你怎么知道这是舞蹈演员?”他说:“看他打扮呗。头上缠着条花头巾,看样子四十多岁了,还穿着紧身裤,裤裆里鼓鼓囊囊,呼之欲出,好大一包……”雨琇忙阻止他:“橡皮五,越说越没正经!”他接着说,晚上这人打听到店员们租住的地方,又跑去找月亮。听介绍,果然是个老舞蹈演员,现在在什么地方开着一家舞蹈培训学校。这老花头,说着话还不停地绷起脚尖儿,踢腿举胳膊。月亮当时就信了他,拾掇一下就跟他走了。店员看她兴兴头头,感觉是去攀了高枝,也都不作声。这是早上来上班,才把情况说出来。
雨琇知道麻烦大了,见不能瞒着,忙转告给了刘伟冬。刘伟冬倒吸口凉气。早前预感不好,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才过了两夜。月亮,你个小衰样儿!你命里的苦,看样子是真逃不掉的。你受骗,受欺侮,受蹂躏,可怨不得别人。怨自己就这命。你想幸福,做梦!聂大疙瘩脸都不屑要你。
这回刘伟冬没主意了,急得说:“这咋办这咋办?”
“报案啊!”雨琇说,“肯定遇上了坑蒙拐骗。”
“怎么给姑妈交代啊!”刘伟冬两眼直直地说,显然昏了头。
“快别想这个了,报案要紧。说不定还能救出来。”
他却白痴一样说:“怎么报案?”
雨琇生气了。“怎么报案都不知道?”她说,“难道要我报案吗?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叫月亮。”刘伟冬说。但雨琇马上把电话挂了。
刘伟冬报了案,派出所要他亲自去一趟。他顾不得跟领导请假,关上办公室的门就要走。谢天谢地,月亮打来了电话。听她的口气还在兴奋中:
“表哥,大城市还就是好唻,机会这么多。我跟夜来香剧团跳舞去了。费老师主动介绍我去的。”
刘伟冬恨不得砸了电话,吼道:
“你会跳什么舞!你个种庄稼的小妞儿,会跳什么舞!给我回来。”
月亮不吭声了。刘伟冬还在怒骂着:
“你懂什么叫跳舞!摘棉花锄地就是跳舞?你会跳舞,猪都会上树。蹦跶两下子,就是跳舞?牙都笑掉了。你会跳舞,那些真正的舞蹈演员,不都得吓死!你得抵命!”
那边悄无声息,电话早就挂了。刘伟冬气哼哼地回到办公室,还是越想越不得劲儿。月亮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事先也不告诉他一声。亲哥哥妹妹,能这么着吗?看来,自己这个表哥是瞎操心了。估计姑妈也是瞎操心。但她最终还是打电话报了平安,又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他这个表哥的。
三天后,璺老板通知雨琇,月亮又来上班了。刘伟冬傍晚开车去璺,看她脸上还有些彩妆未褪,粗粗的眉毛,明显一长一短。刘伟冬对她说:“走吧,不回宿舍了,跟我回家。”在车上,她只管低着头弄手指头,一语不发。到了家里,张嘴就对雨琇说:“表嫂,你家有什么好肥皂?不知他们在我脸上抹的啥熊东西,黏糊糊的,怎么洗也洗不掉。”雨琇一看她的样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忙领她洗脸去了。刘伟冬暗松一口长气。嗯,没事儿。看她在车上哑默,他止不住胡思乱想,还真以为她被人糟蹋过,已成败柳残花。
吃饭时,月亮向刘伟冬说了自己三天来的经历。她进了一家名叫夜来香的草台班子,跟着去城市周边的乡镇集市上表演过两场。
“跳什么舞?其实就是表演神经病。”以看破红尘般的苍凉口气,她慢腾腾说。
雨琇撑不住,“扑哧”,喷了她一脸饭菜。她还没来得及擦,雨琇就一把拉起她来往卫生间去,说:
“快,我给你洗!”
月亮的变化之大,出乎璺老板所料,就是怎么着也不出店门拍巴掌了。璺老板催她去,她一脸羞涩,扭扭捏捏。别的店员也都知道了她从草台班子回来的原因,看她不愿到门口拍巴掌,就都不愿去。璺老板专门把大家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儿,说:“知道璺的特色是什么吧?就是拍巴掌!”好说歹说同意站在门口拍巴掌招揽顾客了,就是一副照本宣科的样子。璺老板看在雨琇的面子上,也没再为难她。
这天上午,街对面出现了一个小伙子,久久地朝璺看。终于走过来,问月亮:
“这是个什么字啊?”
