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上小学时,大队的学校还有初中。那时小学是五年制,初中也只有两年,但初中不叫初中,和小学连在一起,叫六年级和七年级。后来又增加了一个八年级,就是后来的初三。初中学生来自邻近的三原、鱼龙和我们四原三个大队。因为四原介于三原和鱼龙两个大队的中间,有地理位置的优势,初中理所当然地办在了我们大队,校名就叫“四原大队八年制学校”,名字长,但很直观,所有的内容一目了然。现在的学校当然没这么叫的,要么叫某某学校,或某某中学(小学),无比简洁。
校园在一个叫窖窝的地方,是全大队的中心地带,用教室围起来的大院子中间,是大队的代销店、医疗站、铁匠铺等,算是大队的商业中心了,谁都可以进出校园,买生活用品的、看病的、给镢头淬火的,还有从山里背来柴火卖给学校伙房的,热闹得像个集市,不像读书的地方。
那时,我们的教室全是土坯墙,黑灰色瓦顶,门窗都很破旧,尤其是窗户,从来没安装过玻璃。确实是玻璃太脆弱,经不得我们这些乡村少年的碰撞。到了冬天,寒风从窗户灌进来,教室内跟教室外几乎没有温差。冻得受不了时,老师就带着我们用土坯堵住下半截窗,上半截用塑料纸钉上。那会儿,塑料纸不像现在这么泛滥,什么容器都没有,也不可以用塑料袋把买来的豆腐脑或豆浆装回家。糊窗户用的塑料纸要每个学生从家里带来,要找张完整的可不容易,也没有胶带,得用针线缝缀起来,才能将窗户封严实,那样缝出来的窗户纸倒像现代抽象派画家的画,只是我们还没有一颗懂得欣赏的心。窗户封住了,教窒里的光线随之暗淡起来,但这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是还有寒风漏进来,依旧冻得手握不住笔。我们比较喜欢夏天,夏天拆除掉窗户上的塑料纸和土坯,风穿堂而过,教室里亮堂又凉爽。
不同的年级,教室里的设施也有天壤之别。小学一至三年级的课桌是水泥板,用两座土墩支撑着,没有配备凳子,由学生从家里带来。凳子当然高矮不一、五花八门,排座位就不能以身高论前后了,谁带的凳子高,无论你个子多矮都得坐后边去。我那时个子小,带的凳子也矮,基本上坐在前排,没少吃粉笔灰。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课桌还不是平整光滑的水泥板,而是更差的水泥牛槽,翻过来用土墩支撑起来就是课桌了。见过牛槽的人都知道,给牛拌草料的里面肯定得光滑,背部却是由大小不一的石子水泥浇铸而成,粗糙至极。刚开始上学的小孩手上不知轻重,趴在凸凹不平的牛槽背面写作业,往往力透纸背,把作业本戳成了马蜂窝,挨老师的骂是很正常的。这还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那个教室屋顶的木头、椽子是从庙宇里拆来的,上面青面獠牙的画像依然很清晰,那个时候上学较早,天黑乎乎的就得到校,上完三节课后才回家吃早饭。在那种教室里上早课,又没有电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头顶着龇牙咧嘴的画像,是很恐惧的,根本没心思听讲,只盼着天亮,能早早地离开教室。
在那样的教室、那样的时光里,时间像溪水一般,根本看不到流动的迹象,缓慢得有时叫人绝望。
更绝望的是过“六一”儿童节了,学校非常看重这个节日,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筹备庆祝活动,无非是排练广播体操,过节那天敲锣打鼓地去公社参加比赛。为能拿到名次,我们学校把课余时间全用在练习广播体操上了。这倒没什么,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嘛,痛苦的是服装问题。学校早就规定,为整齐划一,比赛那天,男女学生必须着统一服装: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这个太要命了。那时大家穿的全是自家织的土布,几乎没人穿得起商店里卖的洋布。白衬衣和蓝裤子还好办点,土布原来的面目就是白的,把土布染成蓝色就对付了蓝裤子,重点是白球鞋,这就难弄了,再有能耐的母亲也做不出来,又没钱买。一双一两块钱的白球鞋,难倒了很多人家,有些同学为此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有的母亲干脆跑到学校来找老师,不让自己的孩子参加广播体操比赛。这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打击,正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年龄,何况是如此风风光光的比赛,谁不愿参加呢?
