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陈澜感觉到她的衣服被人一丝丝褪去,数双温软的手轻摁她的四肢。一种温热的液体从她胸前的伤口灌入,她听到一个女声在说她的心脏已经被毁了,于是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她的心脏,冰凉坚硬的刀锋开始在她的胸腔内切割。她有些害怕,想睁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她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无论她怎么用力,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那双手从她的胸腔中撤出时,她猛地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一下坠向无尽的谷底。黑暗从四面八方把她吞没,感知的能力渐渐消失,她平躺着,失去了意识。
当她再一次清醒时,几双手正在缝合她胸前的伤口,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痛楚。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砰砰的跳着,似乎比曾经的跳动更加有力,一种莫名的舒适感沿着血管贯彻全身,她仍闭着眼,含糊地启齿,“你们在干什么?”
“你伤得太重了,我们给你换了心脏。”陈澜的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
“换心?”
“是的,我们给你换上了凤凰的心脏。”女人的声音在这里顿了顿,“这颗心脏的主人,就在今天晚上,死在了你们人类的圈套中。”
浓重的哀伤忽然涌上心头,陈澜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此刻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女人刚才的话语,全部是凤凰族裔的语言。
……
她活了下来。
后来的她知道了很多曾经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这全都是赵月讲给她听的,就是那个救她回来的凤凰族女子。
赵月的名字在这里好像并没有人直接称呼,他们总是叫赵月玄将军,在见到赵月时满面都是尊敬。据赵月说,居住在这的几百人全部是凤凰族裔,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近千年,她则一直守护着他们。赵月还说,她总会在山巅驻足,眺望着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大地,默默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类王朝的兴起和衰败。
陈澜从未见过真正的凤凰,在她的心中凤凰仿佛是神明一般的存在。在岦党的日子她见足了远古族裔的凶恶和可怖,这些生物强大的力量让她充满了敬畏。但当她生活在凤凰族裔的身边时,她只是感到,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虽然人们好像都不怎么欢迎她。她清楚地记得一个魁梧的男人大叫着冲进门要拿回他兄弟的心,却被赵月一脚放倒在地下。男人泪流满面地对着赵月吼道:玄将军,您为什么还要护着人类,那些血海深仇,您都忘记了么?
赵月看着跪在地上地男人,摇头轻声道:宗可,有的事,该放下了。
男人低下头,眼瞳中满是哀痛和不甘,他自言自语般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语,似是往事,掺杂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最后,男人仰面看向赵月,道:玄将军,您发誓要效忠帝王,但您的誓言,您做到了么?
房间内忽然变得死一般寂静。
赵月却打破了沉默,她低头看了看男人,道:说完了么,说完了就回去罢。
男人走后赵月一句话也不再说,她站在栏杆前,望着雾气袅袅的群山,略显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赵月姐。陈澜站在墙边,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没事罢?
赵月缓缓地转过身,目光透过陈澜看向门外,她用低低的声音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么?
为什么?
赵月笑了,笑容中竟带着一丝悲伤,她说道:其实哪有什么为什么啊,我只是突然发现,我一直少了一个听故事的人。
她说了很多很多,多到陈澜已分不清她口中的那些人,透过她的言语,陈澜似乎感受到了浓厚的悲意。曾经无比辉煌的凤凰族文明,却因为人类的贪欲,终于被消磨得黯淡无光。
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原来我们的历史竟是这样的罪孽。陈澜听着听着,忽然抬头看着赵月:赵月姐,你们为什么不去报仇?