月亮拍着巴掌,不理。别的店员代她说:
“这是个‘莹’!”
“什么‘莹’啊!明明是烧水壶!”月亮脱口说,“你来啦。”
小伙子“嗯”一声。
“他叫铁瓜,”月亮向同事介绍,“是夜来香剧团的歌唱演员。”
小伙子脸一红,说:
“我也不在夜来香干了。”
“谁呀谁呀?”璺老板在里面听见外面说话,忙叫着跑了出来。“你是干什么的?”他警惕地问。
小伙子还没搭言,月亮却拍着巴掌抢先说:
“是我朋友。铁瓜,我上班时间,没法陪你。你去广场转转,再来找我。”
璺老板看她一本正经,不禁哑了一下,疑惑地回到店内,马上给雨琇打电话汇报,说:“你那个亲戚,本事比我橡皮五还大,才来这几天,就把女婿给找下了,倒省心。”
刘伟冬获悉,不敢大意,赶忙问月亮是怎么回事,月亮却又不承认,说只不过是同一个班子里的,同台演出过两场。听着她的话,刘伟冬竟觉得耳朵出了毛病。
如此波澜不惊,张嘴“班子”,闭口“演出”,这还是月亮吗?刘伟冬再不知该问什么,忽然想起来,就说:“那唱歌儿的兄弟也是城里的吧?”月亮说:“跟你一样。”这话说得有水平,让刘伟东到一边琢磨去了。
十年前,刘伟冬也是村子里的,但刘伟冬考上了大学,又凭个人能力留在了省城,娶了城里媳妇。刘伟冬还是不是农村人?雨琇说:“你呀,喝了两天自来水,就要改苦出身。”刘伟冬说:“那我不洗脚了。”雨琇说:“不怕难受就不洗。”刘伟冬说:“哎呀,忘了叮嘱月亮,留意铁瓜爱不爱讲卫生。”雨琇说:“你小看了她。”
刘伟冬意外安心下来。看人一眼就武断认为人要倒霉,其实就是因为自己先有了不耐烦。乡下亲戚来投靠他,麻烦他了吗?他为自己潜在的想法感到羞愧。好在璺老板是雨琇小时候的玩伴,不管有什么事都能及时通告,刘伟冬虽然没能常常去璺看月亮,但也算没让月亮走出自己的视线。
月亮又像在璺头一天一样表现了,连拍巴掌带踢腿的。不同的是,在街对面不远处,多了一个固定观众。铁瓜每天都来,隔着街道看。这样过了五天,铁瓜就跨过街道,走到璺门口不肯走了。
“我要让你跳上真正的舞蹈!”小伙子说。
月亮没有停下来。“这是上班时间。”她说,“你去那边站着。不想站着你去大明湖、趵突泉、环城公园。”
“我们不在‘烧水壶’干了。”小伙子说着,一把拉住月亮的手。
月亮哀痛地叫了一声。
小伙子一愣。
“死东西!”月亮骂道,“我手肿了你不知道?我把手拍肿了你不知道!”
她的同事在旁轻描淡写地说:
“等起了硬茧子就不疼了,没啥。”
对月亮执意辞去璺的工作,刘伟冬和雨琇也不好多说什么,却都明确反对她跟铁瓜去跳舞。
刘伟冬说:“你又没学过一天舞,跳舞能吃上饭吗?”月亮就说:“我这舞,不用学,全是我自创。”刘伟冬说:“那就更可笑了。”
“才不呢。”月亮振振有词。“铁瓜说,我这舞属于原生态。原生态的舞,本来就不用跟老师学,是从我心里出的。要说有老师,也不是费老师那样的,我的老师是清风,是明月,是白雪,是草,是庄稼。”又加一句,“是生命。”
雨琇疑惑道:“这都是铁瓜说的?”
月亮郑重点头。
“铁瓜能说出这话来,倒不简单,最低也得本科毕业。”刘伟冬说,“哼,还‘生命’。可他说得再好听,我和你表嫂也不支持你。你会跳舞?那好,起来起来,在客厅里给我们跳一个。”
月亮无动于衷地说:“我不跳。”刘伟冬问为什么。她说:“谁不知道啊,你们就是要在我身上挑刺儿的。我跳得再好,你们也会说,你跳的什么舞啊!”
刘伟冬和雨琇面面相觑。半晌,雨琇说:
“那你要跳给谁看呢?你自己去舞厅看都是什么人?反正你表哥没去过。”
“我们不去舞厅。我们去大街上跳!”