我经常为一双白球鞋发愁。父母好不容易给买下一双,那种新奇和快乐好像还在回味之中,第二年鞋就小得穿不上了,回家再缠,买的可能性不大。穿着黑色粗布鞋的我和另外一些同学,只能灰溜溜地被清理出体操队伍,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同学随着敲锣打鼓的队伍趾高气扬地去了公社。我们躲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听着那若隐若现的欢快锣鼓声,只能黯然神伤。
这样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几日,一切又恢复如常。已忘了我们学校是否拿过公社的奖,只是记得少年时那样的悲伤,跟白球鞋有关。
二
我上到小学二年级时,教师队伍里加入了新生力量——知识青年。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教师,也只上到初中就来插队,可比起土生土长的本地民办教师,教课还是很有一套的,尤其是音乐和体育方面,简直没有可比性。本地老师大多是我们的前校友,根本不可能有音乐和体育方面的造诣,连给我们上课,也是一口和我们一般无二的本地话。只有一个姓杨的老师例外,他来自另一个大队,是从地区师专毕业分配来的,杨老师与其他本地教师有很大区别,他是拿工资的。其他教师由各自的生产队给记工分,包括那几个知青教师。在这样的乡村小学,师专毕业的杨老师处处表现着他作为“正规军”的与众不同,那时大家都穿布鞋,只他一人穿双“三接头”黑皮鞋,每到周末的中午,他在学校中央的花坛边(其实那也是破了口的花坛),一脚立在地上,一脚蹬在花坛边沿,装着不在意却明显带着炫耀成分地使劲擦着皮鞋,他的皮鞋擦得很干净,显然不同于我们脚上那黑乎乎布满灰尘的布鞋。我们看他的皮鞋,那黑亮的光泽闪耀着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对杨老师不敢过分亲近。当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然埋下一个宏大的愿望:长大后一定要穿上“三接头”的黑皮鞋。
杨老师与知青老师相比都非同一般,更别说与其他本地老师相比了。他什么课都能上,显现出了无所不知的能耐。音乐也是杨老师的强项,关键是他识谱,能把“1234567”哼唱成“哆来米发嗦拉西”,不像那些知青,唱歌难不倒他们,却不大会看谱,拿到没有歌词只有歌谱的曲子也只有跟我们一样干瞪眼的份儿。学校仅有的一架脚踩风琴经常被杨老师弹奏出优美的旋律,为此,年轻漂亮的女知青安萍老师对杨老师佩服至极。他们当时都是单身,吃住在学校,杨老师又多才多艺,不能说不吸引安萍老师。很快,学校里就有了他们的传闻,就是现在所说的绯闻。有关他们绯闻的传播渠道很特别,也很隐晦,有人在我们三队的公共厕所里写下这么一句:杨(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老师和安萍老师吃小锅饭。仅这么简单的一句,并不能说明他们之间就有什么事,我们现在经常跟某个人出去吃饭或者办事,很少能引起什么关注,偶尔被人开句玩笑,也一笑而过。可杨老师不这样想,他从中看出比这句话更多的内容。有天早晨出完操后,他把我们三队的学生召集到三年级教室里,叫每人用粉笔写下这句话,他分辨谁的字迹最可疑。经过反复甄别,最后,他确定下四五个人的笔迹与厕所里的那句话笔迹相似。这四五人里当然包括了我。之所以我也有嫌疑,是因为我和杨老师曾有过一次不愉快。有天上午,他给我们班上完音乐课后,没指定谁把风琴搬回去。不指定人,谁都没动它。到他给下一个班上音乐课时,风琴还在我们班里。他把坐在前排的我和另一男生叫到他那狭小的宿舍里,也不打骂,只叫我俩面壁思过。他从食堂打回午饭,当着我们的面慢悠悠地吃完,对我们视若无睹,吃完饭还上床午休,不一会儿居然打起了呼噜。我俩忍着饥饿,又不敢说话和乱动,生怕把熟睡的杨老师吵醒,在他的呼噜声中我们一直站到下午上课,才被偶然路过的校长发现,“赦免”了我们。
杨老师首当其冲把我定为怀疑对象,是他对我心存偏见,他以为我是因为上次被罚而对他心存怨恨。这回,我可不能再当冤大头了。
正好,校长闻信赶到了三年级教室。很快,我就被排除在外了,这倒不是因为我的字迹被校长排除,而是校长是我的表姐夫。校长对杨老师的这种行为大为光火,当场叫他放人。杨老师很无奈地只是把我从可疑对象里剔除出来,他觉得排除我可以让校长默认他的排查工作,他迟疑着不愿放其他学生。可是,校长没有迁就杨老师,他使出了校长的权威,指责杨老师纯属胡闹,一个堂堂正正的老师,为厕所里的一句戏言私自扣压学生,成何体统!杨老师再厉害也不敢与校长作对,当着我们的面他捂着脸慢慢地蹲了下去,在讲台上他哭了。从他的哭声里听得出来,他是多么的委屈,委屈而又无所适从。那一刻,我竟然同情起他来。杨老师把名声看得很重,这种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一辈子堂堂正正地做人。从那时开始,我竟然对他心生敬佩。
