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大帅！”
“免！”杨宗保全身披挂，两厢望去，所有的将佐似是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面色都不太好。站在大帅身旁的不再是白面书生杨畋，换成了一个浑身透着一股酸气的宦官王守忠。武将班中，赵振、任福、王珪、朱观、武英这些人都是历年来受杨宗保一手提拔的宿将。文职官员以田况为首，身后是刘涣、孙沔、尹洙、余靖等被贬谪起复的官员。
“昨日接中书省、枢密院的令旨，调本帅驻防河中府，任将军率本部将官前往环庆路防守。”杨宗保一股脑儿地把实情全部吐露，然后盯着众人。任福也瞪大眼睛看着杨宗保，为了刘平和石元孙出兵的事，他不知道和这位大帅吵过什么多少次了，每次的结果都是“以朝廷令旨为准”告终。虽然是吵架，可他不怨恨杨宗保，恨的是朝中的宰执集团。相公们，你们要是真的关心国家，就请亲自到陕西来看一看吧！
“臣等遵旨！”文臣中孙沔的反应是最快的，朝王守忠行了大礼。这一下连着杨宗保都不得不起身，和众将对代表圣意的王守忠下拜施礼。
“行了行了，杨部署起来吧。”王守忠面对这么多人一齐下拜的场面，怪不得天下那么多人想要位及九五，到底是不一样啊。
“大帅要移兵河中府，也要先解决前线的问题。”尹洙不合时宜地站出来，“保安军卢守勤连连告急，洙请求大帅在移兵前，先拨人马助防。”
“师鲁此言有理。”杨宗保点头答应，“昨日三班奉职杨文广率御龙直三千禁军来到，本帅正要检阅。”
杨文广连忙站到中间：“末将在！”
“御龙直三千五百人，一共七个指挥使。你去，命人在百步开外准备好箭靶！”杨宗保看了他一眼，背着手回到帅位上坐下。杨文广无奈，只能出帐去挑选。
等杨宗保带着王守忠、任福等人来到校军场时，杨文广早已准备就绪。杨宗保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明白，把手中的烈焰旗一挥，排成方阵的御龙直禁军们开始出列展示骑射。按理说骑射是大宋武举考试的基本科目，十箭中要求有七箭命中红心，不得脱靶超过一箭。也不知是出乎意料还是意料之中，七个指挥使中做到十中七八只有一两个，大多是脱靶了三四箭。
“禀报部署，骑射毕！”杨文广上前交令。
“来人，将杨文广推出辕门斩了。”杨宗保似乎连发火都懒得发，似乎杀的人和自己毫无关系。
“且慢！”杨畋喝住了捆绑手，上前问道：“部署，为何要斩……三班奉职？”他本想说六叔，又恐杨宗保怪罪，只得称呼官讳。
“杨守赟，你凭什么斩我！”杨文广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他觉得眼前的人简直不可理喻。
“想死个明白是吧？”杨宗保剑眉一挑，从签筒里抽出一支大令拿在手里把玩，“杨文广，本帅知道你一直在御龙直当差，到现在也有个五六年了吧？本帅来陕西前曾检阅过御龙直，不会百发百中，十箭至少有九箭能射在靶子上！可你是怎么训练的？三千五百多名禁兵，难道连个会射箭的都没了吗？你是怎么带兵的？”
杨文广一时语塞，杨畋急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任福、朱观、桑怿等人都知道杨文广是杨延昭的次子，纷纷上前求情：
“大帅，御龙直禁兵疏于训练，乃上司之过。三班奉职罪不当死。”
“三班奉职初到军营，有道是不知者不罪，求大帅开恩！”
“看在折老夫人的面上，大帅开恩哪。”
最后一句不知是谁说的，把刚刚消了些火气的杨宗保又激怒了，愤然一拍桌案，“好了！求什么情，都知道本帅和杨文广是同胞兄弟，本帅今天就告诉你们，杨家没有这样的孬种！带的都是些什么兵！”
杨宗保的声音不算小，御龙直的七位指挥中有六位低头不语，唯独一人走上前厉声道：“副都部署之言，末将不敢苟同！难道我御龙直中就没有能骑射的吗？”循声望去，狄青那张白玉般秀气温润的脸上嵌着的两行金印先刺入众人眼中。孙沔看了不免笑道，“原来是个配军啊。”此言一出，文臣武将无不哂笑，连杨宗保也笑出来。杨宗保示意狄青近前，问道：“那配军，有何话讲？”