刘伟冬和雨琇哑口无言。
“姑妈没跟你们说吧,”月亮又说,“我本就是要来城里跳舞的!”
月亮走后,雨琇就跟刘伟冬感叹:“我的妈,这些打工孩子连个稳定点儿的职业都没有,吃上顿没下顿,换我都要愁死了,你看她像是发愁吗?我要说她傻,你别怨我看不起你们老家人。”
那个铁瓜从旧货市场上弄了只大音箱和一个旧蓄电池,带着月亮,哪里热闹去哪里,千佛山下,超市门口,如卖艺的一般,让月亮在音乐声里翩翩起舞。有时他也会抱起吉他,自弹自唱。那月亮果真灵通,不管是录音机里放的,还是铁瓜自己弹的,耳朵一听,随时就能做出相应动作。好奇的路人,常常围得水泄不通,当然会有不少人给钱。
虽然月亮离开了璺,璺老板也挺放不下她,这天听说他们在泉城广场摆了摊子,忙跑去看,果然发现她正跳得投入。没惊动他们,又回来了,打电话告诉雨琇,你那亲戚该不是个舞蹈天才吧,挺震撼的。雨琇说他又没正经,他就强调,真是,我还冒了一头汗呢。
雨琇打听到晚上他们也常出来演出,不是在省体育中心,就是在燕山立交桥下面,就让刘伟冬开车带着自己去看。去了这两个地方,没见着。回来时路过省师范大学破破的大门口,发现有人聚集。仔细一看,可不,正是他们。可能刚刚开场,铁瓜一个人抓着麦克风唱歌,月亮坐在他们的行李包上,半低着头,想着什么。一个不知哪国的黑人学生噘着厚嘴唇,对她直瞅。
铁瓜唱着唱着,两个保安从大门里出来,要撵他们走开。刘伟冬和雨琇走向前去,忽然听一个穿着绅士的中年人对铁瓜说:
“我见过这姑娘跳舞,知道她跳得怎么样。你们最好去省电视台门口跳,那里气派,出出进进的都是高人,要让他们看中了,参加个什么比赛,保不准红遍全国。”
雨琇拉拉刘伟冬的衣服,两个人又悄悄回到车上。
月亮去省电视台门口跳舞的第二天就遇上了高人,这高人正是梦蕾舞蹈学校的费老师。
费老师带领一帮学生来电视台录制完节目,才要坐车离去,忽然发现有人正在门口舞蹈。他也没靠近,就那么站在中巴的车门边,远远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过去。问月亮:“这舞蹈是跟谁学的?”月亮略停了一下,继续跳下去。铁瓜有些讨好地代她说:“自编自创,跳一天不带重样儿。”费校长没有认出月亮,当时夸口:“想出名,跟我走。”说着,递给铁瓜一张名片。月亮不跳了,想去抢过来扔掉,这时费校长才认出她来,惊道:
“你是月亮啊!罪过罪过,不知道你会这样跳舞。你俩商量商量,然后去找我。”
从名片上看,费老师不光是校长,还兼任电视台某热播综艺节目的评委。月亮的意见:“不去。大骗子,让他骗过一次,不能让他骗第二次。”铁瓜劝道:“那是误会。就是不求出名,请他指点一下也好嘛。”月亮定定地对铁瓜看了半天,把铁瓜看得摸不着头脑。月亮小声叹了口气。
铁瓜陪同月亮去梦蕾。到了费老师办公室的楼层,月亮又想回去。铁瓜说:“你看这就到了。”月亮说:“我手凉,凉得厉害。”铁瓜要抓她的手,她不让,把手搭在背后。铁瓜愣了愣,说:“那就回去吧。”
费老师客气地接待了月亮和铁瓜。费老师当场言明:“月亮,说实话,我费宏希根本指点不了你。我若指点你,你就不是这个月亮了。但我可以包装你。在包装你之前,我想给你举办一场小型演出。不是为了考你,而是让更多人看到你,为过去的你做个见证。”
月亮好像听不懂一样,也像不认识费老师。费老师不像她过去见过的样子,跟人说着话,也还要不停地绷直了脚背踢腿,一副万年骚。费老师老老实实的,是一个令人尊敬的长者。月亮有些怀疑,他总包着头,是不是因为他是个秃子。
这天晚上,月亮没有去璺店员的宿舍住。她头一次跟铁瓜住在了一起。铁瓜问她手还凉吗,她说不凉,身上像火烧一样。铁瓜说其实自己那个时候也怕。月亮问他还怕不怕啦,他说不怕。不但不怕,还想着冲到街上大叫几声。月亮问叫什么,他说:“月亮来城里跳舞。”月亮说:
“那你这就叫。”
“月亮来城里跳舞!”