那件“绯闻”(如果算是绯闻的话)的另一主角——安萍老师却很淡定,她没有为此事做过任何解释,每天依然平静地上课、吃饭、睡觉。按说,最激愤的应该是她,她是从城里来的知青,人又长得漂亮,按理应是最大的受害者,何况女孩子一般更注重自己的声誉。可安老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或者,本来就没什么事,她没必要去计较那些罢了。
后来,也记不清是哪年了,安萍老师如愿招工返城——那是她最大的梦想。听说安老师招工回的是宝鸡,她是宝鸡人吗?不知她回城后干什么职业,是不是还从事教师工作?她可是个好老师!
还有一位知青老师姓曹,也是女的。好像就安老师和她两位知青老师吧,且都是女的。曹老师没有安老师好看,年龄也偏大一些,对人很严厉,看上去就凶巴巴的,不是那种让人能产生亲近感的人,不像安老师,一看就忍不住喜欢。记得有次曹老师还用竹教鞭打过我的手,打得很疼。当然,她肯定是为我们好,都说小孩子不打不长记性。我也不记得当时我犯的是什么错,反正挨打后,我父亲还追到学校去找曹老师理论过,也不知最后理论得怎么样。去年我回家时,父亲还义愤填膺地提起此事,在父母亲眼里,我从小就胆小,但听话懂事,安分守己,从不惹是生非。可曹老师对我一直看不上眼。这里面是有原因的,她分在我们三队,是属于我们三队的知青,唯一的知青。她不会干农活,最经典的是刚分下来的那年夏天收麦子,一早上只割了三捆麦子这件事最后成为笑谈。但她和队长的关系不错,队长一直关照着她,不让她下地干活,把队里的小孩召集起来由她看管,有点类似现在的幼儿园。这也能理解,一个不会干农活的女子,非要叫她下地那不是折磨她么,倒不如尽其所能地做一些事,可一群乡下野惯了的孩子不容易管呢。曹老师领着一群孩子在队长家门前的树荫下唱歌跳舞,乡下的孩子笨,总是学不会那些,若是远远地有人来瞧了,那些孩子更是扭捏起来,经常只听见曹老师一人在唱在跳,她是十分尽责的。后来,随着孩子越来越少,队长便把她推荐到大队学校教书,使她真正脱离了风吹日晒之苦。
曹老师对我不好并非针对我,主要是队长与我父亲一直不睦,曹老师受队长恩惠,自然情感上偏向于队长。那次我挨打后父亲去找曹老师,说白了父亲也是冲着队长去的,未必就是对曹老师有意见,不过是挨了一次小打,再疼也只是皮肉伤,父亲不会小题大做的。慢慢地,曹老师不再受队长那层关系左右了。在我的印象中,曹老师作为我们的班主任,公正地说,她对学生还是能一视同仁的,尤其是后来,她的严厉也只是为了大家的学习,以及一个老师的形象罢了。
曹老师对我真正有了偏见,是缘于一次误会。那次,她在我们三队的公共厕所(又是公共厕所)里方便,一个学习不好又经常调皮捣蛋的学生往后面的粪坑里扔了一块石头,溅了她一屁股污物,那个学生扔完后就跑了,我正好经过厕所那里,被气急败坏冲出来的曹老师撞个正着,她认定是我干的,当即怒斥我。我辩解不清,当时周围没有他人,没法证明我的清白,我急得哭了,她才放过我。总之,在那之后她把我划为另类人了。在毛主席去世的那年秋天,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要戴黑纱袖章。那时我家里条件很不好,一个黑袖章好像是三毛六分钱,但没钱给每个人都买,只好大人与孩子轮流着戴。经常是父母亲戴走了黑袖章,我袖子上空着来到学校,被曹老师赶出教室,站在外面不能上课。往往是别的没戴黑袖章的学生仅是不能上曹老师的课,而我是什么课都不能上,又不敢跑回家,只好站在教室外面等待放学。那个阶段,我的关系——表姐夫校长好像是调走了,反正,我失去了保护,只能认罚。
秋天雨水多,那时没钱买雨鞋,下雨天我们大多都是光脚丫子。我站在教室外面,把沾满烂泥的脚丫伸出去,用屋檐滴落下的雨水洗脚。我的脚洗干净了,放学的钟声也就敲响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洗脚的,像早晨的雨水就不能洗,太凉,站在狭窄的屋檐下,雨水溅到脚上,能凉进骨头里。
那时,盼望时间过得快点,能早点升级,主要是脱离曹老师。可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看不到尽头似的。
有一天上午,记不清上的是什么课了,曹老师把我们召集起来,坐在一个刚拆除的教室旧址上,让每个人说出自己长大后的梦想。那个时候的小孩子思想都不太活跃,也很传统、谦虚,比较认命,都不敢说出格的话,怕被人嘲笑。于是,大家无一例外地说长大后要当人民公社的“八号社员”,也就是农民。但我一直没弄清楚,社员就是农民,为什么要叫“八号社员”?