报仇?赵月摇了摇头。一切已成定局,复仇又有什么用呢?她凄惨地笑笑,道:或许还是我太自私了,很久之前我还有过这种想法,但当我发现我爱的那个人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时,我突然觉得,那些让我恨入骨髓的往事,似乎也没有曾经那么疼痛了。
你知道么。赵月轻轻把手放在陈澜的肩头,道:有些人试图把我们赶尽杀绝,他们甚至还包括我们的盟友和同胞。可我带着我的族裔们躲藏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即便愤怒或悲伤也要活下去。我们离开你们的世界,从此不去回首那些屈辱的历史,仇恨从未被淡漠,只是不愿再提起。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人类却不依不饶,建立了各种组织妄图榨干凤凰族的文明。赵月看着陈澜的眼瞳,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痛惜,她说道:我只能这样说,终有一天,这些人会为自己的贪欲付出沉重的代价。
陈澜忽然扑进赵月怀里,双手紧紧环绕着赵月的脖颈,呜咽着说道:赵月姐,我懂你的意思,我会帮助你的。
帮我?赵月诧异的笑了,她轻轻推开陈澜,道:我哪里还需要什么帮助,这样的日子,已经足够了。
赵月的眼中满是同情的怜惜,似乎已然用情。她是凤凰的这个事实在陈澜的脑海中却早就烟消云散,她不再是她们刚见到那般冰冷,陈澜眼中的赵月,像极了自己最亲的姐姐。陈澜与她对视着,却再一次倒进她的怀中,失声痛哭。
……
陈澜不知道她在这里到底住了多久。
赵月对她说过,如果她想,她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她想了很久,终于,她决定,她要回去了。
那天,赵月送她离开。她经过古城的街道时,正在扫雪的几个孩子却丢下扫帚跑到她身边,他们围着她,其中一个男孩大声的问:陈澜姐,你要走了么?
对啊,我要回家了。陈澜笑笑,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
噢。男孩的头垂了下去,他努力掩饰着眼中的失落,转身对另外几个孩子道:咱们回去罢。
继续走罢,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赵月握住陈澜的手,一股暖意从手心蔓延至全身,原来她的手是如此温暖。陈澜下意识紧紧握着赵月的手,她的温度,几乎让陈澜忘记了周围的严寒。
陈澜却不时的偷偷回头,那几个孩子的身影在风雪中愈发模糊,最终还是消失不见。
雪越下越大,远方一片朦胧。
男孩忽然扔下手中的扫帚,冲着已然隐去的背影大喊:陈澜姐,你还会回来么?
他连着空喊了几遍,终于一屁股坐在雪中。整个世界却只有雪落的声音,没有回答。
或许,凤凰族裔心底对人类的仇恨,并没有他们相信的那么深吧。
还是要告别了。
山口处冷风肆虐,赵月整了整陈澜的衣领和帽子,笑了笑,道:你该走了。
陈澜看着赵月,话到唇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赵月笑了,伸手摸了摸陈澜的脸颊,道:小澜,如果我们能成为朋友,请不要把这里的事情告与他人。
赵月姐,你放心。陈澜看着赵月,目光坚定,她走上前抱了抱赵月,低声道:赵月姐,再见了。
赵月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柄金鞘的怀剑,放入陈澜手中。她轻轻合拢陈澜的五指,轻声道:收好。
陈澜低头看着这柄做工精致的怀剑,剑鞘上镶的各色宝石在昏暗中竟折射出五彩的光。她下意识抬头看向赵月,却见赵月正在看着她,向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赵月姐。陈澜低下头,道:那……我走了。
再见。赵月的声音轻轻的,如同落下的雪花。
嗯,再见了。
陈澜别过身子,闷着头向前走,她不敢回头,她害怕再看到赵月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她的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向前走了多久,却忽然停顿在原地。她触电般扭头向后看,透过层层雪幕,遥远的山边似乎静静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她硬生生地咬紧牙关不让泪水淌下来,一个劲地向前走,终于累得跌倒在地上。她拔出早已在手中攥得温热的怀剑,剑身上精雕着八个凤凰族的文字:
天玄地坤,似有实无。
恍然间一阵阴风袭过,猛地将她从回忆带回了现实。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骸骨,莫名其妙地从怀中拿出赵月赠予的怀剑。这两柄凤凰族裔锻造的武器在阴霾中放在锋利的光,她把这两柄武器并在一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迈步向前走,却毫无征兆地停在了原地。
她忽然想起了赵月,她哭了。
不远处,有一双眼瞳正盯着陈澜的方向,这眸子漆黑若乌云,云层之下,隐隐闪出炽烈的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