他们住在甸柳小区一间小小的储藏室,声音像道白光一闪,将那低低的屋盖顶得猛一颤。
月亮猛扑到铁瓜身上咬他。铁瓜还嘴。两人在床上绞缠,“咕咚”,铁瓜掉在了地上。不过是地上,却像掉在地窖里一般。月亮要伸手拉他,他就静静说:
“我不上去了,月亮。我在地上睡。”
铁瓜从床底拉出一张席子,铺在身下。
“地上有虫子,地上硌得慌。”月亮还要让他上去。
“不要紧。在夜来香赶场常睡地上。”铁瓜说,“这些年我还睡过猪圈羊圈,有时麦草都没得铺。”
月亮不作声了。过了很大一会儿,突然问道:
“铁瓜,你是不是城里人?”
“那你呢?”铁瓜反问。
月亮想着说:“我觉得我是。”
“你是我就是!”铁瓜肯定地说。
月亮说:“那好。”
“睡吧,月亮。这几天你要多养精神,真正打通与天地的关系。”铁瓜说着,就没了声音。月亮侧耳倾听了一阵,他竟轻轻打起鼾来。
到了与费老师约定的时间,铁瓜又要与月亮一同前往。月亮非要独自去。月亮说铁瓜你放心,我能跳好。月亮甚至连件衣服都没换,就去了。
在舞蹈学校,月亮被人领到一个大黑屋子里。地上很软,踩上去像止不住要往下陷。什么也看不见,像是到了一个世界上最黑最黑的深夜。别说城市里没有这样的黑夜,乡下也没有。那个领她来的人好像早在门口消失了。这个漆黑的世界,就只剩她一个人。空旷而充盈。过了一会儿,从黑暗深处,才闪出一小团一小团的微光,好像远远近近隐藏在无边草木间的眼睛。灯光突然朝她照下来,她反射性地抬起胳膊,挡在额前。发现果然是些眼睛,人眼,是些人乌压压坐着。月亮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人。好像有些学生。也没看清费老师。
月亮跳了。没有音乐,没人发出指令,月亮觉得该跳就跳了。
月亮跳完就回去了。并没听到喝彩声,但她给铁瓜说:
“我跳得很好。”
璺老板听说月亮要参加省电视台综艺节目选拔赛,主动提出要送月亮服装,刘伟冬夫妇也要亲来证实。璺老板做东,专门在芙蓉街“鲁味皇”要了个包间。铁瓜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兴奋,倒是月亮,神情默默的,不大说话。璺老板忽然示意大家静息下来,指着月亮说:“瞧,气场出来了!”月亮这才“扑哧”一笑。
月亮用不着璺老板的服装。费老师和台里的评委主持,共同为她设计了表演路线,就是走白毛女的路子,名字都给起好了,床单仙子或包袱小妹。铁瓜解释说:“服装风格戒花哨,扯块单色布往身上一搭就可以,布边儿要烂,甚至越烂越好。”璺老板说:“我没戏了,可我觉得这像跳现代舞。”铁瓜不禁“哎呀”一声:“真是呢,最古朴的,反而是最现代的。月亮,多少人要达到而没能达到的,你已经达到了。”
吃完饭,刘伟冬和雨琇溜达着回鞭指巷,路上伟东对雨琇说:“琇,我怎么觉得不着调?”雨琇套用铁瓜的话,说:“这个时代啊,你越觉得不着调的事,它就越着调。”刘伟冬望向一个很远的地方,说:“要不,给姑妈打个电话,让月亮妈快把她叫回去。”雨琇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就打。”
对月亮的包装,铁瓜也参与进去,费老师和评委们商量什么事,都不避他,甚至有时还说:“铁瓜,你有什么建议?”铁瓜把建议说出来,被采纳十之有二。眼看节目的编排、赛前的录像等都已完成,这天晚上费校长就在索非亚大酒店设宴庆祝。实际上这庆祝名不副实。来赴宴的人围了一大桌,足有十七八个人,个个有头有脸,席上谈笑风生,但都没对月亮提一个字,费老师也像忘了自己的目的。铁瓜和月亮坐在一起,一见这架势,本来挺局促的,渐渐就放松下来,只是悄悄跟月亮说话。看见好吃的转过来,月亮不好意思动筷子,他就在一边小声儿说:“吃,吃,吃。”月亮搛起一筷子菜,不知想起什么,还没吃就偷偷笑了。