我当然也是这么说的,本来,我是想说真心话的,可轮到该我说时,曹老师望着我的目光使我胆怯地改口了。我口是心非地说了将来也要当“八号社员”。其实在我心里,早就被电影熏陶得长大后梦想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
正如他们在曹老师面前所说的,十七岁那年,我的梦想终于开了花——胜利当兵。而我们班的那些同学全都留在了农村,他们用汗水和辛勤浇灌出了梦想之花——庄稼开出的花。
有个疑团我一直都没解开:他们中间,是否也有人像我一样,当年有个埋在心底没说出口的梦想呢?
可是,解开了能怎样?又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还是回到上小学的时候吧。当时,我盼着能脱离曹老师严厉管制的同时,其实也盼望着能早点进入有木课桌的四年级。当然,四年级的木课桌也好不到哪里去,全是初中年级淘汰下来的旧桌子,大多缺胳膊少腿,且高矮不一、油漆斑驳,基本上辨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有些干脆就是白桩,已看不出真正的白桩本色了,用的年头太长,桌子的每一条纹络都被岁月古旧的颜色浸染了。
我还没升到有木课桌的四年级时,曹老师就招工走了,至于被招到什么地方,大家一点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好像谁也不爱打听事儿,大家都守着自己的日子,小心地过着,至于别人,过的是别人的日子,跟自家无关。
一直到二十世纪末,有年回老家时,听父亲说曹老师回来过,她来村里收购苹果,做起了贩卖苹果的生意。这才知道,她当年招工去了前进机械厂,还在我们乡的地盘上,离我们村不算太远,不到十里路吧,可她一走就是近三十年,竟然没有回来看过。如果不是她所在的前进机械厂后来倒闭,她成了下岗工人,若不是为了生计,她是不会回来的。父亲说曹老师也老了,一头白发,还发福了。但她还认识村里的一些人,当然是些上了年纪、容貌也改不了太多的老人。
近三十年啊,我们大队、生产队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一没变的是地理位置。曹老师能找到四原三队,却再也找不全那些熟人了。听父亲说,起初曹老师还问这个人问那个人,可得到的回答是大多数都埋进了黄土里,她就不再问了。那些故去的人离她的生活太远了,她已经像个商人似的讨价还价、专心做她的苹果生意了。
三
曹老师招工走后,新来的班主任姓张,他对我没有任何偏见,有次排座位时,还把我和小兰排在了一起。我内心惴惴不安,因为我平时与小兰从没说过话,生怕她拒绝和我坐一起,我怯怯地望着张老师,又望望小兰。但老师的话不能不听,我还是抱着自己的东西去了小兰旁边的位子,没想到,小兰非但没嫌弃我,相反还帮我把书本塞进水泥桌下的桌仓里。那种桌仓是男学生用树枝自制的,一般女生都没有,小兰是个例外。
用现在的话说,小兰绝对是我们的班花,甚至校花。其实,小兰是养女,她养父母家生了四个儿子,想要个女儿,就用最小的儿子换回了她。养父母对小兰非常宠爱,尤其是养母,当时在大队的缝纫组里,她的养母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又有便利条件,把小兰打扮得像个骄傲的小公主。当时的小兰,绝对引领着我们四原大队女孩子服装的新潮流。别的女孩都穿颜色暗淡的土布衣裤,小兰却是穿着色彩鲜艳的洋布衣服。特别是小兰背的那个书包,是她妈就地取材,用各式各样的花布拼凑起来的,那个花哨,那个洋气,简直没人能比。
这还不算,养母还把小兰弄到了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里,当起了小演员。小兰也很争气,能跳会唱,很快就成为了宣传队不可或缺的“小台柱子”,在我们同学这群野鸭中间,小兰绝对是天鹅。我们那会儿男生和女生之间还是比较拘谨的,不像现在的学生这么随意亲切,在同一张桌子上坐着,男生都会在桌面居中的地方划一条分界线,严厉恪守分界线的作用,决不让女生的胳膊肘超过一点点。
我和小兰做了一学期同桌,却没有划分界线,为此,我被不少男生嘲笑过。为了不被嘲笑,我曾经也动过划条界线的念头,可因为胆小,面对的又是小兰,我没敢划。可能是因为没划分界线的原因,小兰对我一直都很客气。后来,迫于压力,我与另一女生同桌时划过分界线,这导致一个学期的时间里,我竟然没与那个同桌女生说过一句话。