“末将是配军，比不得副都部署祖上是太原的降将。”
“混账！”桑怿听出他是在讽刺杨家将太原归宋的往事，拔出手刀便朝狄青砍去，被杨宗保喝住。“名字？”
“末将狄青，字汉臣。”狄青冷冷地抬头看了一眼杨宗保，“副都部署笑我御龙直无用，末将方才骑射所发十箭，无不正中靶心。为何如此羞辱？”
“狂妄自大！”杨宗保根本不把一个小卒放在眼里，索性席地而坐，半侧着身子和他说话。“小子，你问问这里的武将，哪个没在战场上杀过人、舔过血？射中红心有何稀奇？到了战场上，敌人都是活靶子，有谁会站在哪里等你去射嘛？”
“请副都部署明示，怎么比？”狄青不用转头就知道两旁是一片的小人嘴脸，他懒得去和他们理论。
“飞凤还巢，行么？”杨宗保猛地起身，走到他身边拍拍肩膀，“小子，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在这儿放狂，没你的好果子吃。”
众将都明白，杨宗保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放肆的配军。本着看热闹的心态再次涌入校军场。早有亲兵准备好了一枚大钱吊在半空，底下放好了沙盒。
孙节仗着自己是杨家老人，走到狄青身边，“小白脸，知道什么叫飞凤还巢吗？那是杨家的独门箭术。用箭穿过百步之外的铜钱，将铜钱坠下，落在下面的小盒子里。?”
狄青没理他，只是专心地看杨宗保。杨宗保拿过亲兵递来的黑漆弓，试了试牛筋。正手、反手拉了几下，翻身上马，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鸣镝箭。箭镞上有孔，高速飞射出去后会传来呼啸之声，故曰“鸣镝”。双腿一夹马肚，疾驰出去，在百步范围内绕着跑了几圈，左手持弓，右手搭箭，虎目中泛出的寒光紧紧盯住那小得几乎看不见还在随风乱晃的铜钱眼。精湛的猎手从不急于发箭，引而不发，发时势如破竹。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机会，“飕——”一箭正好穿透了铜钱眼，铜钱落在沙盒中。
“好！”武将们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他们多年前见识过一次，今天再看一遍还是觉得不过瘾。桑怿、武英指着狄青笑道：“狄汉臣，大帅飞马骑射，你若是站着射中了，也算你输！”
田况、尹洙等人也看出杨宗保是在故意为难狄青，本来这样的射术就是天上罕、人间无的。张玉和杨宗保最熟，他从小在杨府长大，亲眼看着杨延昭是怎么训杨宗保的，那是活活打出来的技术。
“狄汉臣，你败于大帅也不算委屈，不如认下吧。”
“取弓来！”狄青看了他一眼，笑笑表示谢意。他刚才看了一遍，大致明白了杨宗保的射术。无非是拽弓弦的位置向上高了一个手指，让箭往下走。可他却有自己的打算。弓箭在手，他也开始纵马，也在寻找合适的发箭点。
“大哥，你看那小子想干嘛？”王珪凑到任福身边问道，“他也敢和大帅争？”
任福冷哼了一声，“就是个耍嘴的，自以为练了几年弓箭就算神箭手了？大帅的箭法是沙场上拼来的，他懂个屁。”只见狄青在马上一跃而起，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后飞出一支撕破空气的利箭。众人光顾着看狄青的动作，等他们回头找箭时，那枚铜钱已被死死地盯在土墙上了。军兵过去只用力拔出了箭杆，如实回禀杨宗保。
“禀大帅，箭镞射得太深太狠，取不出来了！”
出乎众人的意料，杨宗保也没有想到眼前的年轻人竟会如此深的功力。“你还会使什么？”
“末将能使屈刀！”狄青有了底气，也不管杨宗保同意与否，兀自转身从一旁的刀架上一口大刀，跨上战马挥舞起来。钢刀舞动起来的风声不绝于耳，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春秋刀法，即便是常年坐镇西北的宿将赵振、任福也都看懵了：不同于寻常耍把式的花架子，这分明是天下难觅的骁将！刀锋划过土地，看不到一丝刀痕，却看得见被带起扬在空中的尘土和碎草。刀法使完，狄青下马放刀，重新跪在杨宗保面前。