那些客人谈国际风云,国家大事。谈业界风流,也谈敏感话题。有骂有笑。粗俗与优雅混杂,光明与黑暗并存。倒好像吃饭喝酒压根儿不重要。但这与月亮有什么关系嘛。你想,卡扎菲、穆巴拉克、巴莎尔与月亮有什么关系嘛。饭吃完了,月亮都没觉得这顿饭跟自己有关系。
城里的规矩月亮和铁瓜毕竟懂得还少,晚宴结束,没等众人起身,就抢先闪人,像要赖账一样。少算两个人,也算给费老师省了。
才走不远,费老师就跑来叫住月亮。费老师不去管那些客人了,对月亮说,“你不要走了,我给你在二十五楼开了个房间。这几天你住在这里体会体会。”月亮似乎想都没想,就顺从地跟费老师往走廊深处走去。铁瓜要跟着,费老师就给他做个阻止的手势。月亮迟疑了一下,也向他做了手势。他反而急了,说一声要带月亮去哪儿呀!就冲了过来。
费老师皱了下眉,没计较,给月亮使个眼色,月亮就说,“我要住在这里体会体会。”铁瓜收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月亮和费老师走进电梯。
半夜里,铁瓜两脚酸疼地回到甸柳小区,意外发现月亮早在床上躺着了。月亮面朝墙壁,一声不响,但没睡。
铁瓜正猜疑,月亮扑腾坐起来,抱着膝盖,垂着眼皮说:“铁瓜,我要回去,回去种棉花!”铁瓜瞪大眼睛,她又说,“我不跳舞了。你要不嫌弃我是农村的,就跟我一起走。”
“发生了什么?”铁瓜颤声问。
月亮咬了咬嘴唇。“他们不是人!”她说。
铁瓜晃着身体,无声坐在椅子上,两眼发呆。
“姓费的让我陪一个房地产老板。”月亮说,“什么体会体会?净骗人。说那老板有钱,综艺节目就是由他赞助的。我那次在舞蹈学校跳舞,他就看过了。只要我把他陪得高兴,别说省台一等奖,就是中央、世界、宇宙一等奖,超等奖,也都拿得到。”
“你没同意,就回来了?”铁瓜小声问。
月亮点点头。“我回来他还阻止我不成?”月亮说,“我还没见他,是姓费的说的。”
“回来好。”铁瓜气若游丝。
“我算都明白了,”月亮大彻大悟,“这个姓费的,就是个拉皮条的。舞蹈学校不知多少女孩子,都让他送给有钱有权的人糟蹋了。哼,偏让他遇上我!看我不揣把刀子,戳死他!”静了一会儿,又叮嘱铁瓜,“铁瓜,这些事,你可别给我表哥说。”
他们一整天闭门不出,一整天也没说几句话。
夜晚再次来临。铁瓜提议:
“月亮,换上件衣服,出去走走。”
月亮不想出去。
铁瓜又说:“出去走走。换上橡皮五送你的那件衣服。”
月亮不想换。
“换上!”铁瓜像用眼神说。
月亮就换了。两人走出去。
他们走在街道上也不说话,就像两个陌路人。铁瓜走在前,月亮走在后。铁瓜只是偶尔回头等她一等。
甸柳小区外的和平路不热闹。文化东路上热闹,因为文化东路上有些高校,从东往西数,有电影学校,有警察学院,有艺术学院,有省师范大学,再往西,还有体育学院。好像一到晚上,人都出来了,分不清学生和本地市民。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搞不清要去干什么。月亮和铁瓜路过师范大学门口,也没停。一个黑人青年向月亮吹口哨,铁瓜瞪他一眼,就算了。他们拐到了历山路上,过了路口,又走到解放桥,过了家乐福超市,又到了青后街。不知不觉,来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
“你累了吗,月亮?”