张老师给我们当班主任期间,喜欢给我们念报纸。那时候报纸很少,像《陕西日报》那样的党报,除了校长,一般非党员的普通老师是不让看的(不知张老师是不是党员),在我的印象里,他大概只看过《中国少年报》,他经常把这张报纸从头念到尾,连中缝都不放过。要是放在现在,好多报纸上是整版的广告,不知张老师怎么念?在念报纸的过程中,张老师对一些典型的事例大发感慨,教导我们一定要向先进典型学习。那时推的典型不像现在这么多,每个典型都能给人留下长久的记忆。像有个叫永乐的小学,自发地组织了一个叫“铁道小卫士”的志愿队,他们经常巡查铁路,排除了不少险情,包括与破坏铁路的坏人做斗争。典型的力量是无穷的,张老师琢磨后也想组建一个什么“卫士”之类的小团体,不为出名,只为学以致用,用实际行动表达对典型的崇敬之情。但我们大队离铁道太远,许多学生都没见过铁路。护公路吧,就那条破土路,这边挖坏了绕过去照样走,就是给破坏分子倒贴钱,他也未必有心去破坏,夜黑风高的夜晚扛把铁锹去挖烂土路,估计会被认为神经不正常的,谁会干呢?所以,土路根本不需要护卫。还是张老师脑子灵活,他想到了护渠。当时“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兴修水利”正红火着,于是,张老师在我们班挑选学生,要组建一个“护渠小卫士”的志愿队。当然,能被张老师选中的学生,必须得学习好。学习好是衡量好学生的唯一标准。再就是听话、老实,也就是人品好。我被张老师选中,足以证明,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很不错的。
“护渠小卫士”有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每到周末,由张老师带领着我们,护卫着二队通往大队的那条三四里长的主渠道。渠是水泥浇筑的,很牢固,我们主要是挖出淤泥,疏通渠道。当然,根本没有坏人搞破坏,因为渠里经常没水,就是有水,也是生产队统一用水,坏人没必要搞破坏,对他没有丁点好处。我们的“护渠小卫士”基本是个摆设,渠里没有水,也就没有淤泥可挖。可每个周末的巡渠任务得完成,慢慢地,张老师就不来了,后来基本上由班长带队,渠道边就成了我们十几个同学闲聊的场所,大家在一起打打闹闹、叽叽喳喳,不像在做一件很严肃的事,倒像个小团体聚到一起玩似的,氛围是热闹的,人也骄傲得很。“护渠小卫士”惹得许多同学都想加入进来,由于他们的学习成绩不够好或者平时表现不佳,被张老师强硬地拒之门外。
我的同桌小兰是个例外,她一开始是被“护渠小卫士”选中了的,可她没去过几次就被大队的文艺宣传队拉走了,经常得排练、演出什么的。再说了,宣传队还承担着大队实验田的劳动任务,每逢周末,宣传队的俊男靓女们就在戏楼东边的那块实验田里锄草或者间苗。他们的劳作有别于普通的农民种地,实验田是他们的乐园,他们在一起打打闹闹,有说有笑,到高兴处还吼几嗓子,气氛自然比我们“护渠小卫士”更有趣。小兰肯定愿意做那里的一员。
但这种业余文艺宣传队很难保留住人才,尤其是女子,如果从小许配给外大队,到了出嫁的年龄,一结婚就不是本大队的人了,再回来唱戏、排戏就不合适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在农村尤其看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队领导要求宣传队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保留人才,尽量在圈子里解决婚姻问题。于是,宣传队里到处是退婚的、改嫁的,打打闹闹、是是非非不停地上演着,有点像现在的演艺圈,热闹纷繁,总是很吸引眼球。当然,小兰不存在这个问题,她年龄最小,再说,她养母把她当成宝贝疙瘩,不会轻易让她相中这类人的。他们虽说多少跟“文艺”沾点边,可毕竟都是穷开心的“农民艺术家”,到底跟那些在真正舞台上的艺术家还是有区别的,就是说他们不上档次。
至于后来,小兰嫁给了怎样的人,我从没打听过。