“好小子！”杨宗保走过去一把拉起他，“从今天开始，本帅封你为延州指挥使。”
“谢大帅！”狄青大喜，“末将只有一个要求，愿前往战场杀敌，为国建功！”
“这么着急？”杨宗保撑不住笑了，“也好，保安军卢守勤麾下正缺良将……”他看了一眼杨文广，“杨文广、狄青、张玉、孙节，命你四人率两千兵马明日出发，驰援保安军。”
“多谢大帅不斩之恩。”两旁军士松开了杨文广，后者这才定了定神。刚才真的让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多亏了狄青，否则即便大哥不会真杀了自己，也要挨一顿军棍才算作罢。
点兵完后，杨宗保散去了众将，唯独留下了任福、赵振、葛怀敏三人。亲兵端上三坛酒，给四位长官满上。
“三位兄弟，我杨宗保敬你们！”杨宗保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我的下属，而是平起平坐的边将了。”
“大帅这是何意？”任福撂下酒碗，“出什么事了？”
“朝廷来了圣旨，让你们分别去掌管泾原路、环庆路的兵马。明日就要动身。”
葛怀敏小心地问道，“大哥，那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我？”杨宗保苦笑着抿了口酒，“坐守河中府，等着朝廷把我撤回京城，去做一个兵部侍郎。”
“这叫什么事！”任福气得拍着桌子，“大哥，当年咱们跟着曹四哥东征西讨，打得那群党项人抱头鼠窜。好不容易太平了，曹四哥就被那群文臣逼走了，最后客死他乡！现在呢？朝廷又把咱们分开，这分明就是好对大帅下手啊！”
“管他什么鸟圣旨！”赵振一口干了酒，拍着胸脯说：“大帅，咱们兄弟都是跟过曹四哥的。可怜四哥临终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我们兄弟都在他身边，他谁都不嘱托，唯独握着大哥的手，干动着嘴唇。他是不放心边疆啊！”
“这我岂能不知道……”杨宗保重重叹了口气，“可是，朝廷圣旨已下，我又能如何？如果真的是让我宣抚陕西，我恨不得立刻调兵，灭了赵元昊那个狗杂种！哎……”难道，大宋的将军就天生要受文臣的摆布，连表达一下效命沙场的渴望都不能吗？
“好了各位，别再让守赟为难了。”尹洙摇着蒲扇走过来，朝着几个人用力扇鳓几下，“几位火气可真够大的，要不要老夫再送点凉风？”
“河南先生。”杨宗保起身行礼，其他三位也都跟着抱拳。
尹洙见他们脸色不好，故作不知地笑问道：“守赟，各位将军，为何愁眉不展啊？”
“先生有所不知……”杨宗保把朝廷分兵的事又说了一遍，尹洙静静地听他讲完，随后问道：“几位以为，朝廷这是何意？”
“还不是中书省做的好事！”赵振的眼睛瞪得溜圆，“就忙着自己争权夺利，不知道边关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先生，这是明摆着分大哥的权，最好再让我们和大哥唱反调，把陕西给搞乱啊。”
“佑之所言有理，可你只说对了一半。”尹洙摇着扇子，“陕西的各路人马都是当年曹南院带出来的，你们和守赟都是曹南院的左膀右臂。石门川、三都谷之战，你们血战杀敌，功勋彪炳。可如今曹南院归天，守赟接了帅印，用的还是你们这些老兄弟。朝廷一来是担心陕西边境绵长，如果不分兵，大军集中在一个点上，根本对付不了赵元昊灵活机变的铁骑。”
“分兵据守，自古就是兵家大忌。”杨宗保依旧不改忧愁的脸色，“雍熙北伐，三路进兵。却被耶律休哥各个击破，从此尽失燕云之地。现在又分兵，不是给了赵元昊可趁之机吗？”
“分兵取胜与否，靠的是将帅齐心，士卒用命。”尹洙倒了杯酒敬杨宗保，“大帅，你和诸位将军情同手足，义结金兰。杨家的金牌、令箭一出，各路兵马无不动作。我军多步兵，少战马。唯有早做准备，把住各处险关要道，让赵元昊四处碰壁，等他撞破南墙也不肯回头的时候，遣一支劲旅袭破其后，诸路大军围而歼之。”