“我快走不动了,铁瓜。”
看看前后没人,铁瓜一把将月亮抱在怀里。他抱得很紧,脸贴着月亮的头发。
“你喜欢跳舞,对吧?”铁瓜说。
月亮被搂得喘不过气,一动不能动。
“我喜欢。”
“你还得跳舞。”
“我不跳了。跳舞什么也不是。”月亮说,“我明天就去卖衣服。”
“你得跳。”
“我在服装店门口跳。”
“不跳舞你活得没意义。”
“跟你在一起就很好。”
“听我的,去跳舞,跳舞是你的一切。”铁瓜抓住月亮的胳膊,紧盯着她黑暗里的眼睛。
月亮扭着脸,看巷子口幡然走动的人影。
“我跳的不是舞。”月亮幽幽说,“我是瞎蹦。我不知羞。我脸皮厚。”
“你不要糟蹋自己!”
“那就让别人来糟蹋我吧。”月亮哽咽了一下。“铁瓜,你在狠心逼我。你是不是跟姓费的串通好了?你收了人家多少钱?你也在卖人吧。”
铁瓜猛地把月亮一推,月亮踉跄着撞到墙上。
“你跳的是真正的舞蹈!”铁瓜大声说,“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能让你红,让你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舞蹈家,想跳就跳,而我,什么也做不到!”
铁瓜转身就走。走到了巷口,才听到背后传来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好吧。”
他们来到了索菲亚大酒店附近。停住了。看大酒店灯火通明的楼体。
“那我去了。”月亮对铁瓜说。
铁瓜说“嗯”。铁瓜慢慢举举手,像是永诀的手势。
月亮穿越街道,回头看他:
“你送我,铁瓜。”
一辆车子从她身边急速驶过。铁瓜走过去。
他们走进了索菲亚大酒店。月亮凭着记忆来到她曾来过的楼层。她向曾经去过的房间走去,忽又回头说:
“铁瓜,你记住,你没逼我,是我愿意,因为我要在城里跳舞。别停,你别停,送我到门口。”
铁瓜跟她到了房间门口。她敲敲门,门竟是虚掩着,里面有人。她不说话,摆手让铁瓜走开。她一脸的姹紫嫣红。铁瓜无声后退。她轻轻走进门内。突然,她闪身出来。铁瓜已经不见了。
“铁瓜。”她叫。
她向空荡荡的走廊两端张望。
“铁瓜!”声音大了些。
她跑起来。
“铁瓜!”她飞快地跑出了大酒店。
街上车水马龙。
“铁瓜!”
她不顾一切地冲向大街。只听“吱嘎”一声急刹车,她在车前像陀螺一样急速旋转起来。人们似乎听到半空中有个人飘浮着说,“我不跳了,我不跳了,铁瓜。”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说她不跳舞了,不在城里跳了。
月亮重新站在刘伟冬跟前,是在次年春天,人们刚刚褪下寒衣。月亮像上次一样带来一只鸡一只鸭。鸡鸭装在同一只布袋里,用同一只手提着。她对刘伟冬夫妇说,去年她一个人杀鸡又杀鸭,这回却不能了。话刚说完,不禁泪水滂沱。雨琇也忍不住哭,想抱住她,抱住的却只是她唯一的胳膊。
姑妈事先打过电话了,还是要刘伟冬给月亮找个活儿干。刘伟冬问月亮希望做什么,她说,“我看橡皮五老板人不错,他要不嫌弃我,我还是去卖服装吧。”不料这句话让雨琇愧疚死了,背后对刘伟冬说,“都怨我,给她在写字楼找个清洁工的活不就没事了吗?非想着她要在城里跳舞、跳舞,你看,好好一个姑娘,成了独臂。我好没本事。”刘伟冬不知怎么安慰她,憋了半天,才让她摸不着头脑地说,“没本事的是刘尖囟子。我白混!”
月亮要去璺上班,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等到铁瓜来找她。车祸后她给铁瓜打过电话,打不通,后被告知停机。
看刘伟冬夫妇宰鸡鸭让她心情好多了。没见过他们那么笨的,杀鸡鸡不死,杀鸭鸭不亡。鸭子没头了,还能站着。那鸡扭着血脖子从厨房窜到客厅,两口子追了好一阵子才追上。最后还是请了邻居来。月亮暗暗回想,当初是因自己看那鸡鸭快闷过去了,怕死了再宰,人家不吃,才大胆下手,也是她的第一次哩。她可没向“尖囟子”坦白。
第二天,刘伟冬夫妇一同送月亮去璺上班。月亮甩着一只空袖筒面向街道,站到门口,忘了自己独臂,一时愣在那里。刘伟冬已经走开,偶一回头看见她茫然不知所措,就果断走回去。他在月亮跟前机械地踢了一下腿。月亮立时醒过神来,也踢了一下腿。
接着,两人就都踢着腿跳起来。他们都在璺跳起来,连璺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