当时,那块由宣传队种植的实验田,可是全大队的中心地带,经常惹来一些带着孙子的老人和没事可干的小学生站在地头围观。我也曾是那其中的一员,看着那些红男绿女们在田间又唱又笑,把个简单又繁重的农活变得轻松而快乐,我们很是羡慕。
随着年级的升高、年龄的增长,男生女生之间就更不说话了。到六年级(也就是初中一年级),生员发生了巨大变化,多半学生来自于另两个大队小学。就是说,六年级是个坎,许多同学或因成绩或因家境而没能迈过这个坎,回家种地了,剩下一小部分同学升级继续上学。面对新学年的那么多陌生面孔,大家都表现得特别矜持,谁也不愿主动跟旁边的人搭讪,教室的气氛非常沉闷。在那样的环境里,初中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在班上居然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同学。我当兵后,家里托人给我介绍过一个对象,说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我想了好久也没记起她长什么模样。后来,因为生辰八字不合,我们俩连相亲都免了。过了很久,听说那个女同学对我抱有怨言,说我在部队上发达了,对她看不上眼。其实我现在离“发达”都还尚远,何况那时呢,但我无话可说,因为从介绍到生辰八字不合,我都是很被动地接受,连自己的意见都没有,在那件事上,我只不过是个道具!我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不解释也罢,人一生哪能解释得清,得过且过吧。
四
初中的那两年,我还是想好好学习的,那时懂事了,却因底子太薄,数理化一直跟不上,我唯独对语文还算上心,是因为有个好语文老师的缘故。语文老师姓李,名岁举,刚好大我十岁,是个严厉却爱才的好老师,他对教学非常认真,绝不放过一丝遗漏。就拿背古文来说吧,全班四五十人,每个人都得到他的宿舍里去背,稍有差错就把你打发回去重新背;他还采用淘汰法,就是第一个背过的记满分,第二个背过的扣两分,依此类推,大家都想拿高分,争着去背,李老师的门前常常排满了学生。
可以说,李老师对我有些偏爱,我的作文常常得到他的称赞,被他当作范文在全班展览,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滋润着我的文学之心。那时的李老师绝对想不到,他对我的偏爱导致后来我在文学创作上有所发展。前些年我还在新疆时,曾给李老师寄过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后来听父亲说,李老师很惊讶,说他绝对没想到,他教过的学生还会走上这条道。
就是这条道,让我从新疆走到了北京。
去年五一回家,在村委会那里等车时,竟然碰上了李岁举老师,他还和原来一样,衣着极其朴素,推着一个两轮的小推车,说是送麦子磨面还是什么,当时没听清,因为他看上去比我还要腼腆。可他一点都不见老,恍惚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早就听说他当了小学的校长,把小学治理得非同一般村办小学。但终因生源越来越少,够不上办学的人数,我们村小学的硬件设施又比不上三原小学,最终被撤销,村里为数不多的孩子们去三原上学了,李老师也调到三原小学,继续当校长。
这次见面,使我深受感动,李老师居然对我的情况如数家珍,看来他是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我的。我不敢在老师面前表现得志得意满,一时两人竟没了话说,显得有些尴尬。于是,我问他的情况。因年龄原因,他已不当校长了,但仍教着几个年级的语文课。如今,他的两个孩子都很有出息,儿子正在读研究生,女儿在读渭南师范,是本科。在我们那种地方,两个孩子能读到这个份儿上的,也只有他家了。李老师的老婆原来也在村小学教书,后来学校撤销不干了,现在办了一个小幼儿园,就在村委会所在地,给外出打工的人家看护学龄前儿童,倒也悠闲自在。听人说,李老师一家人各有所成,在我们那里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看着李老师推着车子走远了,我忍不住去村委会西边看原来的学校。站在水泥马路边上,处在低凹处的小学尽收眼底,当然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了,我们坐过的教室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已被拆除,重建的红砖瓦房也显出了陈旧样子。自从小学撤销后,校舍更加衰败,像一个中年男子,正精力旺盛的时候却丧失了劳动的能力,叫人看了怎不心生悲凉!当然,校舍门窗还在,只是上面的玻璃没有一块完整的了,如同我们那时根本没有玻璃的年代……