“听先生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葛怀敏端起酒碗来敬尹洙，“朝廷以末将为泾原路副都部署，蒙先生抬举，可愿做我的经略判官。”
“承衙内美意，不过在下家中拙荆病重，正欲向元帅辞行呢。”尹洙笑着饮了酒，准备向杨宗保告辞。
“先生要走？”杨宗保腾得站起来，“这如何使得？先生妙计迭出，精通兵法，若遇战事，本帅还要与先生商议呢。”
“守赟，尹某这半辈子都为了朝廷的事劳心费力，撇下老妻、孤女，心有不忍。”
“先生要走，也不能远离咱们。”葛怀敏挠着头想了想，“对了，我在百里镇有一处宅院，先生不如将夫人和小姐接来。一切花销用度我包了！”
尹洙再三推辞，架不住葛怀敏一再请求，只得答应在百里镇安置家眷。任福、赵振也纷纷向杨宗保告辞，“大哥保重！”
“兄弟们保重。”杨宗保一直把他们送出城，朱观、武英等将早已等在城门口。见到杨宗保亲自送出来，眼圈一红，纷纷下马单膝跪地。
“大帅！”
“众位兄弟，你们都是热血男儿。当年，咱们跟着曹武穆东征西讨，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今日，你们都是护卫一方水土的大将了，上不负国恩，下不负黎民。”
“末将遵命！”数十人齐声大喊，连城砖上的沙土都震下了不少。任福早已是泪流满面，“大哥，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一起喝酒了……”
杨宗保紧紧拉着他的手，“佑之，你是我最好的兄弟。环庆路毗邻党项，蕃汉杂居，民风强悍。你这火爆脾气可得收敛些，酒要少饮，别误了事。”
“大哥放心，咱记下了。”任福一抹眼泪，“咱得立个誓，斩首赵元昊以前，谁都不许死了！要一起喝皇帝的庆功酒！”
“好，答应你。”杨宗保强忍泪水，一直送出十几里，最终还是没忍住，与众将洒泪而别。马鞭一挥，飞扬起的尘土渐渐挡住了人影。现在已经入冬了，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层霜，不知道为何还没下雪。刚才，他还想叫住他们，再叮嘱几句。可谁也想不到，河中府这一别，就再也没有一起喝酒的机会了……
回到中军帐，杨畋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看到杨宗保进来，连忙问道：“伯父，六叔明天就要走了，请他和张玉他们来吃顿饭吧。”
“你看着安排吧。”杨宗保不想让他看见脸上的泪痕，背对杨畋，拾起桌案上的公文看了起来。
“南方有什么消息吗？”
“伯父问的是交趾国？”杨畋手上收拾着餐桌，脑中思路不断，“交趾国王李德政杀了广源州豪强侬存福，逼得他儿子侬智高带着母亲逃到了安德州。”
“这个侬智高还真有手段。”杨宗保搁下公文，“前者他父被擒，他向交趾国说尽了好话，赔尽了金银也没把他爹救下来。李德政如此相逼，他倒沉得住气，返回家乡，重整旗鼓，看来这广南是别想安定喽……”
“要不要给朝廷上奏，请求派人安抚广南？”
杨宗保摆摆手，“不必，只要不把战火烧到大宋境内，让他们先打吧。”末了，看向杨畋，“畋儿，我们杨家自唐末五季以来，历代武将，偏偏出了你这么位大进士。交趾这块地方早晚要收归大宋。等党项平定下去，我想保举你率军征南。”
“伯父，这……”杨畋又惊又喜，“为什么不保举六叔去？”
“嗐，他怎么能和你比？”杨宗保微微一笑，“仲容志大才疏。他现在连个将才都算不上，怎么统率三军？派他去保安军，也是想让他历练历练。”
杨畋知道杨宗保的脾气，对待杨文广的问题上，他从不松口；但从派兵支援保安军这件事上，特地派去了张玉和孙节，足见他们的兄弟情谊。“伯父，你说今天那个配军狄青的刀法怎么那么眼熟啊？”
“那就是我杨家的春秋刀，和爷爷当年使的一模一样。”杨宗保毫不隐讳，“此人背后定与我杨家有渊源，可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