更过分的是,有人竟然在操场上垒了几个猪圈,养起了猪,曾经涌满了撒野的小学生的操场,如今只有猪粪的臭味弥漫着,时不时地,猪的尖叫声在寂静的校园里响起来。
那个曾经辉煌过的“四原大队八年制学校”,后来改成的“四原八年制小学部”,都已成为历史,不见一丝踪迹喽。只有那一段记忆,会深深地根植在我或一些曾经的同学心里。
眼前的情景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返回等车处说起来才知道,那个建猪圈的,竟然是住在学校后面的曹福平老师。我上小学五年级时,他曾教过我语文。他一直教着小学毕业班的语文。曹老师教学很严格,脾气又大,动不动就打人,我虽然没挨过他的打,但很怕他,对他一直敬而远之,不像后来上初中时,与李岁举老师那么亲近。听说,曹老师也曾做过小学校长的,后来又调到乡政府任过教育专干,现在是不是退休了在家没事干,才在废弃的学校操场上建猪圈的,我没有问。因为,我怕知道曹老师在学校操场上养猪的真相。
过了四十岁后,我越来越脆弱,好多事情不敢刨根问底。生活那么现实和具体,现实到让你悲哀,具体到让你无奈,所以,好多事情还是不知道真相的好啊。
但有些事情却绕不过去。像当过校长的表姐夫,在学校时为人师表,真诚低调,又多才多艺,弹得一手好琴,是个难得的教书先生。可是,后来随着知识分子补进乡镇干部队伍,他走上了政治舞台,先在一所乡镇当副职,好不容易熬成正职,为往上爬,绞尽脑汁,最终还是在县上一个不重要的局长位置上退休了。除了父亲,好多亲戚也都在说,表姐夫从政后与他当校长时的平和、谦逊完全不一样了,后来说话做事都不像是他本人了。前几年,父亲去参加表姐夫儿子的婚礼,离老远,父亲就看到表姐夫对他微笑着,父亲感动地迎上去,没想到表姐夫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越过他依然微笑着。表姐夫的微笑是送给父亲身后一个官人的。表姐夫像没看见我父亲似的,从他身边穿过去,对那个人点头哈腰,客气得很。我相信父亲的描述,表姐夫当教师时,见了我父亲总要叫声姨夫的,从政后,就叫我父亲“老温”了,父亲为此非常不满,那又能怎样?表姐夫踏入所谓的政界后,与父亲握手给出的都是左手,右手留着给有用的人握呢。父亲充满情绪地给我这样说时,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惊讶。人是会变的,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谁也不可能在这个环境里做的却是那个环境里的事,得体谅他在这个环境里的难处。表姐夫进入政界后,一路上走得不是太成功,自有他的烦恼,又有那么多的亲戚友人不停地找他办事,给他不断地添麻烦,他应付得也难啊。
只是,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表姐夫不改行,就做他的教师,说不定此生平平淡淡,却能活出个好心境来。就像李岁举老师这样,平淡,坦然,却值得敬重,多好。
回到北京后,我给李老师寄去一本刚出版的长篇小说《西风烈》,同时,也寄去了我办的杂志。本来,我想给他写一封信的,可最终还是没写。让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可惜的是,我没能读到八年级,只读完七年级第一学期,大队的初中就撤销,合并到公社的中学了。我在公社中学读到初三最后一个学期,对考高中没有一点信心,动了退学的念头。父亲对我的要求保持着沉默,他一直希望我能读到高中毕业的。可当时我的学习情况很一般,厌学的情绪也一日强过一日,退学态度非常坚决。父亲的沉默终于没能拗过我的执着。终于,初中没毕业,我便辍学回家,去编织我的人生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